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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儒林外史在線閱讀 - 第8節

第8節

我認不得你這位奶奶?!迸D棠痰溃骸拔冶闶桥2家碌钠拮?。你這廝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掛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謀害死了,我怎肯同你開交!”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也最多,怎見得便是我謀害你丈夫?這又出奇了!”牛奶奶道:“怎么不是!我從蕪湖縣問到甘露庵,一路問來,說在安東。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須要還我丈夫!”當下哭喊起來,叫跟來的侄子將牛浦扭著。牛奶奶上了轎,一直喊到縣前去了,正值向知縣出門,就喊了冤。知縣叫補詞來。當下補了詞,出差拘齊了人,掛牌,第三日午堂聽審。

    這一天,知縣坐堂,審的是三件。第一件,“為活殺父命事”,告狀的是個和尚。這和尚因在山中拾柴,看見人家放的許多牛,內中有一條牛見這和尚,把兩眼睜睜的只望著他。和尚覺得心動,走到那牛跟前,那牛就兩眼拋梭的淌下淚來。和尚慌到牛眼前跪下,牛伸出舌頭來舐他的頭,舐著,那眼淚越發多了。和尚方才知道是他的父親轉世,因向那人家哭著求告,施舍在庵里供養著。不想被庵里鄰居牽去殺了,所以來告狀,就帶施牛的這個人做干證。向知縣取了和尚口供,叫上那鄰居來問。鄰居道:“小的三四日前,是這和尚牽了這個牛來賣與小的,小的買到手,就殺了。和尚昨日又來向小的說,這牛是他父親變的,要多賣幾兩銀子,前日銀子賣少了,要來找價,小的不肯,他就同小的吵起來。小的聽見人說:‘這牛并不是他父親變的。這和尚積年剃了光頭,把鹽搽在頭上,走到放牛所在,見那極肥的牛、他就跪在牛眼前,哄出牛舌頭來紙他的頭,牛但凡舐著鹽;就要淌出眼水來,他就說是他父親,到那人家哭著求施舍。施舍了來,就賣錢用,不是一道了?!@回又拿這事告小的,求老爺做主!”向知縣叫那施牛的人問道:“這牛果然是你施與他家的,不曾要錢?”施牛的道:“小的白送與他,不曾要一個錢?!毕蛑h道:“輪回之事本屬渺茫,那有這個道理?況既說父親轉世,不該又賣錢用。這禿奴可惡極了!”即丟下簽來,重責二十,趕了出去。

    第二件,“為毒殺兄命事”,告伏人叫做胡賴,告的是醫生陳安。向知縣叫上原告來問道:“他怎樣毒殺你哥子?”胡賴道:“小的哥子害病,請了醫生陳安來看。他用了一劑藥,小的哥子次日就發了跑躁,跳在水里淹死了。這分明是他毒死的!”向知縣道:“平日有仇無仇?”胡賴道:“沒有仇?!毕蛑h叫上陳安來問道:“你替胡賴的哥子治病,用的是甚么湯頭?”陳安道:“他本來是個寒癥,小的用的是荊防發散藥,藥內放了八分細辛。當時他家就有個親戚,是個團臉矮子,在傍多嘴,說是細辛用到三分,就要吃死了人?!侗静荨飞夏怯羞@句話?落后他哥過了三四日才跳在水里死了,與小的甚么相干?青天老爺在上,就是把四百味藥藥性都查追了,也沒見那味藥是吃了該跳河的,這是那里說起?醫生行著道,怎當得他這樣誣陷!求老爺做主!”向知縣道:“這果然也胡說極了。醫家有割股之心;況且你家有病人,原該看守好了,為甚么放他出去跳河?與醫生何干?這樣事也來告狀!”一齊趕了出去。

    第三件便是牛奶奶告的狀,“為謀殺夫命事”。向知縣叫上牛奶奶去問。牛奶奶悉把如此這般,從浙江尋到蕪湖,從蕪湖尋到安東:“他現掛著我丈夫招牌,我丈夫不問他要,問誰要?”向知縣道:“這也怎么見得?”向知縣問牛浦道:“牛生員,你一向可認得這個人?”牛浦道:“生員豈但認不得這婦人,并認不得他丈夫。他忽然走到生員家要起丈夫來,真是天上飛下來的一件大冤枉事!”向知縣向牛奶奶道:“眼見得這牛生員叫做牛布衣,你丈夫也叫做牛布衣,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蹤跡。你到別處去尋訪你丈夫去罷?!迸D棠淘谔蒙峡蘅尢涮?,定要求向知縣替他伸冤。纏的向知縣急了,說道:“也罷,我這里差兩個衙役把這婦人解回紹興。你到本地告狀去,我那里管這樣無頭官事!牛生員,你也請回去罷?!闭f罷,便退了堂。兩個解沒把牛奶奶解往紹興去了。

    自因這一件事,傳的上司知道,說向知縣相與做詩文的人,放著人命大事都不問,要把向知縣訪聞參處。按察司具揭到院。這按察司姓崔,是太監的侄兒,蔭襲出身做到按察司。這日叫幕客敘了揭帖稿,取來燈下自己細看:“為特參昏庸不職之縣令以肅官方事”,內開安東縣知縣向鼎許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燈燭影里,只見一個人雙膝跪下。崔按察舉眼一看,原來是他門下的一個戲子,叫做鮑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么話,起來說?!滨U文卿道:“方才小的看見大老爺要參處的這位是安東縣向老爺,這位老爺小的也不曾認得,但自從七八歲學戲,在師父手里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這老爺是個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個知縣,好不可憐!如今又要因這事參處了。況他這件事也還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爺免了他的參處罷?”按察司道:“不想你這一個人倒有愛惜才人的念頭。你倒有這個意思,難道我倒不肯?只是如今免了他這一個革職,他卻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將這些緣故寫一個書子,把你送到他衙門里去,叫他謝你幾百兩銀子,回家做個本錢?!滨U文卿磕頭謝了。按察司吩咐書房小廝去向幕賓說:“這安東縣不要參了?!?/br>
    過了幾日,果然差一個衙役,拿著書子,把鮑文卿送到安東縣,向知縣把書子拆開一看,大驚,忙叫快開宅門,請這位鮑相公進來。向知縣便迎了出去。鮑文卿青衣小帽,走進宅門,雙膝跪下,便叩老爺的頭,跪在地下請老爺的安。向知縣雙手來扶,要同他敘禮。他道:“小的何等人,敢與老爺施禮!”向知縣道:“你是上司衙門里的人,況且與我有恩,怎么拘這個禮?快請起來,好讓我拜謝!”他再三不肯。向知縣拉他坐,他斷然不敢坐。向知縣急了,說:“崔大老爺送了你來,我若這般待你,崔大老爺知道不便?!滨U文卿道:“雖是老爺要格外抬舉小的,但這個關系朝廷體統,小的斷然不敢?!绷⒅故只亓藥拙湓?,退到廊下去了。向知縣托家里親戚出來陪,他也斷不敢當。落后叫管家出來陪,他才歡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說有笑。

    次日,向知縣備了席,擺在書房里,自己出來陪,斟酒來奉。他跪在地下,斷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縣沒奈何,只得把酒席發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還上來謝賞。向知縣寫了謝按察司的稟帖,封了五百兩銀子謝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說道:“這是朝廷頒與老爺們的俸銀,小的乃是賤人,怎敢用朝廷的銀子?小的若領了這項銀子去養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爺天恩,留小的一條狗命?!毕蛑h見他說到這田地,不好強他,因把他這些話又寫了一個稟帖,稟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幾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聽見這些話,說他是個呆子,也就罷了。又過了幾時,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帶進京去。不想一進了京鄉按察司就病故了。鮑文卿在京沒有靠山,他本是南京人,只得收拾行李,回南京來。

    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轉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都是人煙湊集,金粉樓臺。城里一道河,東水關到西水關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滿的時候,畫船蕭鼓,晝夜不絕。喊里城外,琳宮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時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來,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處。不論你走到一個僻巷里面,總有一個地方懸著燈籠賣茶,插著時鮮花朵,烹著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滿了吃茶的人。到晚來,兩邊酒樓上明角燈,每條街上足有數千盞,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帶燈籠。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時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細吹細唱的船來,凄清委婉,動人心魄。兩邊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輕紗衣服,頭上簪了茉莉花,一齊卷起湘簾,憑欄靜聽。所以燈船鼓聲一響,兩邊簾卷窗開,河房里焚的龍涎、沉、速,香霧一齊噴出來,和河里的月色煙光合成一片,望著如閬苑仙人,瑤官仙女。還有那十六樓官妓,新妝該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這鮑文卿住在水西門。水西門與聚寶門相近,這聚寶門,當年說每日進來有百牛千豬萬擔糧,到這時候,何止一千個牛,一萬個豬,糧食更無其數。鮑文卿進了水西門,到家和妻子見了。他家本是幾代的戲行,如今仍舊做這戲行營業。他這戲行里,淮清橋是三個總寓,一個老郎庵;水西門是一個總寓,一個老郎庵??傇榷紥熘话嘁话嗟膽蜃优?,凡要定戲,先幾日要在牌上寫一個日子。鮑文卿卻是水西門總寓掛牌。他戲行規矩最大,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一齊上了庵,燒過香,坐在總寓那里品出不是來,要打就打,要罰就罰,一個字也不敢拗的。還有洪武年間起首的班子,一班十幾個人,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里,十幾個人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這碑上的,子孫出來學戲,就是“世家子弟”,略有幾歲年紀,就稱為“老道長”。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長說了,方才敢行。鮑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卻在那第一座碑上。

    他到家料理了些柴米,就把家里笙蕭管笛、三弦琵琶,都查點了出來,也有斷了弦,也有壞了皮的,一總塵灰寸壅。他查出來放在那里,到總寓傍邊茶館內去會會同行。才走進茶館,只見一個人坐在那里,頭戴高帽,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獨自坐在那里吃茶。鮑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錢麻子。錢麻子見了他來,說道:“文卿,你從幾時回來的?請坐吃茶?!滨U文卿道:“我方才遠遠看見你,只疑惑是那一位翰林、科、道老爺,錯走到我這里來吃茶,原來就是你這老屁精!”當下坐了吃茶。錢麻子道:“文卿,你在京里走了一回,見過幾個做官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來嚇我了!”鮑文卿道:“兄弟,不是這樣說。像這衣服、靴子,不是我們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這樣衣裳,叫那讀書的人穿甚么?”錢麻子道:“而今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講究了!南京這些鄉紳人家壽誕或是喜事,我們只拿一副蠟燭去,他就要留我們坐著一桌吃飯。憑他甚么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若逼同席有幾個學里酸子,我眼角里還不曾看見他哩!”鮑文卿道:“兄弟,你說這樣不安本分的話,豈但來生還做戲子,連變驢變馬都是該的!”錢麻子笑著打了他一下。茶館里拿上點心來吃。

    吃著,只見外面又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浩然巾,身穿醬色綢直裰,腳下粉底皂靴,手執龍頭拐杖,走了進來。錢麻子道:“黃老爹,到這里來吃茶?!秉S老爹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們二位!到跟前才認得。怪不得,我今年已八十二歲了,眼睛該花了。文卿,你幾時來的?”鮑文卿道:“到家不多幾日,還不曾來看老爹。日子好過的快,相別已十四年,記得我出門那日,還在國公府徐老爺里面,看著老爹妝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老爹而今可在班里了?”黃老爹搖手道:“我久已不做戲子了?!弊绿睃c心來吃,向錢麻子道:“前日南門外張舉人家請我同你去下棋,你怎么不到?”錢麻子道:“那日我班里有生意。明日是鼓樓外薛鄉紳小生日,定了我徒弟的戲,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壽?!滨U文卿道:“那個薛鄉紳?”黃老爹道:“他是做過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今年八十二歲,朝廷請他做鄉飲大賓了?!滨U文卿道:“像老爹拄著拐杖,緩步細搖,依我說,這‘多次大賓’就該是老爹做:“又道:“錢兄弟,你看老爹這個體統,豈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書、侍郎回來,也不過像老爹這個排場罷了!”那老畜主不曉的這話是笑他,反忻忻得意。當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

    鮑文卿雖則因這些事看不上眼,自己卻還要尋幾個孩子起個小班子,因在城里到處尋人說話。那日走到鼓樓坡上,遇著一個人,有分教:邂逅相逢。舊交更添氣色: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畢竟不知鮑文卿遇的是個甚么人,月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五回 鮑文卿南京遇舊 倪廷璽安慶招親

    本章字數:6168

    話說鮑文卿到城北去尋人,覓孩子學戲。走到鼓樓坡上,他才上坡,遇著一個人下坡。鮑文卿看那人時,頭戴破氈帽,身穿一件破黑綢直裰,腳下一雙爛紅鞋,花白胡須,約有六十多歲光景。手里拿著一張破琴,琴上貼著一條白紙,紙上寫著四個字道:“修補樂器?!滨U文卿趕上幾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會修補樂器的么?”那人道:“正是?!滨U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館坐坐?!碑斚聝扇诉M了茶館坐下,拿了一壺茶來吃著。鮑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賤姓倪?!滨U文卿道,“尊府在那里?”那人道,“遠哩!舍下在三牌樓?!滨U文卿道:“倪老爹,你這修補樂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滨U文卿道:“在下姓鮑,舍下住在水西門,原是梨園行業。因家里有幾件樂器壞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還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長兄,你共有幾件樂器?”鮑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蹦呃系溃骸坝衅甙思筒缓媚脕?,還是我到你府上來修罷。也不過一兩日功夫,我只擾你一頓早飯,晚里還回來家?!滨U文卿道:“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見怪?!薄值溃骸睅讜r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閑,后日來罷?!碑斚抡f定了。門口挑了一擔茯苓糕來,鮑文卿買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別。鮑文卿道:“后日清晨,專候老爹?!蹦呃系鶓Z去了。鮑文卿回來和渾家說下,把樂器都揩抹凈了,搬出來擺在客座里。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來了,吃過茶點心,拿這樂器修補。修了一回,家里兩個學戲的孩子捧出一頓素飯來,鮑文卿陪著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時候。鮑文卿出門回來,向倪老爹道:“卻是怠慢老爹的緊,家里沒個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約老爹去酒樓上坐坐,這樂器丟著,明日再補罷?!蹦呃系溃骸盀樯趺从忠_?”當下兩人走出來,到一個酒樓上,揀了一個僻凈座頭坐下。堂官過來問:“可還有客?”倪老爹道:“沒有客了。你這里有些甚么菜?”走堂的疊著指頭數道:“肘子、鴨子、黃悶魚、醉白魚、雜膾、單雞、白切肚子、生烙rou、京烙rou、烙rou片、煎rou圓、悶青魚、煮鰱頭,還有便碟白切rou?!蹦呃系溃骸伴L兄,我們自己人,吃個便碟罷?!滨U文卿道:“便碟不恭?!币蚪刑霉傧饶觅u鴨子來吃酒,再爆rou片帶飯來。堂官應下去了。須臾,捧著一賣鴨子,兩壺酒上來。

    鮑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問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個斯文人,因甚做這修補樂器的事?”那倪老爹嘆一口氣道:“長兄,告訴不得你!我從二十歲上進學,到而今做了三十六年的秀才。就壞在讀了這幾句死書,拿不得輕,負不的重,一日窮似一日,兒女又多,只得借這手藝糊口,原是沒奈何的事!”鮑文卿驚道:“原來老爹是學校中人,我大膽的狠了。請問老爹幾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齊眉?”倪老爹道:“老妻還在。從前倒有六個小兒,而今說不得了?!滨U文卿道:“這是甚么原故?”倪老爹說到此處,不覺凄然垂下淚來。鮑文卿又斟一杯酒,遞與倪老爹,說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訪和在下說,我或者可以替你分憂?!蹦呃系溃骸斑@話不說罷,說了反要惹你長兄笑?!滨U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說?!蹦呃系溃骸安徊m你說,我是六個兒子,死了一個,而今只得第六個小兒子在家里,那四個……”說著,又忍著不說了。鮑文卿道:“那四個怎的?”倪老爹被他問急了,說道:“長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瞞你說,那四個兒子,我都因沒有的吃用,把他們賣在他州外府去了!”鮑文卿聽見這句話,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淚來,說道:“這四個可憐了!”倪老爹垂淚道:“豈但那四個賣了,這一個小的,將來也留不住,也要賣與人去!”鮑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著餓死,不如放他一條生路?!?/br>
    鮑文卿著實傷感了一會,說道:“這件事,我倒有個商議,只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說?!蹦呃系溃骸伴L兄,你有甚么話,只管說有何妨?”鮑文卿正待要說,又忍住道:“不說罷,這話說了,恐怕惹老爹怪?!蹦呃系溃骸柏M有此理。任憑你說甚么,我怎肯怪你?”鮑文卿道:“我大膽說了罷?!蹦呃系溃骸澳阏f,你說?!滨U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這小相公賣與人,若是賣到他州別府,就和那幾個相公一樣不見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歲,生平只得一個女兒,并不曾有兒子。你老人家若肯不棄賤行,把這小令郎過繼與我,我照樣送過二十兩銀子與老爹,我撫養他成人。平日逢時遇節,可以到老爹家里來,后來老爹事體好了,依舊把他送還老爹。這可以使得的么?”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兒子恩星照命,我有甚么不肯?但是既過繼與你,累你撫養,我那里還收得你的銀子?”鮑文卿道:“說那里話,我一定送過二十兩銀子來?!闭f罷,彼此又吃了一回,會了賬。出得店門,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鮑文卿回來,把這話向乃眷說了一遍,乃眷也歡喜。次日,倪老爹清早來補樂器,會著鮑文卿,說:“昨日商議的話,我回去和老妻說,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為定,擇個好日,就帶小兒來過繼便了?!滨U文卿大喜。自此兩人呼為親家。

    過了幾日,鮑家備一席酒請倪老爹,倪老爹帶了兒子來寫立過繼文書,憑著左鄰開絨線店張國重,右鄰開香蠟店王羽秋。兩個鄰居都到了。那文書上寫道:

    立過繼文書倪霜峰,今將第六子倪廷璽,年方一十六歲,因日食無措,夫妻商議,情愿出繼與鮑文卿名下為義子,改名鮑廷璽。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鮑文卿撫養,立嗣承襠,兩無異說。如有天年不測,各聽天命。今欲有憑,立此過繼文書,永遠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過繼文書:倪霜峰。憑中鄰:張國重、王羽秋。

    都畫了押。鮑文卿拿出二十兩銀子來付與倪老爹去了。鮑文卿又謝了眾人。自此,兩家來往不絕。

    這倪廷璽改名鮑廷璽,甚是聰明伶俐。鮑文卿因他是正經人家兒子,不肯叫他學戲,送他讀了兩年書,幫著當家營班。到十八歲上,倪老爹去世了,鮑文卿又拿出幾十兩銀子來替他料理后事,自己去一連哭了幾場,依舊叫兒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人土。自此以后,鮑廷璽著實得力。他娘說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兒、女婿。鮑文卿說他是正經人家兒女,比親生的還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帶著他;在外攬生意,都同著他,讓他賺幾個錢添衣帽鞋襪;又心里算計,要替他娶個媳婦。

    那日早上,正要帶著鮑廷璽出門,只見門口一個人,騎了一匹騾子,到門口下了騾子進來。鮑文卿認得是天長縣杜老爺的管家姓邵的,便道:“紹大爺,你幾時過江來的?”邵管家道:“特過江來尋鮑師父?!滨U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兒子也作了揖,請他坐下,拿水來洗臉,拿茶來吃。吃著,問道:“我記得你家老太大該在這年把正七十歲,想是過來定戲的?你家大老爺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為此。老爺吩咐要定二十本戲。鮑師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過去?!滨U文卿道:“我家現有一個小班,自然該去伺候。只不知要幾時動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動身?!闭f罷,邵管家叫跟騾的人把行李搬了進來,騾子打發回去。邵管家在被套內取出一封銀子來遞與鮑文卿,道:“這是五十兩定銀,鮑師父,你且收了,其余的,領班子過去再付?!蔽那涫樟算y子,當晚整治酒席,大盤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買東西,買了四五天,雇頭口先過江去了。鮑文卿也就收拾,帶著鮑廷璽領了班子,到天長杜府去做戲。做了四十多天回來,足足賺了一百幾十兩銀子。父子兩個,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盡。那一班十幾個小戲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賞他一件棉襖,一雙鞋襪。各家父母知道,也著實感恩,又來謝了鮑文卿。鮑文卿仍舊領了班子在南京城里做戲。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戲,五更天散了戲,戲子和箱都先進城來了,他父子兩個在上河澡堂子里洗了一個澡,吃了些茶點心,慢慢走回來,到了家門口,鮑文卿道:“我們不必攏家了。內橋有個人家,定了明日的戲,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銀子秤來?!碑斚迈U廷璽跟著,兩個人走到坊口,只見對面來了一把黃傘,兩對紅黑帽,一柄遮陽,一頂大轎。知道是外府官過,父子兩個站在房檐下看,讓那傘和紅黑帽過去了。遮陽到了跟前,上寫著“安慶府正堂”。鮑文卿正仰臉看著遮陽,轎子已到。那轎子里面的官看見鮑文卿,吃了一驚。鮑文卿回過臉來看那官時,原來便是安東縣向老爺,他原來升了。轎子才過去,那官叫跟轎的青衣人到轎前說了幾句話,那青衣人飛跑到鮑文卿眼前問道:“太老爺問你可是鮑師父么?”鮑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爺可是做過安東縣升了來的?”那人道:“是。太爺公館在貢院門口張家河房里,請鮑師父在那里去相會?!闭f罷,飛跑趕著轎子去了。

    鮑文卿領著兒子走到貢院前香蠟店里,買了一個手本,上寫“門下鮑文卿叩”。走到張家河房門口,知道向太爺已經回寓了,把手本遞與管門的。說道:“有勞大爺稟聲,我是鮑文卿,來叩見太老爺?!遍T上人接了手本,說道:“你且伺候著?!滨U文卿同兒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會,里面打發小廝出來,問道:“門上的,太爺問有個鮑文卿可曾來?”門上人道:“來了,有手本在這里?!被琶鬟M手本去。只聽得里面道:“快請?!滨U文卿叫兒子在外面侯著,自己跟了管門的進去。進到河房來,向知府已是紗帽便服,迎了出來,笑著說道:“我的老友到了!”鮑文卿跪下磕頭請安,向知府雙手挾住,說道:“老友,你若只管這樣拘禮,我們就難相與了?!痹偃偎睦?,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個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說道:“文卿,自同你別后,不覺已是十余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卻也白了許多?!滨U文卿立起來道:“大老爺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毕蛑溃骸罢堊?,我告訴你。我在安東做了兩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轉了個二府,今年才升到這里。你自從崔大人死后,回家來做些什么事?”鮑文卿道:“小的本是戲子出身,回家沒有甚事,依舊教一小班子過日?!毕蛑溃骸澳惴讲磐叩哪巧倌晔钦l?”鮑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兒子,帶在公館門口,不敢進來?!毕蛑溃骸盀樯趺床贿M來?”叫人:“快出去,請鮑相公進來!”當下一個小廝領了鮑廷璽進來。他父親叫他磕太老爺的頭。向知府親手扶起,問:“你今年十幾歲了?”鮑廷璽道:“小的今年十七歲了?!毕蛑溃骸昂脗€氣質,像正經人家的兒女?!苯兴谒赣H傍邊。向知府道:“文卿,你這令郎也學戲行的營業么?”鮑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學戲。他念了兩年書,而今跟在班里記賬?!毕蛑溃骸斑@個也好。我如今還要到各上司衙門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這里吃了飯,我回來還有話替你說?!闭f罷,換了衣服,起身上轎去了。

    鮑文卿同兒子走到管家們房里,管宅門的王老爹本來認得,彼此作了揖,叫兒子也作了揖??匆娡趵系膬鹤有⊥跻呀涢L到三十多歲,滿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極其歡喜鮑廷璽,拿出一個大紅緞子訂金線的鈔袋來,里頭裝著一錠銀子,送與他。鮑廷璽作揖謝了,坐著說些閑話,吃過了飯。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來,換去了大衣服,仍舊坐在河房里,請鮑文卿父子兩個進來坐下,說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門去,不得和你細談?!币蚪行P在房里取出一到銀子來遞與他道:“這是二十兩銀子,你且收著。我去之后,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與人領著,你在半個月內,同令郎到我衙門里來,我還有話和你說?!滨U文卿接著銀子,謝了太老爺的賞,說道:“小的總在半個月內,領了兒子到太老爺衙門里來請安?!碑斚掠至羲粤司?。鮑文卿同兒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館里去送了向太爺的行,回家同渾家商議,把班子暫托與他女婿歸姑爺同教師金次福領著。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買了幾件南京的人事:頭繩、肥皂之類,帶與衙門里各位管家。

    又過了幾日,在水西門搭船。到了池口,只見又有兩個人搭船,艙內坐著彼此談及,鮑文卿說要到向太爺衙門里去的。那兩人就是安慶府里的書辦,一路就奉承鮑家父子兩個,買酒買rou請他吃著。晚上候別的客人睡著了,便悄悄向鮑文卿說:“有一件事,只求大爺批一個‘準’字,就可以送你二百兩銀子。又有一件事,縣里詳上來,只求太爺駁下去,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兩。你鮑大爺在我們大老爺眼前懇個情罷!”鮑文卿道:“不瞞二位老爹說,我是個老戲子,乃下賤之人,蒙太老爺抬舉,叫到衙門里來,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爺跟前說情?”那兩個書辦道:“鮑太爺,你疑惑我這話是說謊么?只要你肯說這情,上岸先兌五百兩銀子與你?!滨U文卿笑道:“我若是歡喜銀子,當年在安東縣曾賞過我五百兩銀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個窮命,須是骨頭里掙出來的錢才做得rou,我怎肯瞞著太老爺拿這項錢?況且他若有理,斷不肯拿出幾百兩銀子來尋情。若是準了這一邊的情,就要叫那邊受屈,豈不喪了陰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連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門里好修行’,你們伏侍太老爺,凡事不可壞了太老爺清名,也要各人保著自己的身家性命?!睅拙湔f的兩個書辦毛骨悚然,一場沒趣,扯了一個淡,罷了。

    次日早晨,到了安慶,宅門上投進手本去。向知府叫將他父子兩人行李搬在書房里面住,每日同自己親戚一桌吃飯,又拿出許多綢和布來,替他父子兩個里里外外做衣裳。一日,向知府走來書房坐著,問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過親事么?”鮑文卿道:“小的是窮人,這件事還做不起?!毕蛑溃骸拔业褂幸痪湓?,若說出來,恐怕得罪你。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個心愿?!滨U文卿道:“太老爺有甚么話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總管姓王的,他有一個小女兒,生得甚是乖巧,老妻著實疼愛他,帶在房里,梳頭、裹腳都是老妻親手打扮。今年十六歲了,和你令郎是同年。這姓王的在我家已經三代,我把投身紙都查了賞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兒子小王,我又替他買了一個部里書辦名字,五年考滿,便選一個典史雜職。你若不棄嫌,便把這令郎招給他做個女婿。將來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這個你可肯么?”鮑文卿道:“太老爺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盡,只是小的兒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說了,他極歡喜你令郎的。這事不要你費一個錢,你只明日拿一個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帳、被褥、衣服、首飾、酒席之費,都是我備辦齊了,替他兩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個現成公公罷了?!滨U文卿跪下謝太老爺。向知府雙手扶起來,說道:“這是甚么要緊的事?將來我還要為你的情哩?!?/br>
    次日鮑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時分,忽然撫院一個差官,一匹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轎子,一直走上堂來,叫請向太爺出來。滿衙門的人都慌了,說道:“不好了,來摘印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榮華富貴,享受不過片時;潦倒摧頹,波瀾又興多少。不知這來的官果然摘印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六回 向觀察升官哭友 鮑廷璽喪父娶妻

    本章字數:6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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