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小時候,父母在福利工廠上班,工人們多是輕度殘障人士,大家都住在福利工廠的宿舍區,職工子女幾乎都是健全小孩,他們會在一起玩,卻不愛帶駱靜語,嫌棄他聽不見。 有人叫他“小聾子”,也有人叫他“小啞巴”,這種狀況一直到駱靜語進盲聾學校上小學、認識了許多和他同樣聽障的同學以后,才漸漸好轉。 可是少年時,他和同學們去街上吃飯,還是碰到過一些過分的事。 那時候他們都還小,不懂得控制聲帶,尤其是一些戴著助聽器的同學,打手語時還會開口說話。他們自認為說得挺好,但在健全人聽來也許就像個笑話,一個個口齒不清,嗓門兒還很大,吵得很,所以總是會有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們。 駱靜語起先并沒放在心上,“噪音”這個詞,他是難以理解的。 直到有一天,旁邊桌一個喝醉了酒的成年男人沖到他們桌,狠狠一巴掌扇向駱靜語的一個男同學,把他的助聽器都打掉了,駱靜語看著那人兇神惡煞的臉和張張合合的嘴唇,才知道,他們被人討厭了。 那個十五歲的男生蹲在地上,捂著耳朵偷偷哭泣的場景,一直烙印在駱靜語的腦海里。 他不太記得后來發生的事,打起來了嗎?有人報警嗎?有人幫他們叫救護車嗎?有人說風涼話嗎? 他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驚慌失措地站在小飯店門口時,那種瘋狂的、痛苦的、想要當場隱身的感覺。 從那以后,他們就很少再出去聚餐,即使去了,一個個也都控制著不出聲。偶爾有人振動了聲帶,就會驚慌地往四周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發出了奇怪的聲音,不知道會不會又因此挨揍。 聽障人和健聽人之間是有壁的。 交流方式的不同決定了他們很難做朋友。像高元那樣手語流利、還能和駱曉梅結婚的健聽人真的很少,至少在駱靜語看來,“雞蛋布丁”極有可能會因為他的殘障而感到害怕,進而疏遠他。 他不想讓她害怕,也不想被疏遠。 他只是不能面對面與她聊天,但可以用微信聊的呀! 雖然他聊天很爛,但她從沒有嫌棄,還愿意教他語法,保持著這樣的溝通方式,不是更好嗎? 駱靜語的煩惱無人傾訴,只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做花上。 闊葉十大功勞要做得逼真,很難。 一枝比花莖粗壯許多的枝干,上頭綴著一大片闊葉,要體現出樹枝的紋理、不規則葉片的脈絡,染色就需要染得富有層次。 用若草、檸檬黃和咖啡三個色,調出深淺不一的綠色,小簇小簇地暈染葉片,每一片顏色都不太一樣,這樣組合在一起才會有綠葉植物鮮嫩蓬勃的真實感。 駱靜語很有耐心,手作能讓他沉浸到平和的世界里,不再胡思亂想。 他把鐵絲包在膠管里做主枝干,膠管外貼上染好的新緞府綢,又把一片片熨燙好的闊葉組裝上去。 慢工出細活,用了一整天,他把闊葉和龍柏這兩種綠葉都做完了。 周四白天,方旭聯系他。 【方旭】:魚啊,你那個插花做好了嗎? 【好大一頭魚】:好了,我調正過,等下就要裝了缸。 【方旭】:那你明天送一下吧,我把地址和聯系人發給你。 【方旭】:我跟你說,忒巧了!離你家特別近!走走過去就行。 方旭把占喜公司的地址和電話發給駱靜語。 駱靜語看到聯系人是占小姐,還有她的手機號,心想,“雞蛋布丁”是姓占嗎? “占”的拼音是什么? zhan,對嗎? 駱靜語抬起右手,分zh-a-n三個字母,用三個手勢打了一遍手語。 是她的姓。 他想,如果這樣子對她打招呼,她一定是看不懂的。 駱靜語的焦慮在這一晚達到頂峰,他居然失眠了。 心里是一陣陣的灰心喪氣,甚至還有點恐懼,直到凌晨四點都沒睡著,他干脆起床披上外套,去陽臺透氣。 走到陽臺駱靜語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天下雨了。 他聽不見雨聲,只能透過玻璃窗看雨水落下。 天還黑著,窗外的街景籠罩在一片雨幕中,能看到幾百米外那幢辦公大樓模糊的影子。 原來,“雞蛋布丁”就在這里上班,離他這么近。 那盆“好運來”已經由圖片變為實物,靜悄悄地擺在客廳工作臺上,噴過定型液,刷過特制膠,花朵和綠葉都完美地組合在那只灰色陶缸里,精巧美觀,是駱靜語一貫以來穩定水準的呈現。 可他并沒有因為做完作品而感到安心,反而越發緊張,和常婷相親前都沒有這么緊張! 駱靜語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著窗外,恨不得天光永遠不要亮??蓵r間不會因為他而停留,很快,天就要亮了。 —— 周五早上,冬雨淅瀝,溫度又降低了一些。 占喜起床后思考該穿什么衣服去上班。 這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又不那么普通,這一天,她將拿到那盆送給日本客戶的燙花,還將見到“好大一頭魚”本人。 占喜本來打算穿一條漂亮的裙子,又覺得會不會太夸張,天下著雨,那么冷,她感冒發燒又剛好,精心打扮估計會被同事們笑話。 最終,占喜還是像平時一樣,穿著毛衣、羽絨服和厚呢褲子出門上班。 她和“好大一頭魚”沒有約具體時間,下班前他能來就行。 所以這一天,占喜工作時有點心不在焉,時不時地會去看看手機,有沒有那頭魚發來的微信。 可惜,一直都沒有。 下午2點多,她正在幫文琴整理一份表格,手機響了,占喜激動地拿起來看,才發現是遲貴蘭的電話。 她接通,還沒開口,就聽到遲貴蘭的怒吼:“你怎么回事?誰要你搬出來住的?你現在膽子大了??!租房子住居然都不告訴我!你老實交代!是不是秦菲搞的鬼?!” 占喜只感到腦袋一陣嗡嗡嗡,趕緊離開工位去無人的地方接電話:“媽,你小點聲,我在上班呢?!?/br> “我管你上不上班!”遲貴蘭是真生氣了,“你這工作本來就是臨時做做的!等你考出公務員馬上就要辭職的!為什么要給你找這種清閑的工作?就是要你好好復習考試!你還上心了???” “媽!”占喜喊了一句后又壓低聲音,“你先聽我說,我哥家離我公司很遠,我每天上下班要花三個多鐘頭,所以才在公司旁邊租房子,哥都同意了!是他和你說的嗎?我本來想元旦回來自己和你說的?!?/br> “你別管誰和我說的!”遲貴蘭就像在開機關槍,“轟轟轟”地炸在占喜耳邊,“你有沒有腦子的?你這個單位做不久的呀!你房子租在旁邊,租一年!等你考上好單位你怎么辦?錢多沒處花???有地方住你不???你沒腦子你哥也沒腦子!你說!是不是秦菲欺負你了?你和mama說實話!” “不關嫂子的事!也不關我哥的事!”占喜不明白老媽為什么要揪著秦菲不放,“嫂子對我很好!從來沒有虧待過我!媽你讓我自己決定一些事情可以嗎?你一直要我去考試考試,我跟你說了我不想考公務員!” “你非考不可!”遲貴蘭一口拒絕,“歡歡我和你說,你以后是要嫁給體制里的男孩子的,體制里的男孩子很挑的你懂不懂?你自己不是體制里的,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占喜感到一陣窒息:“我為什么一定要嫁給體制里的男孩子???!就算要嫁,為什么他是體制里的,就規定我也一定要是體制里的?這是什么道理???” “你不怕被你婆家看不起???”遲貴蘭覺得女兒怎么這么不開竅,“歡歡,你怎么變了呀?你以前很聽話的!爸爸mama這么辛苦不都是為了你嗎?給你介紹工作,介紹男孩子,小王多優秀??!你要好好抓緊……” 占喜突然想明白了:“是王赫告訴你的?” “……”遲貴蘭一頓,“跟你說你別管誰告訴我的,反正你租房子就是錯的!” “媽我先不和你說了,現在要去開會,元旦回來我再和你解釋?!闭枷残厍焕镆还勺託鉀]處撒,強自按捺住,“還有,你直接去和王赫說,我和他沒戲了?!?/br> 掛掉電話,占喜氣鼓鼓地回到工位邊,上手就把王赫的微信刪了。 她氣死了,一個男的嘴這么碎!別說他現在什么都不是,就算是她的男朋友,也不能未經她允許,把兩個人的聊天內容去向她父母匯報!簡直low爆了! 遲貴蘭又打過來兩次,占喜沒接,直接掛斷。 手機鈴聲第三次響起時,占喜剛要掛,卻發現是一個錢塘的陌生號碼。 她飛快地接起來:“喂?你好!” “是占小姐嗎?”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男聲。 占喜心臟怦怦跳:“我是?!?/br> “你好占小姐,我是燙花工作室的,你的花我給你送過來了,現在在你們公司樓下,麻煩你下來拿一下好嗎?” 這么客氣? 是“好大一頭魚”嗎?他應該不會這樣講話啊。 占喜收起疑惑,拿起準備好的一個紙袋,匆匆下樓。 辦公大樓的一樓大廳里,一個男人坐在會客沙發處,茶幾上擺著一盆花——是占喜相當熟悉了的“好運來”。 每天都能看到它的進展,看到葵百合做出來,看到望鶴蘭做出來,看到闊葉和龍柏做出來,最后看到它們都被好好地固定在陶缸里。 每天都能聽到那個人說做花時的困難點,尤其是做闊葉時,葉片特別多,他吐槽說自己染色染得都要睡著了。 現在,占喜終于見到了實物,真漂亮??!比照片漂亮千萬倍,是那個人一點一點、從無到有、親手做出來的。 她看向沙發邊的男人,他已經站了起來,三十歲左右,身材勻稱,穿一身草綠色沖鋒衣、牛仔褲黑皮靴,一張臉棱角分明,五官端正,打量占喜時,唇邊帶著意味深長的笑。 占喜卻笑不出來,走到他面前說:“你好?!?/br> “你好?!蹦腥诵Φ酶黠@了。 占喜沒有心情和他寒暄,開門見山地問:“好大一頭魚,為什么沒有來?” 第11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好大一頭魚’?”男人饒有興致地看著面前年輕的女孩。 她有一張小小的臉盤兒,略施薄妝,肌膚白皙細膩,五官精巧,一雙眼睛大而有神,留一頭染成深咖色的披肩長發,竟是非常漂亮。 她的個子還挺高,穿著粉紫色粗線毛衣,底下是深駝色呢料長褲配通勤黑皮鞋。毛衣和褲子都不修身,依舊可以看出她身材窈窕。 占喜回答:“你肯定不是?!?/br> 她說不出具體理由,反正在接到電話、又看到這個男人第一眼時,她就確定他不是小魚。 小魚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也不會這樣笑,雖然她沒見過小魚,但她就是知道! “為什么呀?”男人像是想不明白,“我就不能故意裝成和你不熟的樣子打電話嗎?” 見占喜的神色越發冷淡,男人不敢逗她了:“對不起對不起,我的確不是‘好大一頭魚’,我叫方旭,旭日的旭。其實我們聊過,q站那個就是我?!?/br> 原來是那個開口就是“親”的老板。 “哦,那……‘好大一頭魚’為什么不來?”占喜在意的只有這個問題。 方旭說:“小魚臨時有事,讓我代他向你道歉?!?/br> 占喜問:“他為什么不提前和我說?為什么不自己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