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那日上頭吩咐下來,解懷脫腳,認真搜檢,就和鄉試場一樣??嫉氖莾善端臅?,一篇經文。有個習《春秋》的朋友,竟帶了一篇刻的經文進去。他帶了也罷,上去告出恭,就把這經文夾在卷子里,送上堂去。天幸遇著虞老師值場,大人里面也有人同虞老師巡視。虞老師揭卷子,看見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里。巡視的人問是甚么東西,虞老師說不相干。等那人出恭回來,悄悄遞與他:‘你拿去寫。但是你方才上堂不該夾在卷子里拿上來。幸得是我看見,若是別人看見,怎了?’那人嚇了個臭死。發案考在二等,走來謝虞老師。虞老師推不認得,說:‘并沒有這句話。你想是昨日錯認了,并不是我?!侨招〉芮『迷谀抢镏x考,親眼看見。那人去了,我問虞老師:“這事老師怎的不肯認?難道他還是不該來謝的?’虞老師道,‘讀書人全要養其廉恥,他沒奈何來謝我,我若再認這話,他就無容身之地了?!〉軈s認不的這位朋友,彼時問他姓名,虞老師也不肯說。先生,你說這一件奇事可是難得?”杜少卿道:“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蔽鋾溃骸斑€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緊!他家世兄賠嫁來的一個丫頭,他就配了姓嚴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見衙門清淡,沒有錢尋,前日就辭了要去。虞老師從前并不曾要他一個錢,白白把丫頭配了他。他而今要領丫頭出去,要是別人,就要問他要丫頭身價,不知要多少。虞老師聽了這話說道:‘你兩口子出去也好,只是出去,房錢、飯錢都沒有?!纸o了他十兩銀子,打發出去,隨即把他薦在一個知縣衙門里做長隨。你說好笑不好笑?”杜少卿道:“這些做奴才的有甚么良心!但老人家兩次賞他銀子,并不是有心要人說好,所以難得?!碑斚铝粑鋾燥?。 武書辭了出去,才走到利涉橋,遇見一個人,頭戴方巾,身穿舊布直裰。腰系絲絳,腳卞芒鞋,身上掮著行李,花白胡須,憔悴枯槁。那人丟下行李,向武書作揖。武書驚道:“郭先生,自江寧鎮一別,又是三年,一向在那里奔走?”那人道:“一言難盡!”武書道:“請在茶館里坐?!碑斚聝扇说讲桊^里坐下。那人道:“我一向因尋父親,走遍天下。從前有人說是在江南,所以我到江南,這番是三次了。而今聽見人說不在江南,已到四川山里削發為僧去了,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蔽鋾溃骸翱蓱z!可憐!但先生此去萬里程途,非同容易。我想西安府里有一個知縣,姓尤,是我們國子監虞老先生的同年,如令托虞老師寫一封書子去,是先生順路,倘若盤纏缺少,也可以幫助些須?!蹦侨说溃骸拔也菀爸?,我那里去見那國于監的官府?”武書道:“不妨。這里過去幾步就是杜少卿家,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著,我去討這一封書?!蹦侨说溃骸岸派偾??可是那天長不應征辟的豪杰么?”武書道:“正是?!蹦侨说溃骸斑@人我倒要會他?!北銜瞬桢X,同出了茶館,一齊來到杜少卿家。 杜少卿出來相見作揖,問:“這位先生尊姓?”武書道:“這位先生姓郭,名力,字鐵山。二十年走遍天下,尋訪父親,有名的郭孝子?!倍派偾渎犃诉@話,從新見禮,奉郭孝子上坐,便問:“太老先生如何數十年不知消息?”郭孝子不好說。武書附耳低言,說:“曾在江西做官,降過寧王,所以逃竄在外?!倍派偾渎犃T駭然。因見這般舉動,心里敬他,說罷,留下行李,“先生權在我家住一宿,明日再行?!惫⒆拥溃骸吧偾湎壬澜?,天下共聞,我也不做客套,竟住一宵罷?!倍派偾溥M去和娘子說,替郭孝子漿洗衣服,治辦酒肴款待他。出來陪著郭孝子。武書說起要問虞博士要書子的話來,杜少卿道:“這個容易。郭先生在我這里坐著,我和正字去要書子去?!敝灰蜻@一番,有分教:用勞用力,不辭虎窟之中;遠水遠山,又入蠶叢之境。畢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狹路逢仇 本章字數:6254 話說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里吃酒飯,自己同武書到虞博士署內,說如此這樣一個人,求老師一封書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細細聽了,說道:“這書我怎么不寫?但也不是只寫書子的事,他這萬里長途,自然盤費也難,我這里拿十兩銀子,少卿,你去送與他,不必說是我的?!被琶懥藭?,和銀子拿出來交與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書拿到河房里。杜少卿自己尋衣服當了四兩銀子,武書也到家去當了二兩銀子來,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莊征君聽得有這個人,也寫了一封書子、四兩銀子送來與杜少卿。第三日,杜少卿備早飯與郭孝子吃,武書也來陪著,吃罷,替他拴束了行李,拿著這二十兩銀子和兩封書子,遞與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杜少卿道:“這銀子是我們江南這幾個人的,并非盜跖之物,先生如伺不受?”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飽了飯,作辭出門。杜少卿同武書送到漢西門外,方才回去。 郭孝子曉行夜宿,一路來到陜西,那尤公是同官縣知縣,只得迂道往同官去會他。這尤公名扶徠,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縣,一到任之時,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廣東一個人充發到陜西邊上來,帶著妻子是軍妻。不想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說話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領到縣堂上來。尤公看那婦人是要回故鄉的意思,心里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兩,差一個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塊白綾,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親筆寫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徠,用了一顆同官縣的印,吩咐差人:“你領了這婦人,拿我這一幅綾子,遇州遇縣,送與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個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討了回信來見我?!辈钊藨Z了。那婦人叩謝,領著去了。將近一年,差人回來說:“一路各位老爺,看見老爺的文章,一個個都悲傷這婦人,也有十兩的,也有八兩的,六兩的,這婦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銀子。小的送他到廣東家里,他家親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謝了老爺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頭,叫小的是‘菩薩’。這個,小的都是沾老爺的恩?!庇裙珰g喜,又賞了他幾兩銀子,打發差人出去了。 門上傳進帖來,便是郭孝子拿著虞博士的書子進來拜。尤公拆開書子看了這些話,著實欽敬。當下請進來行禮坐下,即刻擺出飯來。正談著,門上傳進來:“請老爺下鄉相驗?!庇裙溃骸跋壬?,這公事我就要去的,后日才得回來。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來,有幾句話請教。況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個故人在成都,也要帶封書子去。先生萬不可推辭?!惫⒆拥溃骸袄舷壬绱苏f,怎好推辭?只是賤性山野,不能在衙門里住。貴治若有甚么庵堂,送我去住兩天罷?!庇裙溃骸扳蛛m有,也窄。我這里有個海月禪林,那和尚是個善知識,送先生到那里去住罷?!北惴愿姥脹]:“把郭老爺的行李搬著,送在海月禪林,你拜上和尚,說是我送來的?!毖靡蹜Z伺候。郭孝子別了。尤公直送到大門外,方才進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禪林客堂里,知客進去說了,老和尚出來打了問訊,請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問老和尚:“可是一向在這里作方丈的么,”老和尚道:“貧僧當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蕪湖縣甘露庵里的,后在京師報國寺做方丈。因厭京師熱鬧,所以到這里居住。尊姓是郭,如今卻往成都.是做甚么事?”郭孝子見老和尚清癯面貌,顏色慈悲,說道:“這話不好對別人說,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講的?!本桶岩獙じ赣H這些話,苦說了一番。老和尚流淚嘆息,就留在方丈里住,備出晚齋來。郭孝子將路上買的兩個梨送與。老和尚受下,謝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兩只缸在丹墀里,一口缸內放著一個梨,每缸挑上幾擔水,拿扛子把梨搗碎了,擊云板傳齊了二百多僧眾,一人吃一碗水。郭孝子見了,點頭嘆息。 到第三日,尤公回來,又備了一席酒請郭孝子。吃過酒,拿出五十兩銀子、一封書來,說道:“先生,我本該留你住些時,因你這尋父親大事,不敢相留。這五十兩銀子,權為盤費。先生到成都,拿我這封書子去尋蕭昊軒先生。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離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東山,先生去尋著他,凡事可以商議?!蹦切⒆右娪裙囊馑际謶┣?,不好再辭,只得謝過,收了銀子和書子,辭了出來。到海月禪林辭別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尋著了尊大人,是必寄個信與貧僧,兔的貧僧懸望,”郭孝子應諾。老和尚送出禪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自掮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這路多是崎嶇鳥道,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個地方,天色將晚,望不著一個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會,逼著一個人。郭孝子作揖問道:“請問老爹,這里到宿店所在還有多少路?”那人道:“還有十幾里??腿?,你要著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須要小心?!惫⒆勇犃?,急急往前奔著走。天色全黑,卻喜山凹里推出一輪月亮來,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郭孝子乘月色走,走進一個樹林中,只見劈面起來一陣狂風,把那樹上落葉吹得奇颼颼的響。風過處,跳出一只老虎來,郭孝子叫聲:“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會,見郭孝子閉著眼,只道是已經死了,便丟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個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里,把爪子撥了許多落葉蓋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里偷眼看老虎走過幾里,到那山頂上,還把兩只通紅的眼睛轉過身來望,看見這里不動,方才一直去了。 郭孝子從坑里扒了上來,自心里想道:“這業障雖然去了,必定是還要回來吃我,如何了得?”一時沒有主意。見一棵大樹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樹去。又心里焦:“他再來咆哮震動,我可不要嚇了下來?”心主一計,將裹腳解了下來,自己縛在樹上。等到三更盡后,月色分外光明,只見老虎前走,后面又帶了一個東西來。那東西渾身雪白,頭上一只角,兩只眼就象兩盞大紅燈籠,直著身子走來。郭孝子認不得是個甚么東西。只見那東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里去尋人。見沒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兒。那東西大怒,伸過爪來,一掌就把虎頭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那東西抖擻身上的毛,發起威來,回頭一望,望見月亮地下照著樹枝頭上有個人,就狠命的往樹枝上一撲。撲冒失了,跌了下來,又盡力往上一撲,離郭孝子只得一尺遠。郭孝子道:“我今番卻休了!”不想那樹上一根枯干,恰好對著那東西的肚皮上。后來的這一撲,力太猛了,這枯干戳進肚皮,有一尺多深淺。那東西急了,這枯干越搖越戳的深進去。那東西使盡力氣,急了半夜,掛在樹上死了。 到天明時候,有幾個獵戶,手里拿著鳥槍叉棍來??匆娺@兩個東西,嚇了一跳。郭孝子在樹上叫喊,眾獵戶接了孝子下來,問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過路的人,天可憐見,得保全了性命。我要趕路去了,這兩件東西,你們拿到地方去請賞罷?!北姭C戶拿出些干糧來,和獐子、鹿rou,讓郭孝子吃了一飽。眾獵戶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眾獵戶辭別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幾天路程,在山凹里一個小庵里借住。那庵里和尚問明來歷,就拿出素飯來,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著吃。正吃著中間,只見一片紅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郭孝子慌忙丟了飯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請坐,不要慌,這是我雪道兄到了?!背酝炅孙?,收過碗盞去,推開窗子,指與郭孝子道:“居士,你看么!”郭孝子舉眼一看,只見前面山上蹲著一個異獸,頭上一只角,只有一只眼睛,卻生在耳后。那異獸名為“羆九”,任你堅冰凍厚幾尺,一聲響亮,叫他登時粉碎。和尚道:“這便是雪道兄了?!碑斠辜娂姄P揚,落下一場大雪來。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積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晴。郭孝子辭別了老和尚又行,找著山路,一步一滑,兩邊都是澗溝,那冰凍的支棱著,就和刀劍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著,遠遠望見樹林里一件紅東西掛著。半里路前,只見一個人走,走到那東西面前,一交跌下澗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腳,心里疑惑道:“怎的這人看見這紅東西就跌下澗去?”定睛細看,只見那紅東西底下鉆出一個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鉆了下去。郭孝子心里猜著了幾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見那樹上吊的是個女人,披散了頭發,身上穿了一件紅衫子,嘴眼前一片大紅猩猩氈做個舌頭拖著,腳底下埋著一個缸,缸里頭坐著一個人。那人見郭孝子走到眼前,從缸里跳上來。因見郭孝子生的雄偉,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罷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惱,我可以幫襯你。這妝吊死鬼的是你甚么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惫⒆拥溃骸澳闱覍⑺庀聛?。你家在那里???我到你家去和你說?!蹦侨税褱喖夷X后一個轉珠繩子解了,放了下來。那婦人把頭發綰起來,嘴跟前拴的假舌頭去掉了,頸子上有一塊拴繩子的鐵也拿下來,把紅衫子也脫了。那人指著路旁,有兩間草屋,道:“這就是我家了?!?/br> 當下夫妻二人跟著郭孝子,走到他家,請郭孝子坐著,烹出一壺茶。郭孝子道:“你不過短路營生,為甚么做這許多惡事?嚇殺了人的性命,這個卻傷天理。我雖是苦人,看見你夫妻兩人到這個田地,越發可憐的狠了。我有十兩銀子在此,把與你夫妻兩人,你做個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這事了。你姓甚么?”那人聽了這話,向郭孝子磕頭,說道:“謝客人的周濟,小人姓木名耐,夫妻兩個,原也是好人家兒女,近來因是凍餓不過,所以才做這樣的事。而今多謝客人與我本錢,從此就改過了。請問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廣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闭f著,他妻子也出來拜謝,收拾飯留郭孝子。郭孝子吃著飯,向他說道:“你既有膽子短路,你自然還有些武藝。只怕你武藝不高,將來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傳授與你?!蹦悄灸蜌g喜,一連留郭孝子住了兩日。郭孝子把這刀和拳細細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師父。第三日郭孝子堅意要行,他備了些干糧、燒rou,裝在行李里,替郭孝子背著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告辭回去。 郭孝子接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那日天氣甚冷,迎著西北風,那山路凍得像白蠟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只聽得山洞里大吼一聲,又跳出一只老虎來。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絕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來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今見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著他臉上來聞。一莖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里去,戳出一個大噴嚏來,那老虎倒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幾跳跳過前面一座山頭,跌在一個澗溝里,那澗極深,被那棱撐像刀劍的冰凌橫攔著,竟凍死了。郭孝子扒起來,老虎已是不見,說道:“慚愧!我又經了這一番!”背著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著父親在四十里外一個庵里做和尚。訪知的了,走到庵里去敲門。老和尚開門,見是兒子,就嚇了一跳。郭孝子見是父親,跪在地下慟哭。老和尚道:“施主請起來,我是沒有兒子的,你想是認錯了?!惫⒆拥溃骸皟鹤尤f里程途,尋到父親眼前來,父親怎么不認我?”老和尚道:“我方才說過,貧僧是沒有兒子的。施主你有父親,你自己去尋,怎的望著貧僧哭?”郭孝子道:“父親雖則幾十年不見,難道兒子就認不得了?”跪著不肯起來。老和尚道:“我貧僧自小出家,那里來的這個兒子?”郭孝子放聲大哭,道:“父親不認兒子,兒子到底是要認父親的!”三番五次,纏的老和尚急了,說道:“你是何處光棍,敢來鬧我們?快出去!我要關山門!”郭孝子跪在地下慟哭,不肯出去。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來殺了你!”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父親就殺了兒子,兒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雙手把郭孝子拉起來,提著郭孝子的領子,一路推搡出門,便關了門進去,再也叫不應。 郭孝子在門外哭了一場,又哭一場,又不敢敲門。見天色將晚,自己想道:“罷!罷!父親料想不肯認我了!”抬頭看了,這庵叫做竹山庵。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間房屋住下。次早,在庵門口看見一個道人出來,買通了這道人,日日搬柴運米,養活父親。不到半年之上,身邊這些銀子用完了,思量要到東山去尋蕭昊軒,又恐怕尋不著,耽擱了父親的飯食。只得左近人家傭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尋幾分銀子,養活父親,遇著有個鄰居住陜西去,他就把這尋父親的話,細細寫了一封書,帶與海月禪林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書,又歡喜,又欽敬他。不多幾日,禪林里來了一個掛單的和尚。那和尚便是響馬賊頭趙大,披著頭發,兩只怪眼,兇像未改。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不想這惡和尚在禪林吃酒、行兇、打人,無所不為。首座領著一班和尚來稟老和尚道:“這人留在禪林里,是必要壞了清規,求老和尚趕他出去?!崩虾蜕薪趟?,他不肯去,后來首座叫知客向他說:“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說: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禪林規矩,抬到后面院子里,一把火就把你燒了!”惡和尚聽了,懷恨在心,也不辭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單去了。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媚山走走,順便去成都會會郭孝子。辭了眾人,挑著行李衣缽,風餐露宿,一路來到四川。 離成都有百十多里路,那日下店早,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個茶棚內吃茶。那棚里先坐著一個和尚。老和尚忘記,認不得他了,那和尚卻認得老和尚,便上前打個問訊道:“和尚,這里茶不好,前邊不多幾步就是小庵,伺不請到小庵里去吃杯茶?”老和尚歡喜道:“最好?!蹦呛蜕蓄I著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里路,才到一個庵里。那庵一進三間,前邊一尊迦藍菩薩。后一迸三間殿,并沒有菩薩,中間放著一個榻床。那和尚同老和尚走進庵門才說道:“老和尚!你認得我么?”老和尚方才想起是撣林里趕出去的惡和尚,吃了一驚,說道:“是方才偶然忘記,而今認得了?!睈汉蜕芯棺约鹤叩酱采献?,睜開眼道:“你今日既到我這里,不怕你飛上天去!我這里有個葫蘆,你拿了,在半里路外山岡上一個老婦人開的酒店里,替我打一葫蘆酒來。你快去!” 老和尚不敢違拗,捧著葫蘆出去,找到山岡子上,果然有個老婦人在那里賣酒。老和尚把這葫蘆遞與他。那婦人接了葫蘆,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里流下淚來,便要拿葫蘆去打酒。老和尚嚇了一跳,便打個問訊道:“老菩薩,你怎見了貧僧就這般悲慟起來?這是甚么原故?”那婦人含著淚,說道:“我方才看見老師父是個慈悲面貌,不該遭這一難!”老和尚驚道:“貧僧是遭的甚么難?”那老婦人道:“老師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庵里來的?”老和尚道:“貧僧便是。你怎么知道?”老婦人道:“我認得他這葫蘆。他但凡要吃人的腦子,就拿這葫蘆來打我店里藥酒。老師父,你這一打了酒去,沒有活的命了!”老和尚聽了,魂飛天外,慌了道:“這怎么處?我如今走了罷!”老婦人道:“你怎么走得?這四十里內,都是他舊日的響馬黨羽。他庵里走了一人,一聲梆子響,即刻有人捆翻了你,送在庵里去?!崩虾蜕锌拗蛟诘叵??!扒罄掀兴_救命!”老婦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說破了,我的性命也難保。但看見你老師父慈悲,死的可憐,我指一條路給你去尋一個人?!崩虾蜕械溃骸袄掀兴_,你指我去尋那個人?”老婦人慢慢說出這一個人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熱心救難,又出驚天動地之人:仗劍立功,無非報國忠臣之事。畢竟這老婦人說出甚么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三十九回 蕭云仙救難明月嶺 平少保奏凱青楓城 本章字數:5407 話說老和尚聽了老婦人這一番話,跪在地下哀告。老婦人道:“我怎能救你?只好指你一條路去尋一個人?!崩虾蜕械溃骸袄掀兴_,卻叫貧僧去尋一個甚么人?求指點了我去?!崩蠇D人道:“離此處有一里多路,有個小小山岡,叫做明月嶺。你從我這屋后山路過去,還可以近得幾步。你到那嶺上,有一個少年在那里打彈子,你卻不要問他,只雙膝跪在他面前,等他問你,你再把這些話向他說。只有這一個人還可以救你。你速去求他,卻也還拿不穩。設若這個人還不能救你,我今日說破這個話,連我的性命只好休了!” 老和尚聽了,戰戰兢兢,將葫蘆里打滿了酒,謝了老婦人,在屋后攀藤附葛上去。果然走不到一里多路,一個小小山岡,山岡上一個少年在那里打彈子。山洞里嵌著一塊雪白的石頭,不過銅錢大,那少年覷的較近,彈子過處,一下下都打了一個準。老和尚近前看那少年時,頭戴武巾,身穿藕色戰袍,白凈面皮,生得十分美貌。那少年彈子正打得酣邊,老和尚走來,雙膝跪在他面前。那少年正要問時,山凹里飛起一陣麻雀。那少年道:“等我打了這個雀兒看?!笔制饛椬勇?,把麻雀打死了一個墜下去。那少年看見老和尚含著眼淚跪在跟前,說道:“老師父,你快請起來。你的來意我知道了。我在此學彈子,正為此事。但才學到九分,還有一分未到,恐怕還有意外之失,所以不敢動手。今日既遇著你來,我也說不得了,想是他畢命之期,老師父,你不必在此耽誤,你快將葫蘆酒拿到庵里去,臉上萬不可做出慌張之像,更不可做出悲傷之像來。你到那里,他叫你怎么樣你就怎么樣,一毫不可違拗他,我自來救你?!?/br> 老和尚沒奈何,只得捧著酒葫蘆,照依舊路,來到庵里。進了第二層,只見惡和尚坐在中間床上,手里已是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問老和尚道:“你怎么這時才來?”老和尚道:“貧僧認不得路,走錯了,慢慢找了回來?!睈汉蜕械溃骸斑@也罷了,你跪下罷!”老和尚雙膝跪下。惡和尚道:“跪上些來!”老和尚見他拿著刀,不敢上去。惡和尚道:“你不上來,我劈面就砍來!”老和尚只得膝行上去,惡和尚道:“你褪了帽子罷!”老和尚含著眼淚,自己除了帽子。惡和尚把老和尚的光頭捏一捏,把葫蘆藥酒倒出來吃了一口,左手拿著酒,右手執著風快的刀,在老和尚頭上試一試比個中心。老和尚此時尚未等他劈下來,那魂靈已在頂門里冒去了。惡和尚比定中心,知道是腦子的所在,一劈開了,恰好腦漿迸出,趕熱好吃。當下比定了中心,手持鋼刀,向老和尚頭頂心里劈將下來。不想刀口未曾落老和尚頭上,只聽得門外颼的一聲。一個彈子飛了進來,飛到惡和尚左眼上。惡和尚大驚,丟了刀,放下酒,將只手捺著左眼,飛跑出來,到了外一層。迦藍菩薩頭上坐著一個人。惡和尚抬起頭來,又是一個彈子,把眼打瞎。惡和尚跌倒了。 那少年跳了下來,進里面一層。老和尚已是嚇倒在地。那少年道:“老師父,快起來走!”老和尚道:“我嚇軟了,其實走不動了?!蹦巧倌甑溃骸捌饋?!我背著你走?!北惆牙虾蜕谐镀饋?,馱在身上,急急出了庵門,一口氣跑了四十里。那少年把老和尚放下,說道:“好了,老師父脫了這場大難,自此前途吉慶無虞?!崩虾蜕蟹讲胚€了魂,跪在地下拜謝,問:“恩人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也不過要除這一害,并非有意救你。你得了命,你速去罷,問我的姓名怎的?”老和尚又問,總不肯說。老和尚只得向前膜拜了九拜,說道:“且辭別了恩人,不死當以厚報?!卑莓吰饋?,上路去了。 那少年精力已倦,尋路旁一個店內坐下。只見店里先坐著一個人,面前放著一個盒子。那少年看那人時,頭戴孝巾,身穿白布衣服,腳下芒鞋,形容悲戚,眼下許多淚痕,便和他拱一拱手,對面坐下。那人笑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彈子打瞎人的眼睛,卻來這店里坐的安穩!”那少年道:“老先生從那里來?怎么知道這件事的?”那人道:“我方才原是笑話。剪除惡人,救拔善類,這是最難得的事。你長兄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姓蕭,名采,字云仙,舍下就在這成都府二十里外東山住,”那人驚道:“成都二十里外東山有一位蕭昊軒先生,可是尊府?”蕭云仙驚道:“這便是家父。老先生怎么知道?”那人道:“原來就是尊翁?!北惆炎约盒彰f下,并因甚來四川,“在同官縣會見縣令尤公,曾有一書與尊大人。我因尋親念切,不曾繞路到尊府。長兄,你方才救的這老和尚,我卻也認得他。不想邂逅相逢??撮L兄如此英雄,便是昊軒先生令郎,可敬!可敬!” 蕭云仙道:“老先生既尋著太老先生,如何不同在一處?如今獨自又往那里去?”郭孝子見問這話,哭起來道:“不幸先君去世了。這盒子里便是先君的骸骨。我本是湖廣人,而今把先君骸骨背到故鄉去歸葬?!笔捲葡纱箿I道:“可憐!可憐!但晚生幸遇著老先生,不知可以拜請老先生同晚生到舍下去會一會家君么?”郭孝子道:“本該造府恭謁,奈我背著先君的骸骨不便,且我歸葬心急。致意尊大人,將來有便,再來奉謁罷?!币蛟谛欣顑热〕鲇裙臅觼?,遞與蕭云仙。又拿出百十個錢來,叫店家買了三角酒,割了二斤rou,和些蔬菜之類,叫店主人整治起來,同蕭云仙吃著,便向他道:“長兄,我和你一見如故,這是人生最難得的事,況我從陜西來,就有書子投奔的是尊大人,這個就更比初交的不同了。長兄,像你這樣事,是而今世上人不肯做的,真是難得。但我也有一句話要勸你,可以說得么?”蕭云仙道:“晚生年少,正要求老先生指教,有話怎么不要說?”郭孝子道:“這冒險借軀,都是俠客的勾當,而今比不得春秋、戰國時,這樣事就可以成名。而今是四海一家的時候,任你荊軻、聶政,也只好叫做亂民。像長兄有這樣品貌材藝,又有這般義氣肝膽,正該出來替朝廷效力。將來到疆場,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也不枉了一個青史留名。不瞞長兄說,我自幼空自學了一身武藝,遭天倫之慘,奔波辛苦,數十余年。而今老了,眼見得不中用了。長兄年力鼎盛,萬不可蹉跎自誤。你須牢記老拙今日之言?!笔捲葡傻溃骸巴砩妹衫舷壬附?,如撥云見日,感謝不盡?!庇终f了些閑話。次早,打發了店錢,直送郭孝子到二十里路外岔路口,彼此灑淚分別。 蕭云仙回到家中,問了父親的安,將尤公書子呈上看過。蕭昊軒道:“老友與我相別二十年,不通音問,他今做官適意,可喜可喜!”又道:“郭孝子武藝精能,少年與我齊名,可惜而今和我都老了。他今求的他太翁骸骨歸葬,也算了過一生心事?!笔捲葡稍诩曳钍赂赣H。 過了半年,松潘衛邊外生番與內地民人互市,因買賣不公,彼此吵鬧起來。那番子性野,不知王法,就持了刀杖器械,大打一仗。弓兵前未護救,都被他殺傷了,又將青楓城一座強占了去。巡撫將事由飛奏到京,朝廷看了本章,大怒。奉旨:“差少保平治前往督師,務必犁庭掃xue,以章天討?!逼缴俦5昧耸ブ?,星飛出京,到了松潘駐扎。 蕭昊軒聽了此事,喚了蕭云仙到面前,吩咐道:“我聽得平少保出師,現駐松潘,征剿生番。少保與我有舊,你今前往投軍,說出我的名姓,少保若肯留在帳下效力,你也可以借此投效朝廷,正是男子漢發奮有為之時?!笔捲葡傻溃骸案赣H年老,兒子不敢遠離膝下?!笔掙卉幍溃骸澳氵@話就不是了。我雖年老,現在井無病痛,飯也吃得,覺也睡得,何必要你追隨左右?你若是借口不肯前去,便是貪圖安逸,在家戀著妻子,乃是不孝之子,從此你便不許再見我的面了!”幾句話讓的蕭云仙閉口無言,只得辭了父親,拴束行李,前去投軍。一路程途,不必細說。 這一日,離松潘衛還有一站多路,因出店太早,走了十多里,天尚未亮。蕭云仙背著行李,正走得好,忽聽得背后有腳步響。他便跳開一步,回轉頭來,只見一個人,手持短棍,正待上前來打他,早被他飛起一腳,踢倒在地。蕭云仙奪了他手中短棍,劈頭就要打。那人在地下喊道:“看我師父面上,饒恕我罷!”蕭云仙住了手,問道:“你師父是誰?”那時天色已明,看那人時,三十多歲光景,身穿短襖,腳下八搭府鞋,面上微有髭須。那人道:“小人姓木名耐,是郭孝子的徒弟?!笔捲葡梢话牙饋?,問其備細。木耐將曾經短路,遇郭孝子將他收為徒弟的一番話,說了一遍。蕭云仙道:“你師父我也認得。你今番待往那里去?”木耐道:“我聽得平少保征番,現在松潘招軍,意思要到那里去投軍,因途間缺少盤纏,適才得罪,長兄休怪!”蕭云仙道:“既然如此,我也是投軍去的,便和你同行,何如?”木耐大喜,情愿認做蕭云仙的親隨伴當。一路來到松潘,在中軍處遞了投充的呈詞。少保傳令細細盤問來歷,知道是蕭浩的兒子,收在帳下,賞給千總職銜,軍前效力。木耐賞戰糧一分,聽候調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