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抄家那日,她恰巧經過周府,看到周顯被打的奄奄一息的那一幕,卻不想竟落下了終生殘疾。 周顯是文人,骨子里便傲氣,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碎牙齒和著血吞了下去。 沈琉璃坐了三個月輪椅,體會過無法正常行走的痛苦,她凝眉道:“好,我就聽聽你如何說?!?/br> 傅之曜淡淡地看了一眼沈琉璃和周顯,眸光微沉。 “傅公子,一起?!敝茱@這才看向傅之曜,拱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隨即,三人便移步去了附近茶樓,找了個雅間坐下。 沈琉璃抬眸環視了一圈,一看擺設就不便宜,掀了掀眼皮:“隨便找個便宜地兒聊幾句就行,不必如此破費?!?/br> 周顯穿的樸素,怕是生活困頓。而自己也沒帶銀子,莫要到時付不出茶水錢,可就丟臉了。 周顯知沈琉璃心高氣傲,也有著不想被她看輕的心思,才會找個好地兒??蓻]想到今時的沈琉璃,竟會為他人著想,倒是讓周顯吃了一驚。 他笑了笑:“周家雖落敗了,可你不必擔心,區區茶水錢,我還是付得起的?!?/br> 但周顯沒說的是,為了生活下去和湊足離京的路費盤纏,自身體康復后,他便沒日沒夜伏案作畫,拿去換取銀兩。索性,他現在雖淪為罪臣之后,前途也沒了,可他畢竟是當過狀元郎游過街的,他的字畫多少也會有人買。 只是買的人不多罷了。 沈琉璃端起茶盞,掩飾自己的自作多情:“誰會擔心你付不起差錢!” “周家出事,我沒想到對我施以援手的竟會是你,是我最厭……”周顯頓了頓,見沈琉璃臉色如常,方繼續道,“是我最不喜的女子,我為自己曾經的淺薄無知向你道歉?!?/br> 說著,周顯起身,對著沈琉璃鄭重地鞠躬致歉:“對不起,沈大小姐!” 年少時的口舌之爭,說不上誰對誰錯,也不全是周顯的錯,沈琉璃自知自己也有錯,會故意挑起事端。她哪次不是糾著周顯的痛處踩,周顯單相思趙降雪,她每次碰見他,就故意詆毀趙降雪,嘲諷他癩蛤/蟆吃不到天鵝rou。 既是有錯,雙方都有。 平生第一次接收到別人的道歉,哦,傅之曜也說過,但他那是虛情假意,而周顯卻是誠心誠意地對她致歉,沈琉璃無端覺得有些激動,心生喜悅。 沈琉璃抿了口茶,眼神飄忽道:“其實,也不全是你的錯?!毖韵轮?,她也有錯。 周顯一愣,似沒想到沈琉璃也會有服軟的時候,雖沒直接承認她做錯了,可意思差不離。 “當時年少,又是無憂無慮、不經事的年紀,難免會為了一些可笑的事爭得頭破血流,我也沒少在背后毀你名聲。我心悅趙降雪,如今她已是景王妃,而你傾慕……”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br> 沈琉璃心虛地瞄了一眼傅之曜,趕緊打斷了周顯,怕他來個憶往昔,將兩人之前的黑歷史全抖了出來。 她現在最想被提及的就是自己的黑歷史,如今的她與過去已有不同,更重要的是,私心里,并不想傅之曜過多的知道她做的那些糟心事。 上京百姓對她風評不好,將她做的那些蠢事作為談資四處論道,可那畢竟也算是傳聞,算是有夸大的成分,畢竟聽說是一回事,如果從周顯口中聲情并茂的得知,那感受肯定又有所不同。 沈琉璃沒意識到,自己竟開始在意傅之曜對她的看法,略微思忖,便自然而然地轉移了話題:“對了,周顯,你以后有何打算?” “我準備帶祖母離開上京!”周顯苦笑,“至于,欠你的人情,改日有機會定會報答于你?!?/br> “別什么報答不報答的,一顆靈芝而已,我什么都沒做?!鄙蛄鹆]手,道,“不過,離開也好,焉知離開不是福!” 傅之曜轉了轉茶杯,神色意味不明,也跟著附和了句:“遠離過去,重新開始,是好事!” 周顯抬頭看向傅之曜,表情復雜,欲言又止。稍許糾結,又同沈琉璃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而傅之曜則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盡職盡責地當個聆聽者,聽著兩人干巴巴地交談,東拉西扯。 “傅公子!” 周顯雖與沈琉璃交談,可卻時不時關注著傅之曜的神情舉動,經過內心一番糾結煎熬后,終是咬牙說道,“我也欠你一聲對不起?!?/br> “哦?”沈琉璃彎了彎眉,玩笑道,“你何時做了對不起傅之曜的事?” 她記得,周顯并沒欺辱過傅之曜啊。而她與周顯之間的不愉快皆來自于少年□□,被人拿來當成笑料肆意說道,自是各自踩了對方的尾巴,自然會爭論得臉紅脖子粗,暴躁難忍。 除開這些,周顯也算得上是個端正之人,反正別人對他的評價,比對她好太多。 周顯羞愧難當,搖了搖頭,起身對著傅之曜道:“說來慚愧,我幼時真不該啊,不該為了奉承討好三皇子,不該為了融入他們的小團體,就攛掇三皇子讓你學韓信忍受胯/下之辱,這事……” 傅之曜不自覺攥緊了茶杯,面色無波無瀾,語氣溫和地打斷他:“周公子,不過是一件陳芝麻爛谷子的好事,不足為道!誠如大小姐所說,過去的事,就讓它就此過去,我早就忘了,你又何必再提及?!?/br> “兒時不懂事,又沒受過正統禮教,誰沒做過幾件糟心事呢?”傅之曜說的輕描淡寫,仿佛過去的事真的早已翻篇。 而傅之曜表現得越寬厚大度,周顯則愈發愧疚懊悔:“傅公子寬宏大量,不記前仇,為人和善,著實令我慚愧不已。來,我以茶代酒,敬傅公子一杯!” 當年真不該,以小人之舉去討好三皇子。只是,那時的自己說話遲緩,嘴皮子不利索,大家都取笑他小結巴,內心敏感自卑,就將矛頭對向了比他更弱的傅之曜,將痛苦轉移到他的頭上。 如果周家沒有落敗,或許周顯還不能真切體會到傅之曜當年的羞辱和無助,而現在周家沒了,他再也不是那個慷慨激昂的少年公子,被人打折了腿,被人落井下石,遭人白眼和奚落的滋味,他嘗得越深,對傅之曜曾經的境遇體會得便越深。 落魄無助之時,真的希望有人能拉自己一把,而非踩上一腳。 傅之曜眸眼溫和地看向周顯,輕轉茶杯,嘆道:“周公子,我對前事已不再介懷,你不必自責于心?!?/br> 說完,便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沈琉璃捧著杯盞,嫩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杯壁,抬頭瞄瞄寬和大度的傅之曜,又瞧瞧一臉懺悔的周顯,若有所思。 雖知道傅之曜曾受過太監的胯/下之辱,可卻沒想到鉆太監褲/襠的主意竟是周顯想出來的,看不出來,這小子小的時候夠壞呀。還有,三皇子蕭定坤也參與其中。 她知道蕭定坤的結局,是死在了傅之曜手上。 可周顯的結局,她就不知道了。 夢境中的事,基本都是圍繞著自己和傅之曜而展開。夢里,她與周顯沒有任何交集,也就不知道他會面臨傅之曜什么樣的報復。 抄家,瘸了腿…… 腦中電光火山般掠過一個念頭,沈琉璃忽的抬眸,再次看向了傅之曜。 這廝眉眼溫潤,唇角帶笑,表現的極其大度,有容人之雅量,一副對當年事毫不在意的模樣,沒有半點的睚眥必報樣。 是真的嗎? 可能嗎? 怕也就是周顯當了真! 又坐了會兒,沈琉璃見天色不早,便找了個借口,同傅之曜離開了茶樓。 其實,是她跟周顯沒甚好聊的,他們對彼此都是最壞最惡的印象,周顯每次見她都激得她暴跳如雷,而她也沒對他有過半句好話,他用蕭景尚扎她心,她就用趙降雪戳他心窩子。 禮尚往來,誰也沒討到好。 如今想來,一句當時年少,就揭過了。 “大小姐,我去食記齋買點你最喜歡吃的芙蓉酥餅,剛出鍋的,應該好吃?!备抵淄蝗怀雎?,指了指身后不遠處的食記齋。 沈琉璃想著心事,隨意看了一眼道:“算了,等明日讓綠竹過來買?!?/br> “綠竹姑娘買的,與我給大小姐買的,不一樣?!备抵渍f完,便大步走了過去。 食記齋的吃食美味可口,引得諸多人慕名而來,排隊的人多如長龍。 傅之曜也規規矩矩地在那里排隊等,他個子出挑,一眼望去,鶴立雞群,甚是顯眼,那張惹桃花的俊臉,甚至惹得周圍的姑娘們不住往他身上偷瞄。 沈琉璃蹙了蹙眉,沒再看下去,轉去了附近的胭脂水粉鋪,選了幾款新出的款式,準備付錢時,才想起沒帶銀子。幸虧這是她經常采買的一家,便讓掌柜的將東西送到承恩侯府,找綠琦結賬。 她抬手撓了一下面皮,發現手上一直拎著的小兔子面具,怔愣半晌,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傅之曜沒銀子買什么芙蓉酥餅,該不會又拿手上的扳指去換? 他全身上下的行頭可都是娘精心置辦的,就被他這般拱手送了人,簡直白白糟/蹋了娘的好心。 玉冠換兩個面具,扳指換芙蓉酥餅,就是傻子也不會這般算法。 思及此,沈琉璃轉身就朝食香齋而去。 邊走邊琢磨著,是不是該想個招,給他些銀子。 手上沒銀子,確實不太方便。 * 茶樓。 周顯坐在桌邊,獨自飲茶。 其實他最想喝的是酒,酒能解千愁??删票炔杷F,他喝不起,他還有祖母,無法放縱自己大醉不醒,讓祖母擔憂。 他抬頭,忽然看見推門而入的傅之曜,驚訝:“傅公子,你怎么回來了?” 傅之曜抬手指了指椅子上的胖頭娃娃面具,眸色冷漠:“忘了東西?!?/br> 周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笑:“你喜歡這種小玩意兒???” “不喜歡,沈琉璃喜歡?!备抵纂S手將雅間的門掩上,走過去,拿起胖頭娃娃面具,哂然一笑,“真的很丑,可有什么辦法,她喜歡啊?!?/br> 聞言,周顯笑道:“看來,傅公子很會討女孩子歡心,像沈琉璃這種脾性大的姑娘都能變得溫柔,估計……多半是你的功勞吧?” 本以為沈琉璃同以前一樣,牙尖嘴利,動不動就要揮鞭打人。 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她變了,真的變了。 傅之曜坐下,隨口問了句:“你怎么還沒走?” 周顯沒說話,說什么,說他不想回那個蛇蟲混雜的大雜院,聽那些市井齟齬,想在這奢華的茶樓雅間多呆一會兒。 傅之曜看他一眼,伸手取過周顯手里的空杯,拎起茶壺親自給他斟滿,遞給了周顯。 隨即,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傅之曜慢悠悠地轉動茶杯,隨意抿了一口道:“獨自品茗,有何意思?” “是挺沒意思的?!敝茱@端起茶杯,如同飲酒般喝了一大口,失意苦笑,“如今的我,如同過街老鼠,躲都來不及,誰還愿意同我品茗賦詩,暢所欲言?也就你和沈琉璃不嫌棄我!” 傅之曜薄唇輕勾,輕飄飄道:“方才沈琉璃在,有句話,我不便說?!?/br> 周顯心口突地一跳:“什么話?傅公子是否還在意當年的那件事?” “你不該,真的不該!”傅之曜定定地盯著杯中漂浮的茶葉,喃喃自語,陰鷲的眸子陡然變得狠戾,反手就將茶杯砸在周顯的太陽xue上。 登時糊了周顯滿臉的血。 以傅之曜的手勁兒,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將周顯砸死。 變故發生的太快,周顯驚愕異常,不可置信地望著神色冷戾的傅之曜,雙手撐在桌上想起身逃離,卻只覺得一陣劇烈的暈眩感襲來,立馬便意識到茶水被動了手腳,最終只能無力地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本欲呼救的聲音化成了低低的一句質問: “為……何?” 不是說,不介懷嗎? 傅之曜面無表情地看著周顯,眸光陰森,沒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