第14節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四十三回 野羊塘將軍大戰 歌舞地酋長劫營 本章字數:5929 話說湯大爺、湯二爺領出落卷來,正在寓處看了氣惱,只見家人從貴州鎮遠府來,遞上家信。兩人拆開同看,上寫道: 生苗近日頗有蠢動之意,爾等于發榜后,無論中與不中,且來鎮署要緊! 大爺看過,向二爺道:“老人家叫我們到衙門里去。我們且回儀征,收拾收拾,再打算長行?!碑斚聠居群咏辛舜?,算還了房錢,大爺、二爺坐了轎,小廝們押著行李,出漢西門上船。葛來官聽見,買了兩只板鴨,幾樣茶食,到船上送行。大爺又悄悄送了他一個荷包,裝著四兩銀子,相別去了。 當晚開船,次早到家。大爺、二爺先上岸回家。才洗了臉坐下吃茶,門上人進來說:“六爺來了?!敝灰娏蠣敽竺鎺е粋€人,走了進來,一見面就說道:“聽見我們老爺出兵征剿苗子,把苗子平定了,明年朝廷必定開科,大爺、二爺一齊中了,我們老爺封了侯,那一品的蔭襲,料想大爺、二爺也不稀罕,就求大爺賞了我,等我戴了紗帽,給細姑娘看看,也好叫他怕我三分!”大爺道:“六哥,你掙一頂紗帽單單去嚇細姑娘,又不如去把這紗帽賞與王義安了?!?/br> 二爺道:“你們只管說話,這個人是那里來的?”那人上來磕頭請安,懷里拿出一封書子來,遞上來。六老爺道:“他姓臧,名喚臧歧,天長縣人。這書是社少卿哥寄來的,說臧歧為人甚妥帖,薦來給大爺、二爺使喚?!倍敯研挪痖_,同大爺看,前頭寫著些請問老伯安好的話,后面說到“臧歧一向在貴州做長隨,貴州的山僻小路他都認得,其人頗可以供使令”等語。大爺看過,向二爺說道,“杜世兄我們也許久不會他了,既是他薦來的人,留下使喚便了?!标八目念^謝了下去。 門上人進來稟:“王漢策老爺到了,在廳上要會?!贝鬆數溃骸袄隙?,我同六哥吃飯,你去會會他罷?!倍敵鋈?,大爺叫擺飯同六老爺吃。吃著,二爺送了客回來。大爺問道:“他來說甚么?”二爺道:“他說他東家萬雪齋有兩船鹽,也就在這兩日開江,托我們在路上照應照應?!倍敱阋煌燥?,吃完了飯,六老爺道:“我今日且去著,明日再來送行?!庇值溃骸岸斎羰堑每?,還到細姑娘那里瞧瞧他去。我先去叫他那里等著?!贝鬆數溃骸傲?,你就是個討債鬼,纏死了人!今日還那得工夫去看那sao婊子!”六老爺笑著去了。次日,行里寫了一只大江船。尤胡子、臧四同幾個小廝,搬行李上船,門槍旗牌,十分熱鬧,六老爺送到黃泥灘,說了幾句分別的話,才叫一個小船蕩了回去。 這里放炮開船,一直往上江進發。這日將到大姑塘,風色大作。大爺吩咐急急收了口子,彎了船。那江里白頭浪茫茫一片,就如煎鹽疊雪的一般。只見兩只大鹽船被風橫掃了,抵在岸邊。便有兩百只小撥船,岸上來了兩百個兇神也似的人,齊聲叫道:“鹽船擱了淺了,我們快幫他去起撥!”那些人駕了小船,跳在鹽船上,不由分說,把他艙里的子兒鹽,一包一包的盡興搬到小船上。那兩百只小船都裝滿了,一個人一把槳,如飛的棹起來,都穿入那小港中,無影無蹤的去了。那船上管船的舵工,押船的朝奉,面面相覷,束手無策。望見這邊船上打著“貴州總鎮都督府”的旗號,知道是湯少爺的船,都過來跪下,哀求道:“小的們是萬老爺家兩號鹽船,被這些強盜生生打劫了,是二位老爺眼見的,求老爺做主搭救!”大爺同二爺道:“我們同你家老爺雖是鄉親,但這失賊的事,該地方官管,你們須是到地方官衙門遞呈紙去?!背顐儫o法,只得依言,具了呈紙,到彭澤縣去告。 那知縣接了呈詞,即刻升堂,將舵工、朝奉、水手一干人等,都叫進二堂,問道:“你們鹽船為何不開行?停泊在本縣地方上是何緣故?那些搶鹽的姓甚名誰?平日認得不認得?”舵工道:“小的們的船被風掃到岸邊,那港里有兩百只小船,幾百個兇神,硬把小的船上鹽包都搬了去了?!敝h聽了,大怒道:“本縣法令嚴明,地方清肅,那里有這等事!分明是你這奴才攬載了商人的鹽斤,在路伙著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賭花消,沿途偷賣了,借此為由,希圖抵賴。你到了本縣案下,還不實說么?”不由分說,撒下一把簽來,兩邊如狼如虎的公人,把舵工拖翻,二十毛板,打的皮開rou綻。又指著押船的朝奉道:“你一定是知情伙賴,快快向我實說!”說著,那手又去摩著簽筒??蓱z這朝奉是花月叢中長大的,近年有了幾莖胡子,主人才差他出來押船,嬌皮嫩rou,何曾見過這樣官刑。今番見了,屁滾尿流,憑著官叫他說甚么就是甚么,那里還敢頂一句?當下磕頭如搗蒜,只求饒命。知縣又把水手們嚷罵一番,要將一干人寄監,明日再審。 朝奉慌了,急急叫了一個水手,托他到湯少爺船上求他說人情。湯大爺叫臧歧拿了帖子上來拜上知縣,說:“萬家的家人原是自不小心,失去的鹽斤也還有限。老爺已經責處過管船的,叫他下次小心,寬恕他們罷?!敝h聽了這話,叫臧歧原帖拜上二位少爺,說:“曉得,遵命了?!庇肿媒旋R一干人等在面前,說道:“本該將你們解回江都縣照數追賠。這是本縣開恩,恕你初犯?!背秱€淡,一齊趕了出來。朝奉帶著舵工到湯少爺船上磕頭,謝了說情的恩,捻著鼻子回船去了。 次日風定開船,又行了幾程。大爺、二爺由水登陸,到了鎮遠府,打發尤胡子先往衙門通報。大爺、二爺隨后進署。這日正陪著客,請的就是鎮遠府太守。這太守姓雷,名驥,字康錫,進士出身,年紀六十多歲,是個老科目,大興縣人,由部郎升了出來,在鎮遠有五六年,苗情最為熟習。雷太守在湯鎮臺西廳上吃過了飯,拿上茶來吃著,談到苗子的事。雷太守道:“我們這里生苗、熟苗兩種,那熟苗是最怕王法的,從來也不敢多事,只有生苗容易會鬧起來。那大石崖、金狗洞一帶的苗子,尤其可惡!前日長官司田德稟了上來說:‘生員馮君瑞彼金狗洞苗子別莊燕捉去,不肯放還。若是要他放還,須送他五百兩銀子做贖身的身價?!罄蠣?,你議議這件事該怎么一個辦法?”湯鎮臺道:“馮君瑞是我內地生員,關系朝廷體統,他如何敢拿了去要起贖身的價銀來?目無王法已極!此事并沒有第二議,惟有帶了乒馬,到他洞里把逆苗盡行剿滅了,捉回馮君瑞,交與地方宮,究出起釁情由,再行治罪。舍此還有別的甚么辦法?”雷太守道:“大老爺此議原是正辦,但是何苦為了馮君瑞一個人興師動眾?愚見不如檄委田土司到洞里宣諭苗酋,叫他好好送出馮君瑞,這事也就可以罷了?!睖偱_道:“太老爺,你這話就差了。譬如田土司到洞里去,那逆苗又把他留下,要一千兩銀子取贖;甚而太老爺親自去宣諭,他又把太老爺留下,要一萬銀子取贖,這事將如何辦法?況且朝廷每年費百十萬錢糧,養活這些兵丁、將備,所司何事?既然怕興師動眾,不如不養活這些閑人了!”幾句就同雷太守說戧了。雷太守道:“也罷,我們將此事敘一個簡明的稟帖,稟明上臺,看上臺如何批下來,我們遵照辦理就是了?!碑斚吕滋氐懒硕嘀x,辭別回暑去了。 這里放炮封門。湯鎮臺進來,兩個乃郎請安叩見了。臧四也磕了頭。問了些家鄉的話,各自安息。 過了幾日,總督把稟帖批下來: 仰該鎮帶領兵馬,剿滅逆苗,以彰法紀。余如稟,速行繳。這湯鎮臺接了批稟,即刻差人把府里兵房書辦叫了來,關在書房里。那書辦嚇了一跳,不知甚么緣故。到晚,將三更時分,湯鎮臺到書房里來會那書辦,手下人都叫回避了。湯鎮臺拿出五十兩一錠大銀放在桌上,說道:“先生,你請收下。我約你來不為別的,只為買你一個字?!蹦菚k嚇的戰抖抖的,說道:“大老爺有何吩咐處,只管叫書辦怎么樣辦,書辦死也不敢受大老爺的賞!”湯鎮臺道:“不是這樣說。我也不肯連累你。明日上頭有行文到府里叫我出兵時,府里知會過來,你只將‘帶領兵馬’四個字,寫作‘多帶兵馬’。我這元寶送為筆資,并無別件奉托?!睍k應允了,收了銀子。放了他回去。又過了幾天,府里知會過來,修湯鎮臺出兵,那文書上有“多帶兵馬”字樣。那本標三營,分防二協,都受他調遣。各路糧餉俱已齊備。 看看已是除夕。清江、銅仁兩協參將、守備稟道:“晦日用兵,兵法所忌?!睖偱_道:“且不要管他?!\用之妙,在于一心’,苗子們今日過年,正好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眰飨绿柫睿呵睬褰瓍ьI本協人馬,從小石崖穿到鼓樓坡,以斷其后路;遣銅仁守備帶領本協人馬,從石屏山宜抵九曲崗,以遏其前鋒。湯鎮臺自領本標人馬,在野羊塘作中軍大隊。調撥已定,往前進發。湯鎮臺道:“逆苗巢xue正在野羊塘,我們若從大路去驚動了他,他踞了碉樓,以逸待勞,我們倒難以刻期取勝?!币騿栮捌绲溃骸澳阏J得可還有小路穿到他后面?”臧歧道:“小的認得。從香爐崖扒過山去,走鐵溪里抄到后面,右近十八里;只是溪水寒冷,現在有冰,難走?!睖偱_道:“這個不妨?!碧柫钪熊?,馬兵穿了油靴,步兵穿了鷂子鞋,一齊打從這條路上前進。 且說那苗酋正在洞里,聚集眾苗子,男男女女飲酒作樂過年。馮君瑞本是一個jian棍,又得了苗女為妻,翁婿兩個,羅列著許多苗婆,穿的花紅柳綠,鳴鑼擊鼓,演唱苗戲。忽然一個小卒飛跑了來報道:“不好了!大皇帝發兵來剿,已經到了九曲崗了!”那苗酋嚇得魂不附體,忙調兩百苗兵,帶了標槍,前去抵敵。只見又是一個小卒沒命的奔來報道:“鼓樓坡來了大眾的兵馬,不計其數!”苗酋同馮君瑞正慌張著急,忽聽得一聲炮響,后邊山頭上火把齊明,喊殺連天,從空而下。那苗酋領著苗兵,舍命混戰。怎當得湯總鎮的兵馬,長槍大戟:直殺到野羊塘,苗兵死傷過半。苗酋同馮君瑞覓條小路逃往別的苗洞里去了。 那里前軍銅仁守備,后軍清江參將,都會合在野羊塘,搜了巢xue,將敗殘的苗子盡行殺了,苗婆留在軍中執炊具之役。湯總鎮號令三軍,就在野羊塘扎下營盤,參將、守備都到帳房里來賀捷。湯總鎮道:“二位將軍且不要放心。我看賊苗雖敗,他已逃往別洞,必然求了救兵,今夜來劫我們的營盤。不可不預為防備?!币騿栮捌绲溃骸按颂幫且欢醋罱??”臧歧道:“此處到豎眼洞不足三十里?!睖偱_道:“我有道理?!毕騾?、守備道:“二位將軍,你領了本部人馬,伏于石柱橋左右,這是苗賊回去必由之總路。你等他回去之時,聽炮響為號,伏兵齊起,上前掩殺?!眱蓪⒙犃钊チ?。 湯總鎮叫把收留的苗婆內中,揀會唱歌的,都梳好了椎髻,穿好了苗錦,赤著腳,到中軍帳房里歌舞作樂;卻把兵馬將士都埋伏在山坳里。果然五更天氣,苗酋率領著豎眼洞的苗兵,帶了苗刀,拿了標槍,悄悄渡過石柱橋。望見野羊搪中軍帳里燈燭輝煌,正在歌舞,一齊吶聲喊撲進帳房。不想撲了一個空,那些苗婆之外并不見有一個人。知道是中了計,急急往外跑。那山坳里伏兵齊發,喊聲連天。苗酋拼命的領著苗兵投石柱橋來,卻不防一聲炮響,橋下伏兵齊出,幾處湊攏,趕殺前來。還虧得苗子的腳底板厚,不怕岣巖荊棘,就如驚猿脫兔,漫山越嶺的逃散了。 湯總鎮得了大勝,檢點這三營、兩協人馬,無大損傷,唱著凱歌,回鎮遠府。雷太守接著,道了恭喜,問起苗酋別莊燕以及馮君瑞的下落。湯鎮臺道:“我們連贏了他幾仗,他們窮蹙逃命,料想這兩個已經自戕溝壑了?!崩滋氐溃骸按髣菘磥碜允侨绱?,但是上頭問下來,這一句話卻難以登答,明明像個飾詞了?!碑斚聹偱_不能言語?;氐窖瞄T,兩個少爺接著,請了安。卻為這件事,心里十分躊躕,一夜也不曾睡著。次日,將出兵得勝的情節報了上去??偠侥抢镉峙聛?,同雷太守的所見竟是一樣,專問別莊燕、馮君瑞兩名要犯,“務須刻期拿獲解院,以憑題奏”等語。湯鎮臺著了慌,一時無法。只見臧歧在旁跪下稟道:“生苗洞里路徑小的都認得。求老爺差小的前去打探得別莊燕現在何處,便好設法擒捉他了?!睖偱_大喜,賞了他五十兩銀子,叫他前去細細打探。 臧歧領了主命,去了八九日,回來稟道:“小的直去到豎眼洞.探得別莊燕因借兵劫營輸了一仗,洞里苗頭和他惱了,而今又投到白蟲洞那里去。小的又尋到那里打探,聞得馮君瑞也在那里,別莊燕只剩了家口十幾個人,手下的兵馬全然沒有了。又聽見他們設了一計,說我們這鎮遠府里,正月十八日鐵溪里的神道出現,滿城人家家家都要關門躲避。他們打算到這一日,扮做鬼怪,到老爺府里來打劫報仇。老爺須是防范他為妙?!睖偱_聽了道:“我知道了?!庇仲p了臧歧羊酒,叫他歇息去。 果然鎮遠有個風俗,說正月十八日,鐵溪里龍神嫁妹子。那妹子生的丑陋,怕人看見,差了多少的蝦兵蟹將護衛著他嫁。人家都要關了門,不許出來張看。若是偷著張看,被他瞧見了,就有疾風暴雨,平地水深三尺,把人民要淹死無數。此風相傳已久。 到了十七日,湯鎮臺將親隨兵丁叫到面前問道:“你們那一個認得馮君瑞?”內中有一個高挑子出來跪稟道:“小的認得?!睖偱_道:“好?!北憬兴┥弦患L白布直裰,戴上一頂紙糊的極高的黑帽子,搽上一臉的石灰,妝做地方鬼模樣;又叫家丁妝了一班牛頭馬面,魔王夜叉,極猙獰的怪物。吩咐高挑子道:“你明日看見馮君瑞,即便捉住,重重有賞?!辈贾猛.?,傳令管北門的,天未明就開了城門。 那別莊燕同馮君瑞假扮做一班賽會的,各把短刀藏在身邊,半夜來到北門,看見城門已開,即奔到總兵衙門馬號的墻外。十幾個人各將兵器拿在手里,扒過墻來,望里邊,月色微明,照著一個大空院子,正不知從那里進去。忽然見墻頭上伏著一個怪物,手里拿著一個糖鑼子當當的敲了兩下,那一堵墻就像地動一般,滑喇的憑空倒了下來,幾十條火把齊明,跳出幾十個惡鬼,手執鋼叉、留客住,一擁上前。這別莊燕同馮君瑞著了這一嚇,兩只腳好像被釘釘住了的,地方鬼走上前一鈞鐮槍勾住馮君瑞,喊道:“拿住馮君瑞了!”眾人一齊下手,把十幾個人都拿了,一個也不曾溜脫。拿到二堂,湯鎮臺點了數,次日解到府里。 雷太守聽見拿獲了賊頭和馮君瑞,亦甚是歡喜,即請出王命、尚方劍,將別莊燕同馮君瑞梟首示眾,其余苗子都殺了,具了本奏進京去。奉上諭: 湯奏辦理金狗洞匪苗一案,率意輕進,糜費錢糧,著降三級調用,以為好事貪功者戒。欽此。 湯鎮臺接著抄報看過,嘆了一口氣。部文到了,新官到任,送了印,同兩位“公子商議,收拾打點回家。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將軍已去,悵大樹之飄零;名士高談,謀先人之窀穸。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四十四回 湯總鎮成功歸故鄉 余明經把酒問葬事 本章字數:5287 話說湯鎮臺同兩位公子商議,收拾回家。雷太守送了代席四兩銀子,叫湯衙庖人備了酒席,請湯鎮臺到自己衙署餞行。起程之日,闔城官員都來送行。從水路過常德,渡洞庭湖,由長江一路回儀征。在路無事,問問兩公子平日的學業,看看江上的風景,不到二十天,已到了紗帽洲,打發家人先回家料理迎接,六老爺知道了,一直迎到黃泥灘,見面請了安,弟兄也相見了,說說家鄉的事。湯鎮臺見他油嘴油舌,惱了道:“我出門三十多年,你長成人了,怎么學出這般一個下流氣質!”后面見他開口就說是“稟老爺”,湯鎮臺怒道:“你這下流!胡說!我是你叔父,你怎么叔父不叫,稱呼老爺?”講到兩個公子身上,他又叫“大爺”、“二爺”,湯鎮臺大怒道:“你這匪類!更該死了!你的兩個兄弟,你不教訓照顧他,怎么叫大爺、二爺!”把六老爺罵的垂頭喪氣。 一路到了家里。湯鎮臺拜過了祖宗,安頓了行李。他那做高要縣知縣的乃兄已是告老在家里,老弟兄相見,彼此歡喜,一連吃了幾天的酒。湯鎮臺也不到城里去,也不會官府,只在臨河上構了幾間別墅,左琴右書,在里面讀書教子。過了三四個月,看見公子們做的會文,心里不大歡喜,說道:“這個文章如何得中!如今趁我來家,須要請個先生來教訓他們才好?!泵咳哲P躕這一件事。 那一日,門上人進來顫道:“揚州蕭二相公來拜?!睖偱_道:“這是我蕭世兄,我會著還認他不得哩?!边B忙教請進來。蕭柏泉進來見禮。鎮臺見他美如冠玉,衣冠儒雅,和他行禮奉坐。蕭柏泉道:“世叔恭喜回府,小侄就該來請安。因這些時南京翰林侍講高老先生告假回家,在揚州過,小侄陪了他幾時,所以來遲?!睖偱_道:“世兄恭喜入過學了?”蕭柏泉道:“蒙前任大宗師考補博士弟子員。這領青衿不為希罕,卻喜小侄的文章前三天滿城都傳遍了,果然蒙大宗師賞鑒,可見甄拔的不差?!?/br> 湯鎮臺見他說話伶俐,便留他在書房里吃飯,叫兩個公子陪他。到下午,鎮臺自己出來說,要請一位先生替兩個公子講舉業。蕭柏泉道:“小侄近來有個看會文的先生,是五河縣人,姓余,名特,字有達,是一位明經先生,舉業其實好的。今年在一個鹽務人家做館,他不甚得意。世叔若要請先生,只有這個先生好。世叔寫一聘書,著一位世兄同小侄去會過余先生,就可以同來。每年館谷也不過五六十金?!睖偱_聽罷大喜,留蕭柏泉住了兩夜,寫了聘書,即命大公子叫了一個草上飛,同蕭柏泉到揚州去,往河下賣鹽的吳家拜余先生。蕭柏泉叫他寫個晚生帖子,將來進館,再換門生帖。大爺說:“半師半友,只好寫個‘同學晚弟?!笔挵厝植贿^,只得拿了帖子同到那里。門上傳進帖去,請到書房里坐。 只見那余先生頭戴方巾,身穿舊寶藍直裰,腳下朱履,白凈面皮,三綹髭須,近視眼,約有五十多歲的光景,出來同二人作揖坐下。余有達道:“柏泉兄,前日往儀征去,幾時回來的?”蕭柏泉道:“便是到儀征去看敝世叔湯大人,留住了幾天。這位就是湯世兄?!币蛟谛淅锬贸鰷鬆數拿f過來。余先生接著看了放在桌上,說道:“這個怎么敢當?”蕭柏泉就把要請他做先生的話說了一遍,道:“今特來奉拜。如蒙臺允,即送書金過來?!庇嘤羞_笑道:“老先生大位,公子高才,我老拙無能,豈堪為一日之長?容斟酌再來奉覆罷?!眱扇宿o別去了。 次日,余有達到蕭家來回拜,說道:“柏泉兄,昨日的事不能遵命?!笔挵厝溃骸斑@是甚么緣故?”余有達笑道:“他既然要拜我為師,怎么寫‘晚弟’的帖子拜我?可見就非求教之誠。這也罷了,小弟因有一個故人在無為州做刺史,前日有書來約我,我要到那里走走。他若幫襯我些須,強如坐一年館。我也就在這數日內要辭別了東家去。湯府這一席,柏泉兄竟轉薦了別人罷?!笔挵厝荒芟鄰?,回覆了湯大爺,另請別人去了。 不多幾日,余有達果然辭了主人,收拾行李回五河,他家就在余家巷,進了家門,他同胞的兄弟出來接著。他這兄弟名持,字有重,也是五河縣的飽學秀才。 此時五河縣發了一個姓彭的人家,中了幾個進士,選了兩個翰林。五河縣人眼界小,便闔縣人同去奉承他。又有一家,是徽州人,姓方,在五河開典當行鹽,就冒了籍,要同本地人作姻親。初時這余家巷的余家還和一個老鄉紳的虞家是世世為婚姻的,這兩家不肯同方家做親。后來這兩家出了幾個沒廉恥不才的人,貪圖方家賠贈,娶了他家女兒,彼此做起親來。后來做的多了,方家不但沒有分外的賠贈,反說這兩家子仰慕他有錢,求著他做親,所以這兩家不顧祖宗臉面的有兩種人:一種是呆子,那呆子有八個字的行為:“非方不親,非彭不友?!币环N是乖子,那乖子也有八個字的行為:“非方不心,非彭不口?!边@話是說那些呆而無恥的人,假使五河縣沒有一個冒籍姓方的,他就可以不必有親,沒有個中進士姓彭的,他就可以不必有友。這樣的人,自己覺得勢利透了心,其實呆串了皮。那些jian滑的,心里想著同方家做親,方家又不同他做,他卻不肯說出來,只是嘴里扯謊嚇人,說:“彭老先生是我的老師,彭三先生把我邀在書房里說了半天的知心話?!庇终f:“彭四先生在京里帶書子來給我?!比寺犚娝@些話,也就常時請他來吃杯酒,要他在席上說這些話嚇同席吃酒的人。其風俗惡賴如此。 這余有達、余有重弟兄兩個,守著祖宗的家訓,閉戶讀書,不講這些隔壁賬的勢利。余大先生各府、州、縣作游,相與的州、縣宮也不少,但到本縣來總不敢說。因五河人有個牢不可破的見識,總說但凡是個舉人、進士,就和知州、知縣是一個人,不管甚么情都可以進去說,知州、知縣就不能不依。假使有人說縣官或者敬那個人的品行,或者說那人是個名士,要來相與他,就一縣人嘴都笑歪了。就像不曾中過舉的人,要想拿帖子去拜知縣,知縣就可以叉著膊子叉出來??偸沁@般見識。余家弟兄兩個,品行文章是從古沒有的;因他家不見本縣知縣來拜,又同方家不是親,又同彭家不是友,所以親友們雖不敢輕他,卻也不知道敬重他。 那日,余有重接著哥哥進來,拜見了,備酒替哥哥接風,細說一年有余的話,吃過了酒,余大先生也不往房里去,在書房里老弟兄兩個一床睡了。夜里,大先生向二先生說要到無為州看朋友去。二先生道:“哥哥還在家里住些時。我要到府里科考,等我考了回來,哥哥再去罷?!庇啻笙壬溃骸澳悴恢?,我這揚州的館主已是用完了,要趕著到無為州去弄幾兩銀子回來過長夏。你科考去不妨,家里有你嫂子和弟媳當著家。我弟兄兩個原是關著門過日子,要我在家怎的?”二先生道:“哥這番去,若是多抽豐得幾十兩銀子,回來把父親母親葬了。靈樞在家里這十幾年,我們在家都不安?!贝笙壬溃骸拔乙彩沁@般想,回來就要做這件事?!庇诌^了幾日,大先生往無為州去了。 又過了十多夭,宗師牌到,按臨鳳陽。余二先生便束裝住鳳陽,租個下處住下。這時是四月初八日。初九日宗師行香,初十日桂牌收詞狀,十一日掛牌考鳳陽八屬儒學生員,十五日發出生員覆試案來,每學取三名覆試,余二先生取在里面。十六日進去覆了試,十七日發出案來,余二先生考在一等第二名,在鳳陽一直住到二十四,送了宗師起身,方才回五河去了。 大先生來到無為州,那州尊著實念舊,留著住了幾日,說道:“先生,我到任未久,不能多送你些銀子,而今有一件事,你說一個情罷,我準了你的。這人家可以出得四百兩銀子,有三個人分。先生可以分得一百三十多兩銀子,權且拿回家去做了老伯、老伯母的大事。我將來再為情罷?!庇啻笙壬鷼g喜,謝了州尊,出去會了那人。那人姓風,名影,是一件人命牽連的事。余大先生替他說過,州尊準了,出來兌了銀子,辭別知州收拾行李回家。 因走南京過,想起:“天長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橋河房里,是我表弟,何不順便去看看他?”便進城來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來接著,一見表兄,心里歡喜,行禮坐下,說這十幾年闊別的話。余大先生嘆道:“老弟,你這些上好的基業,可惜棄了。你一個做大老官的人,而今賣文為活,怎么弄的慣?”杜少卿道:“我而今在這里,有山川朋友之樂,倒也住慣了。不瞞表兄說,我愚弟也無甚么嗜好,夫妻們帶著幾個兒子,布衣蔬食,心里淡然。那從前的事,也追悔不來了?!闭f罷奉茶與表兄吃。吃過,杜少卿自己走進去和娘子商量,要辦酒替表兄接風。此時杜少卿窮了,辦不起,思量方要拿東西去當。這日是五月初三,卻好莊耀江家送了一擔禮來與少卿過節。小廝跟了禮,拿著拜匣,一同走了進來,那禮是一尾鰣魚,兩只燒鴨,一百個粽子,二斤洋糖,拜匣里四兩銀子。杜少卿寫回帖叫了多謝,收了。那小廝去了。杜少卿和娘子說:“這主人做得成了?!碑斚掠痔砹藥讟?,娘子親自整治酒肴。遲衡山、武正字住的近,杜少卿寫說帖,請這兩人來陪表兄。二位來到,敘了些彼此仰慕的話,在河房里一同吃酒。 吃酒中間,余大先生說起要尋地葬父母的話。遲衡山道:“先生,只要地下干暖,無風無蟻,得安先人,足矣。那些發富發貴的話,都聽不得?!庇啻笙壬溃骸罢?。敝邑最重這一件事。人家因尋地艱難,每每耽誤著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卻不曾究心于此道。請問二位先生:這郭噗之說,是怎么個源流?”遲衡山嘆道:“自冢人墓地之官不設,族葬之法不行,士君子惑于龍xue、沙水之說,自心里要想發達,不知已墮于大逆不道?!庇啻笙壬@道:“怎生便是大逆不道?”遲衡山道:“有一首詩念與先生聽:‘氣散風沖那可居,先生理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猶信《葬書》!’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詩。小弟最恨而今術士托于郭噗之說,動輒便說:‘這地可發鼎甲,可出狀元?!埥滔壬籂钤偬柺加谔瞥?,郭噗晉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號,就先立一法,說是個甚么樣的地就出這一件東西?這可笑的緊!若說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來,試問淮陰葬母,行營高敞地,而淮陰王侯之貴,不免三族之誅,這地是兇是吉?更可笑這些俗人,說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擇之地。青田命世大賢,敷布兵、農、禮、樂,日不暇給,何得有閑工夫做到這一件事?洪武即位之時,萬年吉地,自有術士辦理,與青田甚么相干!” 余大先生道:“先生,你這一番議論真可謂之發蠓振聵?!蔽湔值溃骸昂馍较壬砸唤z不錯,前年我這城中有一件奇事,說與諸位先生聽?!庇啻笙壬溃骸霸嘎?,愿聞?!蔽湔值溃骸氨闶俏疫@里下浮橋地方施家巷里施御史家?!边t衡山道:“施御史家的事我也略聞,不知其詳?!蔽湔值溃骸笆┯防ビ穸?。施二先生說,乃兄中了進士,他不曾中,都是大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發大房,不發二房,因養了一個風水先生在家里,終日商議遷墳。施御史道:‘已葬久了,恐怕遷不得?!拗掳萸笏?,他斷然要遷。那風水又拿話嚇他說:‘若是不遷,二房不但不做官,還要瞎眼?!桨l慌了,托這風水到處尋地,家里養著一個風水,外面又相與了多少風水。這風水尋著一個地,叫那些風水來覆。那曉得風水的講究叫做:父做子笑,子做父笑,再沒有一個相同的。但尋著一塊地,就被人覆了說:‘用不得?!依镒〉娘L水急了,又獻了一塊地,便在那新地左邊,買通了一個親戚來說,夜里夢見老太太鳳冠霞帔,指著這地與他看,要葬在這里。因這一塊地是老太太自己尋的,所以別的風水才覆不掉,便把母親硬遷來葬。到遷墳的那日,施御史弟兄兩位跪在那里,才掘開墳,看見了棺木,墳里便是一鼓熱與直沖出來,沖到二先生眼上,登時就把兩只眼瞎了。二先生越發信這風水竟是個現在的活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后來重謝了他好幾百兩銀子?!?/br> 余大先生道:“我們那邊也極喜講究的遷葬,少卿,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還有一句直捷的話。這事朝廷該立一個法子,但凡人家要遷葬,叫他到有司衙門遞個呈紙,風水具了甘結:棺材上有幾尺水,幾斗幾升蟻。等開了,說得不錯,就罷了;如說有水有蟻,挖開了不是,即于挖的時候,帶一個劊子手,一刀把這奴才的狗頭斫下來。那要遷墳的,就依子孫謀殺祖父的律,立刻凌遲處死。此風或可少息了?!庇嘤羞_、遲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齊拍手道:“說的暢快,說的暢快!拿大杯來吃酒!”又吃了一會,余大先生談起湯家請他做館的一段話,說了一回,笑道:“武夫可見不過如此?!蔽湔值溃骸拔浞蛑芯褂醒挪贿^的?!币虬咽捲葡傻氖录毤氄f了,對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來與余先生看?!倍派偾淙×顺鰜?。余大先生打開看了圖和虞博士幾個人的詩,看畢,乘著酒興,依韻各和了一首。三人極口稱贊。當下吃了半夜酒,一連住了三日。 那一日,有一個五河鄉里賣鴨的人,拿了一封家信來,說是余二老爹帶與余大老爹的。余大先生拆開一看,面如土色。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弟兄相助,真耽式好之情;朋友交推,又見同聲之誼。畢竟書子里說些甚么,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四十五回 敦友誼代兄受過 講堪輿回家葬親 本章字數:6219 話說余大先生把這家書拿來遞與杜少卿看,上面寫著大概的意思說:“時下有一件事,在這里辦著,大哥千萬不可來家。我聽見大哥住在少卿表弟家,最好放心住著,等我把這件事料理清楚了來接大哥,那時大哥再回來?!庇啻笙壬溃骸斑@畢竟是件甚么事?”杜少卿道:“二表兄既不肯說,表兄此時也沒處去問,且在我這里住著,自然知道?!庇啻笙壬鷮懥艘环饣貢f:“到底是件甚么事,兄弟可作速細細寫來與我,我不著急就是了。若不肯給我知道,我倒反焦心?!?/br> 那人拿著回書回五河,送書子與二爺。二爺正在那里和縣里差人說話,接了回書,打發鄉里人去了,向那差人道:“他那里來文,說是要提要犯余持。我并不曾到過無為州,我為甚么去?”差人道:“你到過不曾到過,那個看見?我們辦公事,只曉得照票子尋人。我們衙門里拿到了強盜、賊,穿著檀木靴還不肯招哩!那個肯說真話?”余二先生沒法,只得同差人到縣里,在堂上見了知縣,跪著稟道:“生員在家,并不曾到過無為州,太父師這所準的事,生員真個一毫不解?!敝h道:“你曾到過不曾到過,本縣也不得知,現今無為州有關提在此,你說不曾到過,你且拿去自己看?!彪S在公案上,將一張朱印墨標的關文叫值堂吏遞下來看。余持接過一看,只見上寫的是: 無為州承審被參知州贓案里,有貢生余持過贓一款,是五河縣人?!?/br> 余持看了道:“生員的話太父師可以明白了。這關文上要的是貢生余持,生員離出貢還少十多年哩?!闭f罷遞上關文來,回身便要走了去。知縣道:“余生員,不必大忙,你才所說,卻也明白?!彪S又叫禮房問:“縣里可另有個余持貢生?”禮房值日書辦稟道:“他余家就有貢生,卻沒有個余持?!庇喑钟址A道:“可見這關文是個捕風捉影的了?!逼鹕碛忠吡巳?,知縣道:“余生員,你且下去,把這些情由具一張清白呈子來,我這里替你回覆去?!?/br> 余持應了下來,出衙門同差人坐在一個茶館里吃了一壺茶,起身又要走。差人扯住道:“余二相,你住那里走?大清早上,水米不沾牙,從你家走到這里,就是辦皇差也不能這般寡刺!難道此時又同了你去不成?”余二先生道:“你家老爺叫我出去寫呈子?!辈钊说溃骸澳悴旁谔蒙险f你是生員,做生員的,一年幫人寫到頭,倒是自己的要去尋別人?對門這茶館后頭就是你們生員們寫狀子的行家,你要寫就進去寫?!庇喽壬鷽]法,只得同差人走到茶館后面去。差人望著里邊一人道:“這余二相要寫個訴呈,你替他寫寫。他自己做稿子,你替他謄真,用個戳子。他不給你錢,少不得也是我當災!昨日那件事,關在飯店里,我去一頭來?!?/br> 余二先生和代書拱一拱手。只見桌傍板凳上坐著一個人,頭戴破頭巾,身穿破直裰,腳底下一雙打板唱曲子的鞋,認得是縣里吃葷飯的朋友唐三痰。唐三痰看見余二先生進來說道:“余二哥,你來了,請坐?!庇喽壬碌溃骸疤迫?,你來這里的早?!碧迫档溃骸耙膊凰阍缌?。我絕早同方六房里六老爺吃了面,送六老爺出了城去,才在這里來。你這個事我知道?!币虺对谂赃吶?,悄悄說道:“二先生,你這件事雖非欽件,將來少不得打到欽件里去。你令兄現在南京,誰人不知道?自古‘地頭文書鐵箍桶’,總以當事為主,當事是彭府上說了就點到奉行的,你而今作速和彭三老爺去商議。他家一門都是尤睜虎眼的腳色,只有三老還是個盛德人,你如今著了急去求他,他也還未必計較你平日不曾在他分上周旋處。他是大福大量的人,你可以放心去,不然我就同你去。論起理來,這幾位鄉先生你們平日原該聯絡,這都是你令兄太自傲處。及到弄出事來,卻又沒有個靠傍?!庇喽壬溃骸皹O蒙關切。但方才縣尊已面許我回文,我且遞上呈子去,等他替我回了文去,再為斟酌?!碧迫档溃骸耙擦T,我看著你寫呈子?!碑斚聦懥顺首?,拿進縣里去。知縣叫書辦據他呈子備文書回無為州。書辦來要了許多紙筆錢去,是不消說。 過了半個月,文書回頭來,上寫的清白。寫著: 要犯余持,系五河貢生,身中,面白,微須,年約五十多歲。的于四月初八日在無為州城隍廟寓所會風影會話,私和人命,隨于十一日進州衙關說。續于十六日州審錄供之后,風影備有酒席送至城隍廟。風影共出贓銀四百兩,三人均分,余持得贓一百三十三兩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辭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贓證確據,何得諱稱并無其人?事關憲件,人命重情,煩貴縣查照來文事理,星即差押該犯赴州,以憑審結。望速!望速! 知縣接了關文,又傳余二先生來問。余二先生道:“這更有的分辨了。生員再細細具呈上來,只求太父師做主?!闭f罷下來,到家做呈子。他妻舅趙麟書說道:“姐夫,這事不是這樣說了,分明是大爺做的事,他左一回右一回雪片的文書來,姐夫為甚么自己纏在身上?不如老老實實具個呈子,說大爺現在南京,叫他行文到南京去關,姐夫落得干凈無事。我這里‘娃子不哭奶不脹’,為甚么把別人家的棺材拉在自己門口哭?”余二先生道:“老舅,我弟兄們的事,我自有主意,你不要替我焦心?!壁w麟書道:“不是我也不說。你家大爺平日性情不好,得罪的人多。就如仁昌典方三房里,仁大典方六房里,都是我們五門四關廂里錚錚響的鄉紳,縣里王公同他們是一個人,你大爺偏要拿話得罪他。就是這兩天,方二爺同彭鄉紳家五房里做了親家,五爺是新科進士,我聽見說就是王公做媒,擇的日子是出月初三日拜允。他們席間一定講到這事,彭老五也不要明說出你令兄不好處,只消微露其意,王公就明白了。那時王公作惡起來,反說姐夫你藏匿著哥,就耽不住了!還是依著我的話?!庇喽壬溃骸拔仪以龠f一張呈子。若那里催的緊,再說出來也不遲?!壁w麟書道:“再不,你去托托彭老五罷?!庇喽壬Φ溃骸耙睬衣??!壁w麟書見說他不信,就回去了。 余二先生又具了呈子到縣里??h里據他的呈子回文道: 案據貴州移關,“要犯余持,系五河貢生,身中,面白,微須,年約五十多歲。的于四月初八日在無為州城隍廟寓所會風影會話,私和人命,隨于十一日進州衙關說。續于十六日州審錄供之后,風影備有酒席送至城隍廟。風影共出贓銀四百兩,三人均分,余持得贓一百三十三兩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辭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贓證確據,何得諱稱并無其人?事關憲件,人命重情……”等因到縣。準此,本縣隨即拘傳本主到案,據供:生員余持,身中,面麻,微須,年四十四歲,系廩膳生員,未曾出貢。本年四月初八日,學憲按臨鳳陽,初九日行香,初十日懸牌,十一日科試八學生員,該生余持進院赴考,十五日覆試案發取錄。余持次日進院覆試,考居一等第二名。至二十四日送學憲起馬,回籍肄業。安能一身在鳳陽科試,又一身在無為州詐贓?本縣取具口供,隨取本學冊結對驗,該生委系在風陽科試,未曾到無為詐贓,不便解送??窒低忄l光棍頂名冒姓,理合據實回明,另輯審結云云。 這文書回了去,那里再不來提了。余二先生一塊石頭落了地,寫信約哥回來。大先生回來,細細問了這些事,說:“全費了兄弟的心?!北銌枺骸把瞄T使費一總用了多少銀子?”二先生道:“這個話哥還問他怎的?哥帶來的銀子,料理下葬為是?!?/br> 又過了幾日,弟兄二人商議,要去拜風水張云峰。恰好一個本家來請吃酒,兩人拜了張云峰,便到那里赴席去。那里請的沒有外人,就是請的他兩個嫡堂兄弟:一個叫余敷,一個叫余殷。兩人見大哥、二哥來,慌忙作揖,彼此坐下,問了些外路的事。余敷道:“今日王父母在彭老二家吃酒?!敝魅俗诘紫碌溃骸斑€不曾來哩,陰陽生才拿過帖子去?!庇嘁蟮溃骸芭砝纤狞c了主考了。聽見前日辭朝的時候,他一句話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庇啻笙壬Φ溃骸八矝]有甚么話說的不好,就是說的不好,皇上離著他也遠,怎能自己拍他一下?”余殷紅著臉道:“然而不然,他而今官大了,是翰林院大學士,又帶著左春坊,每日就要站在朝廷大堂上暖閣子里議事。他回的話不好,朝廷怎的不拍他!難道怕得罪他么?”主人坐在底下道:“大哥前日在南京來,聽見說應天府尹進京了?”余大先生還不曾答應,余敷道:“這個事也是彭老四奏的。朝廷那一天問應天府可該換人?彭老四要薦他的同年湯奏,就說該換,他又不肯得罪府尹,卿卿的寫個書子帶來,叫府尹自己請陛見,所以進京去了?!庇喽壬溃骸按罅鸥鼡Q的事,翰林院衙門是不管的,這話恐未必確?!庇嘁蟮溃骸斑@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吃酒,席上親口說的,怎的不確!”說罷,擺上酒來。九個盤子:一盤青菜花炒rou、一盤煎鯽魚、一盤片粉拌雞、一盤攤蛋、一盤蔥炒蝦、一盤瓜子、一盤人參果、一盤石榴米、一盤豆腐干。燙上滾熱的封缸酒來。 吃了一會,主人走進去拿出一個紅布口袋,盛著幾塊土,紅頭繩子拴著,向余敷、余殷說道:“今日請兩位賢弟來,就是要看看這山上土色,不知可用得?”余二先生道:“山上是幾時破土的?”主人道:“是前日?!庇喾笳蜷_拿出土來看,余殷奪過來道:“等我看?!迸志蛫Z過來,拿出一塊土來放在面前,把頭歪在右邊看了一會,把頭歪在左邊又看了一會,拿手指頭掐下一塊土來,送在嘴里,歪著嘴亂嚼。嚼了半天,把一大塊土就遞與余敷說道:“四哥,你看這土好不好?”余敷把土接在手里,拿著在燈底下,翻過來把正面看了一會,翻過來又把反面看了一會,也掐了一塊土送在嘴里,閉著嘴,閉著眼,侵慢的嚼。嚼了半日,睜開眼,又把那土拿在鼻子跟前盡著聞。又聞了半天說道:“這土果然不好?!敝魅嘶帕说溃骸斑@地可葬得?”余殷道:“這地葬不得,葬了你家就要窮了!” 余大先生道:“我不在家這十幾年,不想二位賢弟就這般精于地理?!庇喾蟮溃骸安徊m大哥說,經過我愚弟兄兩個看的地,一毫也沒得辨駁的!”余大先生道:“方才這土是那山上的?”余二先生指著主人道:“便是賢弟家四叔的墳商議要遷葬?”余大先生屈捐道:“四叔葬過已經二十多年,家里也還平安,可以不必遷罷?!庇嘁蟮溃骸按蟾?,這是那里來的話!他那墳里一汪的水,一包的螞蟻。做兒子的人,把個父親放在水窩里、螞蟻窩里,不遷起來還成個人?”余大先生道:“如今尋的新地在那里?”余殷道:“昨日這地不是我們尋的,我們替尋的一塊地在三尖峰。我把這形勢說給大哥看?!币虬堰@桌上的盤子撤去兩個,拿指頭醮著封缸酒,在桌上畫個圈子,指著道:“大哥你看,這是三尖峰。那邊來路遠哩,從浦口山上發脈,一個墩,一個炮;一個墩,一個炮;一個墩,一個炮;彎彎曲曲,骨里骨碌,一路接著滾了來。滾到縣里周家岡,龍身跌落過峽,又是一個墩,一個炮,骨骨碌碌幾十個炮趕了來,結成一個xue情。這xue情叫做‘荷花出水’?!?/br> 正說著,小廝捧上五碗面。主人請諸位用了醋,把這青菜炒rou夾了許多堆在面碗頭上,眾人舉起著來吃。余殷吃的差不多,揀了兩根面條,在桌上彎彎曲曲做了一個來龍,睜著眼道:“我這地要出個狀元。葬下去中了一甲第二也算不得,就把我的兩只眼睛剜掉了!”主人道:“那地葬下去自然要發?”余敷道:“怎的不發?就要發!并不等三年五年!”余殷道:“偎著就要發!你葬下去才知道好哩?!庇啻笙壬溃骸扒叭瘴以谀暇┞犚妿孜慌笥颜f,葬地只要父母安,那子孫發達的話也是渺茫?!庇喾蟮溃骸叭欢蝗?。父母果然安,子孫怎的下發?”余殷道:“然而不然。彭府上那一座墳,一個龍爪子恰好搭在他太爺左膀子上,所以前日彭老四就有這一拍。難道不是一個龍爪子?大哥,你若不信,明日我同你到他墳上去看,你才知道?!庇殖粤藥妆?,一齊起身道擾了,小廝打著燈籠送進余家巷去,各自歸家歇息。 次日大先生同二先生商議道:“昨日那兩個兄弟說的話怎樣一個道理?”二先生道:“他們也只說的好聽,究竟是無師之學,我們還是請張云峰商議為是?!贝笙壬溃骸斑@最有理?!贝稳?,弟兄兩個備了飯,請張云峰來。張云峰道:“我往常時諸事沾二位先生的光,二位先生日太老爺的大事托了我,怎不盡心?”大先生道:“我弟兄是寒士,蒙云峰先生厚愛,凡事不恭,但望恕罪?!倍壬溃骸拔覀冎灰迅改复笫伦隽藲w著,而今拜托云翁,并不必講發富發貴,只要地下干暖,無風無蟻,我們愚弟兄就感激不盡了?!睆堅品逡灰活I命”過了幾日尋了一塊地,就在祖墳旁邊,余大先生、余二先生同張云峰到山里去,親自復了這地,托祖墳上山主用二十兩銀子買了,托張云峰擇日子。 日子還不曾擇來,那日閑著無事,大先生買了二斤酒,辦了六七個盤子,打算老弟兄兩個自己談談。到了下晚時候,大街上虞四公子寫個說帖來,寫道: 今晚薄治園蔬,請二位表兄到荒齋一敘,勿外是荷。虞梁頓首。余大先生看了向那小廝道:“我知道了。拜上你家老爺,我們就來?!贝虬l出門,隨即一個蘇川人,在這里開糟坊的,打發人來請他弟兄兩個到槽坊里去洗澡。大先生向二先生道:“這凌朋友家請我們,又想是有酒吃,我們而今擾了凌風家,再到虞表弟家去?!钡苄謨蓚€相攜著來到凌家,一進了門,聽得里面一片聲吵嚷。卻是凌家因在客邊,雇了兩個鄉里大腳婆娘,主子都同他偷上了。五河的風俗是個個人都要同雇的大腳婆娘睡覺的。不怕正經敞廳里擺著酒,大家說起這件事,都要笑的眼睛沒縫,欣欣得意,不以為羞恥的。凌家這兩個婆娘,彼此疑惑,你疑惑我多得了主子的錢,我疑惑你多得了主子的錢,爭風吃醋,打吵起來。又大家搬楦頭,說偷著店里的店官,店宮也跟在里頭打吵,把廚房里的碗兒、盞兒、碟兒打的粉碎,又伸開了大腳,把洗澡的盆桶都翻了,余家兩位先生酒也吃不成,澡也洗不成,倒反扯勸了半日,辭了主人出來。主人不好意思,千告罪,萬告罪,說改日再請。 兩位先生走出凌家門,便到虞家。虞家酒席已散,大門關了。余大先生笑道:“二弟,我們仍舊回家吃自己的酒?!倍壬χ?,同哥到了家里,叫拿出酒來吃。不想那二斤酒和六個盤子已是娘娘們吃了,只剩了個空壺、空盤子在那里。大先生道:“今日有三處酒吃,一處也吃不成,可見一飲一啄寞非前定?!钡苄謨蓚€笑著吃了些小菜晚飯,吃了凡杯茶,彼此進房歇息。 睡到四更時分,門外一片聲大喊,兩弟兄一齊驚覺,看見窗外通紅,知道是對門失火?;琶ε艘律殉鰜?,叫齊了鄰居,把父母靈樞搬到街上。那火燒了兩間房子,到天亮就救息了。靈柩在街上。五河風俗,說靈樞抬出門,再要抬進來,就要窮人家;所以眾親友來看,都說乘此抬到山里,擇個日子葬罷,大先生向二先生道:“我兩人葬父母,自然該正正經經的告了廟,備祭辭靈,遍請親友會葬,豈可如此草率!依我的意思,仍舊將靈柩請進中堂,擇日出殯?!倍壬溃骸斑@何消說,如果要窮死,盡是我弟兄兩個當災?!碑斚卤娙藙裰偛宦?,喚齊了人,將靈柩請進中堂。候張云峰擇了日子,出殯歸葬,甚是盡禮。那日,闔縣送殯有許多的人,天長杜家也來了幾個人。自此,傳遍了五門四關廂一個大新聞,說:余家兄弟兩個越發呆串了皮了,做出這樣倒運的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塵惡俗之中,亦藏俊彥;數米量柴之外,別有經綸,畢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