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刀兵
她只覺是在涼州的家,她正坐在窗邊,窗外無月,黑沉沉一片。她回頭,看見她的叁哥熟睡著,她俯下身,吻他的唇,吻他的鼻梁,她大膽熱烈不加掩飾,如貪婪的妖精,手指描著他的輪廓。他亦毫無保留地熱切回應她,她在他的撫摸下呢喃,“哥哥”,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重量,她在他的觸碰下燃燒。他觸碰到她隱秘的所在,卻突然向她展開手掌,他那修長的手上是來自她下體的,一手溫熱的血。那血還正汩汩涌出。 她自這夢魘中睜開眼睛,竟嗅到法事上才有的白芥子油氣味。這味道鉆入她腦中,強令她逐漸清醒過來。耳邊嗡嗡之聲,是庭院中僧人在低誦經文。元澈正坐在她床邊?!澳阈蚜??”她看得到他的憔悴。眼前并沒有她涼州的舊家,這仍是他幼年時的宮苑。 她試圖舉起自己的手,卻紋絲不動。她想開口,喉嚨卻被哽住,片刻她才掙扎出聲:“……血……”她試圖起身。 并沒有血,身子一轉,便是翻江倒海般的抽搐干嘔,然而腹中空無一物,直到一縷一縷的血絲被帶了出來,還是止不住。 “我想回家去……”她似要努力攀住他的手臂,“六哥帶我回家去……” “小麑?!”他的聲音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她重新墮入黑暗之中。 元澈盯著御醫額間匯聚的汗珠。 御醫見他神色,欲言又止,片刻才道:“心疾是人生來就有的弱癥。平日里也未見得分明。容臣說一句,還是殿下先前親近得過了些?!?/br> 他自然知道她平素是否有弱癥。他那樣熟悉她的血脈搏動,那是健康活潑的小女子才有的心脈。他突然想起她當時的異狀——那分明是沉迷服食藥散的女人才有的喘息,他卻誤作她當時情動。他確知她并無服食藥散的癖好。 眼前的御醫卻仍堅稱她是心疾。她莫名成了一場陰謀的目標。因她的急病,他們二人已經被困于禁宮之中數日,他焦灼至極,卻無法拋下她獨自離宮。 他握緊她的手,那只手正慢慢涼下去。他握得越發用力,手的主人卻毫無反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這般需要她。即便她傾心愛戀著自己的兄長,在與他纏綿之際都念著那人的名字,即便他娶她,只是為了她家族所握重權。這將死的小女子,是他朽爛人生里的一點光亮。 “只清醒了那么一會兒。什么都沒說?!彼蚓o了唇,閉上雙眼。 庭院中,僧人的念誦之聲時高時低。 他已經守了她四夜。她昏迷時的囈語,大半是北境語,竟是一陌生女子的語調。也許那真的是留駐秦宮、執拗著不肯離去的魂魄。 “殿下……”御醫躊躇著開口,“請殿下放手,讓小人再請一請脈?!?/br> 元澈放開,讓御醫請這多余的一次脈。目光停留在她的面龐上。幾乎微不可察,她還輕輕呼吸著。 “脈息不亂,倒少受些罪?!庇t嘆口氣。 庭院外傳來象征帝王使者的嘩嘩金鈴聲,庭院之中番僧的念誦被打斷,法器碰擊與袍服牽扯飄動之聲攪動起這死氣沉沉的寒冷春夜。 而皇帝的使者已徑直走入病人彌留之所,御令持在他手間,他身后廊下森森立著的,全是刀兵。 他瞥見了使者身后人手持的酒。他的父皇死在刀下,似乎比他磊落些。他并不愛他的父皇——他絕不算合格的君主,感性且瘋狂,愛了太多男女,輸掉了社稷和性命。他縱容新貴壓榨世家,終于使得諸王反叛,幾大門閥競相倒戈。父皇鐘愛的幾位皇子如今都死了,倒是他茍活到今天。 五哥和九弟都死了,連他的王妃也要死了。 幸而他的叔父記得為他送壺酒來,這世上還有人惦念著他。 御令在使者手中展開——這并不是個需要刀兵的旨意——賜萬金,絹叁千匹,谷一萬石,準寧王擇日前往封地。 而那澄明的酒液就在壺里晃動。 “容孤靜一靜?!彼χ绷思贡?。 “殿下,御酒尚溫熱?!?/br> “孤見過你。你早些年在嬢嬢的花園里當過差?!?/br> “能令殿下惦記,實是奴才的無上榮耀?!笔拐哐赞o卑微,語調卻倨傲輕佻, “你且坐下與孤同飲吧,”他笑,令人去取酒具。 “奴才身份卑賤,絕不可與殿下共飲?!?/br> 蜜般的酒漿傾入杯中?!暗钕?,請?!?/br> “孤醉后,唯有內子無人看顧?!彼e起酒杯,示意簾內的病人。 “王妃青春貌美,想必看顧者眾?!笔拐哒Z含譏誚。 “她此刻還活著?!彼湫?,重將酒杯放回案上,“讓孤再看看她?!?/br> “殿下請便?!笔拐咭嗬湫?。 窗下的禁軍竟然退開了。讓出一片竹影半縷月色—— 他拔過佩劍,斬下使者的頭,血涌如柱,近旁幾人都成了血人。他牙關咬得太緊,此刻從頭頂到唇齒,都澀滯發苦。那頭滾落在他腳下,好似還活著般,怒睜雙目盯著他足畔。 濃腥的血一寸寸鋪開,一旁的燈樹傾倒,眼前火光也沖起來,直到一雙玄色的靴邁步走近——“阿叔?!彼站o手中劍,低聲道。 “阿狐為何殺朕的使者?” “我不信阿叔會殺我?!彼鹧劬?,面前是大秦的帝王。 “朕舍不得殺你?!被实圯p笑,竟然自取杯盞,一飲而盡?!傲和豕皇亲谟H里最懂酒的人。這等甘醇濃烈,是松州凍土里儲釀的好酒。是九哥托我帶給你的?!憋嬃T,皇帝自斟一盞,舉給元澈。 元澈的手里還提著劍——無首的尸身頹倒在旁,那劍卻不沾血,血珠子順著劍尖滴落,顯出暗青的劍身。元澈只默默看著?;实垡材⒁曀垩獫M面亦無法遮掩他耀目的容貌。 他接過酒杯,眉目間的人血落入杯中,沉成一顆顆暗紅的珠子。血酒漸冷,像他妻子的手。酒入喉嚨,“甘醇濃烈”四字全無,都是鐵銹般的腥氣,激得他上下血脈翻滾。 “……哈哈,”那酒劃過喉嚨攪動腸胃,“阿叔要我性命……如同碾死螻蟻,何須用酒?廊下刀兵即可……即可把我斬為齏粉?!?/br> “朕只是想看你喝醉的樣子?!彼€需要他活著,反反覆覆,都是當權者惡劣的玩笑。 元澈是他的親王,他自可隨意左右他的命運。他有滿朝的臣子,輝煌的宮殿,他富有天下。 “可惜這好酒?!?/br> 一杯復一杯。松州儲釀的酒不同凡品。他低下身來,目視西京最光耀奪目的男子跪倒在血污里。 他突然有幾分悵然。瞥見御醫站在屏風外,他想起了元澈藏在珠箔銀屏后的小女子。他闖入內室,掀起帷帳,滿室人驚懼退避。因之前是丈夫與貼身侍女看顧,又需反復施針灌藥,病人未著寸縷,象牙般的一彎臂膀露在被外。 “她怎么樣?”他問御醫。 “只看天命?!庇t審慎回答,并不再多一語。 他默然。阿狐大抵認定她也要隨他一起走,才肯喝下那酒?!暗攘钕戮菩?,送他回府中吧?!?/br> 他盯著那肌膚片刻,思索涼國公對這小女兒苦心孤詣的保護,片刻輕笑道:“至于她,把她留下吧。左右六哥此時也不能看顧她了?!?/br> 片刻間內室站滿執兵刃的男人,眠月在眾人眼前護住病人的身體,“求陛下……這是六殿下的王妃??!”眠月緊緊抱住李瑽的身體,“求你們,不要動她……求你們,讓她走得安靜些……” 皇帝神情莫名?!白屇闩闼粫??!?/br> 兩個侍衛自后拖住她,直到弓弦絞住她的脖子,她的手仍然向著李瑽:那像她的親meimei一般,與她一道在涼州長大、叫她阿姊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