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駱靜語把周六的約會內容都安排好了,上午去自然博物館參觀,中午簡單吃點兒,下午去商場看電影,也可以玩會兒電玩城或逛街買衣服,晚上吃大餐。 他可以看電影,只要有字幕就行,以前也和同學去看過,一部歐美特效大片,還是3d的,視覺效果是眼花繚亂,可惜對他們來說音響效果為零。 駱靜語覺得沒什么意思,字幕有時還很快,他都沒讀完呢,就過去了。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閱讀水平太差,陳亮就說挺好看的,經常和毛毛一起去看電影。 駱靜語把約會計劃告訴給占喜,占喜表示很期待,還去找了最近的電影介紹,和駱靜語討論看哪部片。 一切都安排好了,誰知周五下午,占喜接到了占杰的電話。 占杰的語氣很低落:“歡歡,要你幫個忙了,明天威威去少年宮上課,我把他送過去后要去公司加班,你過來和我交接一下,下午下課再把他送回來,等我回家你再走?!?/br> 換成平時,占喜肯定是答應的,可是她都和小魚定好去約會了呀,這可是他倆第一次約會! 她不高興地問:“嫂子呢?她也加班嗎?” 占杰在電話里沉默許久才開口:“我和秦菲最近出了點問題?!?/br> “什么問題???”占喜問。 占杰深深地嘆口氣:“她和我提出離婚了?!?/br> 占喜大驚:“什么?!你又做了什么事惹嫂子生氣???” “什么我讓她生氣?!”占杰很不滿,“明明是她莫名其妙!我都搞不懂她在鬧什么脾氣!前陣子一直睡書房,和她講話愛搭不理。昨天突然說要出差,下周回來,我說威威怎么辦,她甩給我一句‘他爸又沒死’,我特么也是醉了!我都懷疑她是不是外面有男人了!” 占喜試探著問:“哥,你真不覺得自己哪兒有問題嗎?” 占杰大吼:“我有什么問題?我對這個家,對她!對威威!問心無愧!她要離婚?離就離!誰怕誰??!” “……”占喜說,“行吧,哥你先別沖動,明天我去少年宮和你交接班?!?/br> 晚上,占喜把這件事說給駱靜語聽,并向他表示歉意。駱靜語自然不會怪她,說沒有關系,約會嘛,哪天都可以,周日下午也行。 占喜感謝他的理解,可一想到哥哥嫂子的事,心情還是很低落。 她也就是最開始驚訝了一下,仔細回憶,占杰和秦菲的婚姻其實有著很大的問題。她的哥哥人不壞,但就是……引用網上的話來說,他如此普通,卻那么自信。 占喜都不懂占杰大爺一樣的底氣是哪里來的。 老哥年輕時長得挺帥,現在稍微胖了點,看著也還行。他有房有車有工作有老婆有兒子,是不是把自己當人生贏家了? 秦菲以前是很愛他,就算被老媽反對戀情鬧過分手,占杰一求,她也回頭了。他倆結婚的時候絕對是有愛情的,兩人在婚禮上都哭了呢,讓當時才十四、五歲的占喜感動到不行。 現在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占喜覺得自己可以寫一篇兩萬字的文章來幫占杰分析,不過老哥大概并不需要,因為他至今沒意識到自己哪里有問題。 這不是占喜能管得了的事,從內心講,她甚至能夠理解秦菲。如果哥嫂真離婚,占杰純屬活該,只是可憐了威威,小侄子還沒滿七歲呢。 所以,占喜想第二天晚上還是和哥哥聊一下吧,希望占杰能夠自我反省,興許還有救。 —— 周六早上,占喜來到少年宮,占凱威已經在里頭上課了。占杰急著走,也沒時間和meimei詳聊,匆匆離開。 占喜就坐在教室外頭露天的長椅上等待。 三月天,立春已過一個多月,連驚蟄都過了,天氣逐漸回暖,羽絨服再也穿不住。占喜身上是一件草綠色加絨線衫,底下配牛仔褲和小白鞋,一掃冬日里的臃腫,穿得輕便又休閑。 她坐在室外曬太陽,周圍是三三兩兩等待的家長。占喜看著原本光禿禿的樹木都抽出了新芽,幾株花樹也結出了花骨朵,小朋友們在游藝設施旁嬉笑打鬧,感覺到一派冬去春來、萬物復蘇的蓬勃景象。 春風拂面,一切都那么美好,占喜突然就不想為占杰和秦菲的婚姻煩惱。他們都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了,應該為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選擇負責。 她應該守護的是自己的感情。 想到駱靜語,一種柔軟的、甜蜜又安心的感覺就從心尖滋生出來,酥酥麻麻的。 他們在一起一周了,幾乎天天見面,一起吃晚飯,聊天時依舊需要兩人都很有耐心,占喜卻一點也沒覺得麻煩。 每天和小魚分開時,她都很舍不得。 真的好喜歡他呀,這么溫柔體貼的小魚……??!占杰真討厭!本來這個時候,她已經在和小魚約會了! 就在這時,有人在她右肩上拍了一下。 占喜往右轉頭,沒有人,又有人拍她左肩,她再轉過去時,那人就沒再逗她了。 占喜愣愣地抬起頭,看著站在長椅后的年輕男人。他也沒穿羽絨服,身上是一件她沒見過的深灰色帶帽套頭衛衣,胸口印著一組白色抽象圖案,底下是黑色運動褲和黑色運動鞋,整個人看著好年輕!好時尚!而且,終于不是黑色外套了呀! 他頭頂上的天空碧藍如洗,空氣也很清新,小孩子們依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駱靜語摘掉口罩,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彎著,清澈又明亮,唇角的笑意是那么溫柔。他伸手揉揉占喜的頭發,又捏捏她的臉頰,見她還是沒反應,他干脆彎下腰來,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小魚!”占喜這時候才活過來,跳起來驚喜地問,“你怎么來啦?” 他給她比了一組手語:雙掌分別交換位置,各拍一下,象征“約定”;兩手各伸出拇指和小指,小指指尖相對著由兩旁向中間靠近,象征“見面”。 這是占喜前一晚剛學過的:【約會?!?/br> 駱靜語微笑著指指自己,又摸摸占喜的臉頰,最后,雙手在左胸比了個愛心。 第42章 兩個人并肩坐在長椅上, 駱靜語好奇地東張西望,尤其是孩子們玩耍的游藝設施區域,他似乎很感興趣, 一直在朝那兒看。 占喜拉拉他的袖子,他轉過頭來, 占喜問:“小魚, 你來過少年宮嗎?” 駱靜語搖搖頭,伸長手臂往前一掃,又指指自己,最后食指比了一個“1”。 “第一次???”占喜挺驚訝的。 錢塘少年宮的課外興趣班90年代就有了,小型游樂場也隨之一起出現, 二十多年來更新換代了好幾次。占喜小時候跟著爸媽和哥哥來錢塘游玩時,就來這兒玩過一次,沒想到小魚這個本地孩子, 卻一次都沒來過。 想想也是, 他又不來上興趣班。 駱靜語見占喜似乎有點迷茫,用手機打字給她看:【我小時候是很文氣了, 不愛玩?!?/br> 占喜一看就笑了出來,問:“有多文氣???” 駱靜語抿著唇垂眸打字:【很乖, 像女孩?!?/br> 占喜笑得腦袋都擱在了他的肩膀上,駱靜語也笑了, 兩個人一起笑得簌簌發抖。 笑了一會兒后,占喜抬起頭來, 下巴依舊擱在駱靜語的肩膀上看他的側臉。 他現在當然不像女孩子了,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帥氣年輕人, 鼻梁挺拔, 臉型也不是柔和的那一種, 下頜線條緊致清晰,雖然已是二十六歲“高齡”,整個人還透著一股子單純的少年氣,不怪占喜一開始以為他和她同齡,甚至歲數更小。 她的視線落到他的脖子上,那里有突起的喉結,側面看非常明顯。占喜也不知哪里來的膽子,伸手去摸他的喉結,駱靜語嚇了一跳,立刻轉回頭來看她,右手還捉住了她沒來得及收回的左手。 占喜干脆就著他的手又摸摸他的喉結,這是男人的性征之一,占喜還從沒摸過,駱靜語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占喜的手指就感受到了他喉結的滑動。 她眼神柔柔地問:“小魚,你學過說話嗎?” 占喜沒覺得自己的問題有哪里不妥,小魚是她男朋友,她只是想要了解他更多,比如他的童年和少年,她都很想知道。 駱靜語卻愣住了。 猶豫了一會兒后,他搖搖頭,占喜沒什么特別反應,又把腦袋擱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像所有熱戀中的小情侶那樣,抱著他的胳膊,和他依偎在一起就覺得格外滿足。 駱靜語心中則是思緒紛亂。 他對歡歡撒謊了,其實他是學過說話的,雖然只學了一個月。 駱靜語因為出生在一個有耳聾遺傳史的大家族,所以出生后第一時間就著重做聽力測試,一點兒沒耽擱,就被發現聽力有問題。 全家人陷入到濃重的失望情緒里,接受現實后,父母沒有消沉,積極地應對這一切。 于是,駱靜語幼兒時期接受過好長一段時間的治療,當然他自己什么都不記得了。 作為一個先天性耳聾的小朋友,與那些出生在父母健全家庭的聾兒相比,駱靜語從某種程度來說其實算是幸運。 導致先天性耳聾的原因很多,有遺傳,有母親孕早期用藥不當,也有基因突變。 很多健康的父母生下聾兒后,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孩子聽力有問題,等發現時孩子已經幾個月大,甚至一、兩歲都有。又因為聾兒的父母都是健聽人,也沒法和小孩溝通,會導致很多先天性聽障幼兒在最早期的智力發育階段得不到外界信息刺激,從而影響到智商和性格。 駱靜語不是這樣,他出生后接觸到的第一語言就是手語,爸爸mama、爺爺奶奶,還有jiejie,所有人都用手語對他“說話”,所以他的智力發育沒有問題。與之相比,對于口頭語言,他幾乎沒有概念。 小朋友天真無邪,駱靜語直到四歲才意識到自己和小區里的其他小伙伴不一樣。那時候他會無意識地喊叫,還會哭,跟在紀鴻哲身后像個小尾巴一樣。 他也只能跟著紀鴻哲,因為只有小哲會和他用手語交談,他都不懂為什么別的小朋友都不會像他這樣“說話”,而他們的嘴巴張開合上,駱靜語也不懂他們在干嗎。 小哲卻不愛和他玩,嫌他亂嚷嚷很煩人,有時候還會帶著別的小伙伴欺負他。 駱靜語天性純善,從不和他們計較,被欺負、被排擠后也只會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后來干脆就落了單,每天跟著mama去福利工廠,坐在她身邊看她做手工。 后來,紀鴻哲去上幼兒園了,駱靜語沒得去,他問jiejie,為什么他不能去上幼兒園,已經上小學的駱曉梅告訴他:【因為你聽不見,不會說話,幼兒園里不收聽不見的小孩?!?/br> 駱靜語睜著大眼睛比手語:【什么叫聽不見?】 駱曉梅揪揪他的耳朵:【耳朵是用來聽聲音的,別人能聽見,我們聽不見。你看電視機里的動畫片,都有講話的,你都看不懂?!?/br> 四歲的駱靜語嚇壞了,哭哭啼啼地打著手語問:【那我以后還能上學嗎?】 駱曉梅安慰他:【能上的,我們上學的學校和小哲不一樣?!?/br> 那是駱靜語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聽不見的。 從那以后,他開始觀察別的小朋友,還有爸爸mama的鄰居和同事,終于明白,世界是有聲音的。小狗會叫,喇叭會響,動畫片里的人會說話,煙花除了漂亮,聲音還很大。而這些聲音別人都聽得見,他們也會說話,和他不一樣。 駱靜語總會躲在被窩里摸摸自己的耳朵,許愿一覺睡醒他也能聽得見,可是一天又一天過去,每天醒來,他的世界從未改變。 好在,爸爸mama、爺爺奶奶和jiejie與他一樣,都聽不見。還是小朋友的駱靜語學著安慰自己,沒有關系,不是我一個人聽不見,jiejie也聽不見,jiejie照樣可以上學。 也就在那一年,駱明松想試著給駱靜語安裝助聽器,遺憾的是,經過檢測,駱靜語和駱曉梅一樣,雙耳極重度、遺傳性、感音神經性耳聾,兩耳都是120分貝以上,也就是聽不到自然界的任何聲音。 這種程度的聽損安裝助聽器已經沒用,當時,有醫生向駱明松推薦人工耳蝸,說是1997年,中國第一例兒童人工耳蝸植入手術在北京順利完成,接受手術的是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手術很成功,機器開啟后,小姑娘就聽到了聲音,以后經過語訓還能學會說話。 醫生說語前聾兒童安裝人工耳蝸的最佳年齡是十二個月到五周歲,駱靜語是合適的,駱曉梅就大了點。駱明松動心了,起了帶兒子去北京檢查的念頭,可是一打聽價格,他和閻雅娟都陷入了沉默。 幾十萬的費用,在90年代,對于一對在福利工廠工作、每月只有幾百塊工資的聾啞夫妻來說,是天文數字。他們甚至都沒有房子,住的還是工廠宿舍,存下來的幾萬塊錢,是打算買房子的。 駱明松一度不想放棄,送駱靜語去參加語訓,據說聾兒恢復一些語言能力,能更適應人工耳蝸的植入。駱明松想的是,如果兒子語訓學得好,那就咬咬牙去借錢,帶他上北京,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兒,聽得見和聽不見,對孩子來說意義太不一樣了。 可惜的是,因為駱靜語從小沒有任何聽力刺激,更沒有進行過語言學習,對于重復又枯燥的語訓,他非常排斥,每天都是大哭大鬧不愿去。 小小的他怎么能懂得說話意味著什么?他覺得手語就是說話了,為什么要用小手按著老師的喉嚨去感知振動?為什么要學著老師的嘴型去張嘴發聲? 發了聲,他也聽不見,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說得對不對。有時候一個簡單的詞,老師會讓他一遍遍說,怎么說都不對,他根本不知道哪兒不對。他覺得自己的嘴型、舌頭和牙齒的位置和老師明明是一樣的,可老師就是說他發音不對。 他傷心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就這么堅持了一個月,駱靜語再也不愿去語訓了,抹著眼淚扒著大門不肯出去,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駱明松和閻雅娟決定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