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怎么見???你去醫院?那我們可不放心你?!笔捓士戳丝炊派岬臄嘀?,說,“讓他來,他也是沒法來的了,他比你還慘?!?/br> 杜舍抬頭看了看蕭朗,眼神里充滿了疑惑,顯然是不太明白蕭朗的意思。少頃,杜舍舔了舔嘴唇,像是鼓足了勇氣,說:“視頻,可以嗎?” “嘿!你坐這么多年牢,外面的網絡科技你還知道不少啊?!笔捓收f,“不可以,人家可不想見你?!?/br> 凌漠拉住蕭朗說:“你不是董老師,你不能代替他做決定。不如,我們請示一下吧?!?/br> 蕭朗想了想,覺得凌漠的話很有道理。但是此時守夜者其他成員都在工作,老蕭也在外地尋訪可以醫治董連和和哥哥的專家,那么這個決定應該誰去做呢?董連和現在的情況,蕭朗也不了解,也不清楚他是不是還處于昏迷狀態。啊,唯一能知道的,可能就是同住在南安市立醫院的姥爺,以及負責照顧他的司徒霸了吧。 蕭朗想了想,不太情愿地撥通了司徒霸的手機。 從司徒霸那里,蕭朗得知,方氏夫婦果真對董連和的病情十分了解,他們利用錐形管里的原料提煉出來的某種藥物,對董連和的病情有明顯的效果。目前,董連和已經意識清醒,可以和人交談了。為了從董連和的口里得出更多的信息,傅元曼親自出馬,現在正在病房里和董連和促膝長談。只是從司徒霸的角度來看,董連和真的對黑暗守夜者組織一無所知,就是他的女兒崔振,這么多年,他也沒見過幾面。董連和堅信崔振是插在黑暗守夜者里的一根釘子,一定是可以幫助他們破案的最鋒利的尖刀。 也就是說,董連和那里,恐怕難以再有什么突破了。 在得知杜舍的訴求之后,司徒霸將意思轉達給了傅元曼,傅元曼又將意思轉達給了董連和。萬萬沒想到,完全不懂什么是視頻聊天的董連和,堅定地要求,要和杜舍見上一面。 這確實出乎了蕭朗的意料。不過鑒于雙方當事人的意愿如此,且他們又不是犯罪分子或犯罪嫌疑人,蕭朗自然不能對他們的訴求橫加干涉,于是蕭朗從萬斤頂里找來了一個pad(平板電腦),做好了連線的準備。 不一會兒,視頻接通了,屏幕被對面董連和的整張臉所占據??上攵?,對面的司徒霸把手機湊近了董連和的臉,好讓他能更加清楚地看到網絡這一側的杜舍。 和蕭朗想象的不一樣,董連和并沒有暴跳如雷或嗤之以鼻,他的臉出奇地平靜,甚至看不出任何心情。董連和從被解救下來到現在,除了痛苦的表情,就是昏迷,這是第一次出現一個正常人內心毫無波瀾的表情。 蕭朗有些驚訝,他側頭看了看身邊的杜舍。杜舍的臉上雖然依舊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他的齒間卻蹦出了兩個字:“董叔?!?/br> 這哪里是兩個冤家對頭見面的場景?這種“意外”對于凌漠來說,卻不是那么難以理解。凌漠知道,對于一些人來說,時間是仇恨的解藥,但對另一些人來說,時間是仇恨的磨刀石。他能理解崔振這樣的偏執狂,也能理解杜舍開口前一剎那的猶豫。 可能是拿著手機的司徒霸覺得手機屏幕離董連和太近了,于是有意識地抬高了手機的位置。隨著手機角度的變化,杜舍這邊的屏幕上,出現了董連和斷肢殘端沒有愈合的淡黃色組織的畫面。 杜舍突然瞇起了眼睛,下意識地問道:“您的身體?” 司徒霸心中有氣,顯然也有讓杜舍了解情況的意愿,所以不顧董連和的反對,他繼續調高了手機的位置。那蒼老而瘦弱的、無胳膊無腿的軀干出現在了屏幕里,恐怖而可憐。 杜舍目不轉睛地盯住了屏幕,過了許久,他居然微笑了,說:“您這是?” “過去的,都讓它們過去吧?!倍B和打斷了杜舍的詢問。 如果說杜舍的問題還存在著一絲僥幸的話,董連和的回答算是徹底地擊碎了杜舍的僥幸。這個問答,在凌漠聽來有其他的意思: “您這是我弄的嗎?” “是你弄的,但過去了?!?/br> 杜舍顫抖了一會兒,居然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真是天意??!天意!” 杜舍推動輪椅后撤了一點,同樣也暴露出了他的斷肢。兩個失去了肢體的人,此時在視頻中對望著,說不出的詭異。 在視頻連線之前,蕭朗設想過無數種可能發生的情形,但唯獨不包括這種。蕭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關閉連線?顯得有些唐突。安慰杜舍?那不是蕭朗內心所愿??赡馨ǜ翟趦鹊乃惺匾拐呓M織成員都沒有意料到這樣一個場面,所以視頻的兩頭,包括杜舍和董連和,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這是?”董連和沙啞的聲音從嗓子里擠了出來。 “我這也是拜您所賜啊?!倍派嵛⑿χ?,語氣里又有了一絲說不出的陰狠。 董連和怔了一下,很快意識到了是怎么回事。杜舍的表情他很熟悉,很多年前對自己下手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董連和沉默了良久,忽然有些感慨,問道:“你以為我死了,也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殺了我,失去母親的痛苦和恨意減少了嗎?” 這個問題,似乎很有效,杜舍瞬間收斂了他的笑。他的陰狠僵在臉上,好似一條歲月留下的紋路。蕭朗第一次從這張臉上看出了老態。 “我也想問,再給您一次機會,您還會救助我嗎?”杜舍問道。 現場再次恢復了安靜。過了好一會兒,董連和才緩緩開口了。 “我還是會救助你的,我救助你,不是因為我愧對你,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好?!倍B和說,“執法辦案,我問心無愧。我做這一切,都是希望你剛剛開始的人生,能有一個好的起點。我從來沒有站在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br> 杜舍的表情凝重起來。他似乎在反復咀嚼著這幾句話的含義,然后低聲承認道:“這么多年,我的痛苦沒有減少,恨意也沒有減少?!?/br> “暴力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倍B和緩緩說道。 “沒有解決任何問題?!?/br> 杜舍喃喃重復道。他抬起頭來,問道:“我媽被抓走之前,跟我說過一句話,你知道嗎?” 董連和搖了搖頭。 杜舍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一絲困惑。他不知道是在追問董連和,還是在追問自己:“我媽說,讓我好好活下去,長大了可以去找你。我那時候知道她活不成了,滿腦子都是亂的。我一直想,她為什么讓我好好活著,讓我長大了再去找你?肯定是怕我年紀小,沒辦法為她報仇?!?/br> 董連和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種悲憫的情緒。 “她為什么要讓我去找你?”杜舍繼續說著,“我這些年里一直都在想這件事。我明明已經找過你了,我也報仇雪恨了,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一直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勁。我一直想,我那時候是不是腦子一熱,漏聽了什么。我想親口問問你,你知不知道,我媽為什么讓我長大了去找你?” 他抬起頭來,眼睛里都是渴望。這眼神不是成年杜舍的眼神,而是那個偏執又脆弱的孩子的。 “原來如此?!?/br> 聽完杜舍的話,董連和深深嘆了一口氣,像是在感嘆這些年的所有波折。他說話的時候,笑容里滿是苦澀。 “你母親死刑前,我們聊過一次。她一直都很擔心你。她說,你這個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什么都憋在心里,她怕自己死后,你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在這個世上被人欺負,會鉆牛角尖,會活不下去。她想拜托我照顧你?!?/br> 董連和追憶著那一幕,淚光閃爍?!八退悴徽f那些話,我也打算照顧你的。我想看著你像其他孩子那樣長大,像我的孩子那樣長大。她說,等你長大了,和其他人一樣結婚生子的時候,一定讓我再囑咐你一句?!?/br> “她讓你囑咐我什么?” “不要成為你爸那樣的人?!倍B和不忍再直視鏡頭,閉上眼睛繼續說道,“不要成為你爸那樣只會用暴力的人,因為她這輩子就是這么被毀掉的。所以,你要放下所有痛苦,好好活下去,連她那份一起,一起好好活下去?!?/br> 這一番話,像是一道閃電擊中了杜舍,他眼中的渴望,轉瞬變成了難以自抑的失落,全身開始顫抖起來。 “可惜,一切都晚了……我辜負了你媽的囑托,沒能讓你走上結婚生子的人生道路。你mama沒有機會看到你長大,我也沒機會看到我的孩子長大……”董連和有些哽咽。 沒等董連和把話說完,杜舍忽然伸出手,木然地推開了pad,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蕭朗和凌漠對視了一眼,看到屏幕那邊的董連和也是觸動了情緒,需要緩和的時間,便默默和對面的司徒霸示意了一下,中斷了視頻。 杜舍已經對他們下了逐客令:“謝謝你們,再見?!?/br> 說完,杜舍便推著輪椅,進了自己的房間。 蕭朗和凌漠有些發怔,也沒法再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地收拾好東西,向門口的電梯走去。蕭朗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感慨道:“所以,他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嗎?” 凌漠搖搖頭:“他已經意識到,他母親當時把對生活的希望都留給了他,他卻因為恨而走上了邪路,人生最好的時間都在監獄中虛度了。不僅如此,恨蒙蔽了他的眼睛,也讓他與善良的母親越行越遠,徹底成了他父親那樣的混賬。如果他母親天上有知,或許都不愿意再見到他了?!?/br> 兩人走出了樓道,向停在不遠處的萬斤頂走去。畢竟,留給他們的任務還非常艱巨。如何將崔振和黑暗守夜者一網打盡,如何解救那些下落不明的孩子,還是一個巨大的謎題。 剛剛走出樓道不到二十米,突然一聲巨響在兩人的身后響起。 蕭朗嚇了一跳,回首望去,身后的地面上,居然躺著一個人。那個人沒有雙腿,明明就是杜舍。 蕭朗幾步躥到了杜舍身邊,將俯臥的杜舍翻過身來??墒?,翻過身來也無濟于事,杜舍頭邊殷紅的血跡夾雜著乳白色的腦漿,他的一張面孔此時已經扭曲到無法識別。這一景象告訴蕭朗,眼前的這個人,已經無法挽回生命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蕭朗對著樓上嘶吼。 樓頂的窗邊,探出了半個身子,是那名陪同的醫生。特警也從隔壁的窗邊伸出頭來,不知所措。醫生的聲音都在發顫:“我沒拉住他!” “為什么?為什么?”蕭朗低下頭,繼續喊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激動的情緒,以他的正義感來說,這種十惡不赦、恩將仇報的惡人,百死不足以謝罪??墒强吹窖矍暗囊坏仵r血和腦漿,他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凌漠則鎮定多了。 凌漠走到蕭朗的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至少,在最后一刻,他清醒過來了。對于杜舍來說,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br> *** (1)啤酒花,指的是使啤酒具有獨特的苦味和香氣的原料,該原料還有防腐和濾清麥芽汁的功能。 (2)作者注:法醫秦明系列眾生卷《玩偶》一書中會對這種特殊的病癥有更多的介紹,敬請期待。 第七章 死貓 別走,別走,別走…… 我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抓住過什么。 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唐鐺鐺 1 “這么多人,都看不住一個殘疾人嗎?”蕭聞天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聲色俱厲。 剛剛從外地歸來的蕭聞天,風塵仆仆??墒且换氐侥习簿吐牭竭@個消息,讓他原本就很抑郁的心情變得有些暴躁。抑郁的是,他尋訪了全國知名的專家學者,可是對董連和和蕭望的病情,專家學者們都束手無策。除了一些抗炎、對癥治療的忠告,就沒有什么新鮮玩意兒了?,F在,杜舍一死,這種無能為力的焦躁感覺更是強烈。蕭聞天這一發火,眾人不知如何應答,都低下了頭。辦公桌前的凌漠也一聲不吭,默默接受了批評。 可是坐在一邊的蕭朗不干了,他猛然站起,辯解道:“他要死,是他自己的事,看得住一時,還看得住一世嗎?” “你不要不服氣?!笔捖勌煺f,“我們興師動眾這么多人,所以你的思想意識上放松了。換句話說,你根本就沒想到他會自殺?!?/br> 凌漠搶在蕭朗前面答道:“是,我該想到,但是我確實沒想到?!?/br> “你看出了他的自殺傾向?”蕭聞天問。 “董老師帶給他的那一句話,似乎就已經讓他斷絕了生的希望?!绷枘谅曊f道。 “這是不可控的事件好不好?”蕭朗憤憤地說,“就像你也找不到一根救命稻草來救我哥?!?/br> 蕭聞天被蕭朗說得一時無言以對,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訓斥下去。辦公室的氣氛頓時僵硬了,在場的各位都知道蕭望的病情,而這才是大家內心焦躁的根源。蕭朗現在一心等著聲優清醒,希望可以從他的口里問出點什么。 “封鎖杜舍死亡的消息?!笔捖勌旎謴土似届o的聲音,說,“如果崔振知道杜舍已死,會潛逃的,我們再想抓住她,就很難了?!?/br> “我不這樣認為?!绷枘f,“崔振熟知董老師的情況,她就是因為知道董老師的治療離不開方氏夫婦,才將他們綁了過來。同樣,她一定知道,方氏夫婦隨身攜帶的藥物原料只能維持一個多月的時間,所以她一定會想方設法找到呂教授,拿到原料配方,或者獲取更多的藥物原料交給我們?!?/br> 蕭聞天點點頭,認為凌漠說得有道理:“姓呂的人,查得怎么樣了?” “這個不好查吧?”蕭朗也消了氣,說,“如果他的姓名是偽造的咋辦?” “既然所有人都稱呼這個人為呂教授,而且并不清楚他的真實姓名,那么他完全可以使用其他的代號。他為什么讓別人這樣稱呼他?為什么在簽名的時候也會簽‘呂’?只能說明這個姓氏對他來說很重要?!绷枘f,“我認為,他可能真的姓呂?!?/br> 話音還沒有落,唐鐺鐺推門進來了,說:“姓呂的調查,已經有了結果?!?/br> 蕭朗撓著頭說:“大小姐,能不能不要這么快打臉?” 唐鐺鐺不知道蕭朗的話是什么意思,眼神里有些疑惑,但并不追問,她看著手中的文件,說:“目前通過戶籍對比,找到一個名叫呂星宇的人。1964年1月出生,男,南安市本地人。1994年2月,和單位失聯,至今一直處于失蹤狀態。因為他無父無母、無兒無女,所以失蹤了也就失蹤了,至今沒有人追究此事?!?/br> “1994年2月,這個時間點就很可疑啊?!绷枘f,“1994年2月,正是杜舍傷害董老師,并將他棄‘尸’河中的時間?!?/br> “沒了?就這么點信息?他是什么單位的?”蕭聞天追問道。 唐鐺鐺說:“他二十歲入學南安大學生物遺傳學學院,二十四歲大學畢業后,一直在環保部門的研究院里工作。我剛才調取了該研究院的文件檔案,發現當年呂星宇在該研究院里,一直在研究南安河藍藻防治的相關課題。大量的研究數據表明,他的主攻方向,就是生物遺傳,也就是基因?!?/br> “太多的巧合,就不再是巧合了?!绷枘烈鞯?。 “這個人性格內向孤僻,不與人交往。大家都分析他是因年幼時父母雙亡而導致的自閉型人格,所以也都沒有在意?!碧畦K鐺接著說,“可惜,正是因為如此,除了這一張他年輕時候的黑白照片,就得不出其他有用的線索了?!?/br> 說完,唐鐺鐺拿了一張黑白一寸照片放在蕭聞天的桌上。 照片里,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年輕男人的臉,除了額頭較為寬大,沒有其他任何可以作為甄別依據的特征。 “那用視頻識別的技術來尋找他,有可能找到嗎?”蕭朗問唐鐺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