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黑暗之中,凌漠掙扎著支撐起上半身,用衣袖狠狠地擦拭了一把眼睛。 強光過后,他幾乎睜不開雙眼,瞇縫著的眼睛視物模糊,只能看到遠處的輪廓。不僅僅是視覺失效,他的雙耳鼓膜像針扎一般地疼痛,伴隨著強烈的耳鳴,遠處的叫喊聲、呼救聲、呻吟聲變得模糊不清。此時的凌漠,聽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喘息和心跳。 在那一刻發生前十幾秒,凌漠就預感到自己又犯病了。 那種洶涌而來的翻天覆地的感覺,是他最近心頭的噩夢,偏偏在這種關鍵的時刻,再次發作。如果不是又犯病了,他會義無反顧地沖上去,即便不能阻止這場危難的發生。 可是,犯病的凌漠,幾乎邁不動自己的腿,更不用說要沖到幾十米開外了。 那一刻發生時,他只能感覺到,有人猛然將他推開,然后像風一般席卷而去。 再然后,就是那聲巨響,以及那束強光,還有將他掀翻到幾米開外的熱浪。 現在,他的眼前只有黑黝黝的一片。 凌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不敢想象,發生了什么。 凌漠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他腦中的出血直接影響著他的前庭功能,他感覺,地面是在不斷搖晃著的,所以他根本就站不起來。他努力了數次,跌跌撞撞,最后都以重新跌進泥里為結局。 可是,這一次,他必須自己站起來。 “??!” 凌漠摸到了手邊有半塊磚頭,他怒吼一聲,將磚頭向自己的腦側拍了過去。 啪的一聲,磚頭碎了,一陣劇痛襲來,卻讓凌漠清醒了一些。強烈的眩暈感,在一些黏稠的血液滴落的同時,緩解了一些。 凌漠喘著粗氣,四肢并用,向前方爬了一段距離。 眼前黑黝黝的景象,似乎可以看清楚一些了。 有人躺在地上,或許是一個他熟悉的人。這樣的距離,根本無法看清楚細節,但那人胸腹部豁開的黑色大洞,卻在月色的映射下格外顯眼。鮮血就像泉水一樣,從大洞里汩汩而出。 即便是剛才那塊磚頭的猛擊,也比不上眼前這個景象給凌漠帶來的震驚來得猛烈。就像是被雷擊一樣,凌漠再次匍匐到了地上。地面上的泥巴狠狠地嵌進了凌漠的口鼻。 耳鳴,似乎停止了,但是凌漠依舊聽不見周圍的聲音,除了流血的聲音。 呼呼的流血聲,格外刺耳。那個人,顯然不可能再生還。 凌漠將自己的臉龐重新從泥巴里拔了出來,他再次用衣袖狠狠地抹去臉上的泥水,又狠狠地將齒間的沙石吐了出去??墒?,他感覺自己的臉龐仍是濕潤的。那不是泥水,而是淚水。 凌漠的后磨牙被自己咬得咯咯作響,似乎下一刻就會被咬碎。 終于,凌漠知道了那一種感覺叫撕心裂肺。雖然他知道他不應該有這種感受,但是這種感受還是隨著之前那些若有若無、似真亦假的記憶涌上了心頭?,F在的凌漠,就是撕心裂肺,撕得他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裂得他忘記了眩暈的感覺。 他想呼喊,可是嗓子眼不知道是不是被泥水堵住了,怎么也叫不出聲音。他只能拿出腰間的警用強光手電(1),向那一具黑黝黝的身軀照去。 熟悉而蒼白的臉龐,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陰森恐怖。更加恐怖的,是身軀胸腹的巨大裂口。大量血液從裂口處涌出,腹部甚至可以看到膨出的腸子??赡?,這只是凌漠的幻覺,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就看不清幾十米外的景象。受到強光的刺激,就算是近在咫尺的灌木,他也無法看清楚。 不過,隨著強光手電光束的移動,凌漠看見,身軀旁那雙四十幾碼的耐克鞋已經被染成鮮紅的顏色,在光束照射下看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清晰了。 凌漠知道,這或許是他和這個人最后一次說話的機會了。 他有那么多話想問對方,但……他們沒有時間了。 那個人似乎也感覺到了凌漠的靠近,用盡這垂死之軀的力氣,伸出右手的一根手指,指向了東方。 東邊,是一片三米高的鐵絲網。 鐵絲網的下方,被剪開了一個裂口。 凌漠重重地連喘了好幾口氣,才站了起來。 他搖搖晃晃地向鐵絲網的裂口走去,腦海里莫名浮現出第一天來到守夜者組織時的情景,那時候,大家都那么天真無畏,從未想過這一趟征程的終點竟是九死一生。他似乎還聽到了背后傳來唐鐺鐺的聲音,不知道是在呼救,還是在哭喊,渾渾噩噩,聽不真切。凌漠也顧不上這么多了,現在他必須沖出去,必須。 鐵絲網的后面,是片片農田,而且是丘陵地帶的農田,高低起伏。如果不是凌漠及時沖了出來,即使援兵趕到,警車也根本無法進入這片區域,直升機的探照燈也根本照不透這幽深的山野,對方肯定已經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沖出了鐵絲網,凌漠自覺清醒了一些。地面上有一串凹陷進泥地的足跡,向遠處延伸。 凌漠蹲在地上,觀察著地面上的成趟足跡。幸虧有這一陣一陣的雷雨,和這松軟的泥土地,對手根本無法隱藏自己的痕跡。 但時間是最大的敵人。泥水會慢慢地回位,讓足跡逐漸消失。也就是說,如果不抓緊時間,僅有的線索也會在他眼皮底下消失。 凌漠捶了捶自己的腦袋,讓自己更清醒一些,把那些不良的情緒暫時拋諸腦后,然后重新站起身,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沿著足跡向前方追去。 追出了兩三公里路,眼前豁然是一人多高的蘆葦蕩。而蘆葦蕩的背后,是一條不寬的小渠。重新恢復理智的凌漠,敏銳地發現了足跡的變化。 在蘆葦蕩外圍,這一趟成趟的足跡突然加深。凌漠回頭又看了看自己的足跡,并沒有顯著的深淺變化。這種加深,證明了對手的心理痕跡。 凌漠不著急,蹲在地上,用手電觀察四周。這一趟足跡直接插入了深深的蘆葦蕩,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雌饋?,對手是跨過蘆葦蕩,然后渡河離開了。 同時,這趟加深的足跡旁,有大量自然倒伏的蘆葦,沿著小渠向兩旁延伸覆蓋。有蘆葦覆蓋的泥土地,是不可能留下足跡的。 “心理痕跡,刻意加深,就是偽裝?!绷枘吐曌匝宰哉Z道。 也就是說,這種突然加深的足跡,是對手故意做給凌漠看的。怕他看不真切,才會故意加重。既然對手偽裝成渡河,說明對手并沒有渡河,而是隱藏在附近。如果對手用故意加深的足跡走到小渠的岸邊,然后踩踏著倒伏的蘆葦向一側隱藏,確實只會留下通向渠岸的足跡,造成渡河的假象。 凌漠看透了這種心理痕跡,微微一笑,臉上的傷疤微微顫抖著。 凌漠左右看了看,自然倒伏的蘆葦向東側延伸的那一邊,有一個陡然下降的山坡。如果有人藏在坡底,從凌漠這個視角確實是看不見的。 那么,九成的可能,對手就藏在那里。 凌漠從腰間拔出了手槍,上膛,一只手持槍,另一只手拿手電,然后躡手躡腳地用韋佛式持槍姿勢(2)踩著蘆葦,向陡坡走去。對手一個人,沒有武器,是無法與他抗衡的。 離坡底越來越近,凌漠似乎已經能夠聽見對手移動的沙沙聲,于是他大喝一聲:“警察!蹲下!” 幾乎是在他喊出聲的同時,一個黑影在坡底突然站起,離凌漠大約十米的距離。這一剎那,凌漠放下心來。一是他根據心理痕跡的推斷是完全正確的;二是對方距離自己較遠,且沒有武器。凌漠此時已經鐵了心,對方若老實最好,如果不老實,他就開槍擊斃。畢竟,對方真的該死。 這種慶幸,維持了不到三秒,凌漠就知道自己輕敵了。 黑影明明依舊距離自己十米,是安全距離,可是凌漠沒有想到,會有其他人存在。另一個黑影從凌漠身旁的灌木叢中突然躥了出來,凌漠根本來不及轉過槍口,手腕就被黑影牢牢地抓住。黑影嫻熟的一招過肩摔,把凌漠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時,繳獲了凌漠手中的手槍。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凌漠絕望。根據他跟過來的足跡,明明只有一個人,可是,這里為什么還有其他人?顯然,對手在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各種預案,在這里早早地就安排了一個接應的人,在這種危急時刻,就達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效果很明顯,凌漠被制伏了。 “哈哈哈哈?!逼碌椎娜巳讲⒆鲀刹?,走了上來,那張臉猙獰可怖,“你以為我真的怕你嗎?要怕,也只是怕這把手槍?!?/br> 對手從那個訓練有素的手下手里接過凌漠的92式手槍,說:“老虎沒有了牙齒,還怎么發威呢?現在我有牙齒了,我該怎么辦呢?” “你用你唯一的‘牙齒’,殺了我吧?!绷枘徚税胩靹艃?,才用手臂支撐起上半身,他舉起手中的彈夾,說,“槍膛里只有一發子彈,你可以用它殺了我,然后把這塊廢鐵扔了?!?/br> 原來,凌漠在被奪槍的一剎那,將手槍的彈夾卸了下來。畢竟,一把有12發子彈的手槍落在對手的手里,勢必造成警方或民眾更大的損失。凌漠說完,右手用力,將手中的彈夾向小渠扔去。隨著啪的一聲,彈夾落水。這一招,顯然是司徒霸教的。 “我從來就不是個魔頭,我的目的也不是殺人?!睂κ植灰詾橐?,從地上撿起凌漠的手電,照射著他的臉龐,“你們這些凡人,壓根兒就不懂?!?/br> “??!”凌漠突然一聲暴喝,從地上彈射了起來,向對手撲去。在他剛剛接觸到對手的同時,小腹就遭到了對手下屬的一腳,然后他狠狠地向后跌去,痛苦萬分。 “我不和你廢話了,我的計劃會繼續進行,你在天上看著吧?!睂κ峙e起了手槍。 凌漠疼得滿頭大汗,但依舊倔強地抬起了頭顱,惡狠狠地看著眼前那黑洞洞的槍口。 這一瞬間,凌漠的腦海里出現了困擾他很多年的夢境,那說不出是什么感受的噩夢。 乓。 2 夢境。 凌漠很清楚這是一場夢境,因為最近這么多天以來,他幾乎天天深陷夢境中無法自拔。他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自己腦袋里的血塊的影響,也不知道這夢境究竟是純屬虛構,還是真實記憶的折射。 天很藍,有幾朵白云懶散地飄浮著。這和地面上緊張到令人窒息的氣氛格格不入。凌漠感覺到自己的腰被一條手臂環抱著,一條并不粗壯但十分有力的手臂。因為這條手臂把自己的肋骨勒得生疼。 凌漠下意識地推了推環抱著他的手臂,想掙脫一些,緩解緩解肋骨的疼痛,他的手臂卻被另一條手臂按住了。與此同時,凌漠能感受到緊貼著他頭部的胸脯正在劇烈地起伏著。 凌漠有些難受,低頭看了看,看見自己的雙腳是懸空的。而且,那是一雙嬰兒的腳。 “退后,都給我退后!”一個男子歇斯底里地大叫,著實把凌漠嚇了一跳。 凌漠費勁地讓上半身的約束松了一些,然后竭力抬起下巴,向頭頂上方看去。他看見了一張年輕女性的臉,下巴的下方,白皙的脖頸上,架著一把匕首。 凌漠努力地仰著頭,想看清楚女人的臉??墒?,無論如何也看不到。 看不見女人的臉,卻能看見女人頭部的一側,有半張男人的臉。之所以知道是一個男人的臉,是因為他胡子拉碴的,看不清面目。剛才的大叫聲,就是從這個男子的喉嚨里發出來的。因為離凌漠的耳朵非常近,所以聲音異常大。 “這就是我的mama嗎?”凌漠在蒙眬之間,這樣想著。 這么多年來,凌漠一直揪心于自己的身世,因為這件事就連收養他的養父養母也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最奇怪的是,無論凌漠怎么回憶,都無法回憶出九歲之前的任何事情。 這個夢境,就是記憶的碎片嗎?這個女人,就是存在腦海最深處mama的樣子嗎?可是,mama又是什么樣子呢? 當初在守夜者組織接受查緝戰術培訓的時候,凌漠看到了類似的一幕。(3)那個時候,凌漠還沒有做過最近的這種夢,但當時他覺得自己的大腦就像是有千萬根鋼針插進去一樣,疼痛得幾乎無法睜開眼睛。難道這是因為,自己小時候真的有過類似的遭遇嗎? 凌漠不能確定。 迷迷糊糊之間,凌漠重新回到了夢境當中。他抬眼向對面看去,果然,對面有幾名持槍的警察,將自己包圍在了中間??淳齑┲闹品?,估計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 “放下人質,你有什么訴求,直接說?!本旄呗暯械?。 要是mama和警察之間有守夜者組織的暗號就好了,就可以利用短暫的躲避,來給警察制造擊斃歹徒的機會??墒?,夢里只是嬰兒的自己,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你后面就是防洪壩,你已經無路可逃了,繳械投降,放開人質,有什么事情我們都可以商量?!本煺f。 “我不需要和你們商量什么?!蹦腥苏f,“我知道我逃不開了,我知道現在有很多槍正在對著我,可是我不在乎,我不怕死?!?/br> 估計是女人脖子上的刀更加貼近了她的皮膚,女人胸口的起伏變得更加劇烈。環抱著凌漠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同時,一只手正在摳凌漠的右手前臂,越摳越用力。 凌漠動彈不得,只能低頭看看那只女人的手正在做什么。原來,凌漠的右側前臂中段,有一個像甲殼蟲一般的暗紅色胎記。女人似乎是習慣性的,又或是因為緊張,正在不斷地用食指摳著那塊胎記。 凌漠能感受到女人的動作,但是似乎沒有痛覺。 這么熟悉他的這塊胎記,那一定就是mama了,絕不會錯。 “那你總要說一說你的訴求吧?”警察說。 “沒有訴求,我就是要殺人,哈哈哈哈?!蹦腥怂坪醺有沟桌锪?。 警察很無奈,凌漠確實覺得莫名其妙,要是能多夢一些前情就好了,因為他根本不知道為什么會處于現在的這種境地,也不知道那個年代的警察有沒有狙擊手。 “把孩子扔過去?!蹦腥送蝗坏吐晫ε苏f道。 “不!不!不!”女人大聲喊叫著。 “那就別怪我了!”男人咬牙切齒地喊了一句。 這句話剛落音,幾大滴黏稠的鮮血滴到了凌漠的臉上,伴隨著這種感受,凌漠聽見了一聲驚呼,然后那雙緊緊環抱著他的手臂,驟然松開。 凌漠來不及抬頭去看發生了什么,甚至來不及掉落到地上,他就感覺到背心被一只大手抓住,然后他的整個身體被狠狠地拋了出去。 像是飛的感覺,凌漠看見下方有一條長長的防洪壩,伴隨著數聲槍響,一個人形霍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