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那一瞬,他突然生出幾分不忍,他心中自有黎民百姓,兒女情長小到不值一提,卻……在那一刻,很想喚住她,告訴她,他利用了她。 終沒有。 “大人,大人?”秦成低低喚著。 “怎么?”陸子洵淡然回神,轉過街角,“三日后,多派些人手,護送錢家的棉被和柴火,務必讓這些物資到達百姓手中,免生意外?!彼吐暥谥?。 “是?!鼻爻擅?。 陸子洵頓了頓:“前幾日要你尋的人……” 聲音戛然而止。 陸子洵瞇著眼睛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前方,女子那一抹瘦弱的背影,穿著樸素,滿頭的青絲只以一根深黛色發帶系在身后,再無裝飾,可……卻又很熟悉。 然她身上穿著的粗麻衣裳、手中提著的粗糙提籃,又在提醒著他的錯認。 不過片刻,那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之中,再不見蹤影。 看錯了吧。 蘇棠含著金湯匙出生,穿的素來是綾羅綢緞,十余年只享富貴榮華,如今怎會甘愿混跡于市井,穿的如此簡陋如農家女? “大人今日怎么了?”秦成不解,以往大人與人談笑風生,卻也能在溫和中得償所愿,今日卻在收獲頗豐后,無半分喜色,反而頻頻失神? 陸子洵垂眸:“無事?!?/br> 只是……突然想起一位故人。 第7章 蘇棠又買了個火爐及一些小物件,此刻在回去的路上,仍在思索著一會兒做些什么午食。 可當打開院門,看見倒在水井旁的少年身影時,腳步登時便頓住了。 那少年便昏倒在雪地上,赤足被凍的青白一片,全無血色,身上寬大的袍服蓋在他瘦小的身子上,如將他整個人掩住一般,死氣沉沉,無一絲動靜。 也不知在此處暈了多久了。 蘇棠忙將提籃放在一旁,走上前去。 少年如畫的眉與睫毛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臉色凍得僵青,顯然在外面已待了一會兒了。手臂上的血沾染了一旁的雪,分外刺目。 蘇棠伸手觸了觸少年的臉頰,刺骨的冰涼。 她抿了抿唇,力氣不足以將他抱起,也只能避開他的傷口,小心翼翼的扶起他的身子。 未曾想,此刻那少年的睫毛抖了抖,雙眸勉強睜開一條縫,嘴動了動,似要說些什么。 “先進屋再說?!彼宜碜邮菪?,蘇棠尚能將他勉強扶進屋內。 火爐不再旺盛,卻仍比外面暖和了許多。 蘇棠將少年扶到床上。 “你看見了……”少年的聲音因著寒冷與疼痛,微微顫抖著。 “看見什么?” 少年聲音僵如鐵:“如今,我不過是個摔倒后,自己站起來都做不到的廢人……”他緩了口氣,“對你,也無任何價值,不論你有何目的,皆是癡心妄想?!?/br> “哦,”蘇棠隨意應了一聲,拉過被褥蓋在他身上,又拿過桌上的青瓷瓶,“上藥?” 少年目光陰冷盯著她:“殺了我,報復也好,折磨也罷,眼下是你最好的機會……” “不上藥,我便先去準備午食了?!碧K棠如未聽見一般,信手朝火爐里丟了幾塊柴,轉身便已離去。 郁殊瞪著她的背影,他看不透這個女人有何目的,不知她想要什么。 可卻知,這具骨瘦如柴的少年身體,是他最為厭惡的噩夢。 如今,他廢去的不止過往數年的念想、權勢,還有……他的身子。 這具身子,弱的可憐,只有被人拋棄的份兒! 蘇棠回到外屋,拿出火折子燃了些麥秸,又添了柴,塞到新買的火爐里,火勢漸旺方才上鍋熱油。 她廚藝算不上好,也只看蘇府東廚的人做過,比著葫蘆畫瓢,卻也能將荇菜炒熟,又添了那二兩rou,算是改善伙食了。 她的經驗畢竟少了些,出鍋時,被熱氣熏了下手背,登時紅了一片,火辣辣的痛。 等到熬好了粥,手背上已起了七八個水泡了,軟軟的包裹著淡黃的膿液,在她本白皙的肌膚上格外顯眼。 “從昨夜開始,便一直未曾用食,”蘇棠端著碗粥與些微焦糊的菜走進里屋,看著滿眼死氣的少年,“吃嗎?” 郁殊的目光動也沒動。 蘇棠也不在意,將粥放在一旁,只自顧自吃好,饑腸轆轆一整日,終于得了一口溫熱,也便不在意姿態,索性狼吞虎咽起來。 整個過程,少年如老僧入定。 蘇棠吃好后,方才拿起桌上的白粥,朝床榻邊上走去,便要如今晨灌藥一般,灌粥。 卻沒等她彎腰,少年突然伸出那只受了傷的手,死死抓著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動作,因著用力,他的手還在顫抖著。 白粥晃了晃,灑出來些,手背上一陣刺痛。 蘇棠臉色微白,大抵是水泡破開了。 “滾?!鄙倌甑穆曇魩е踝詤挼牡统?。 蘇棠微頓,好一會兒輕飄飄道:“當今太后被軟禁了?!?/br> 抓著她手背的手一僵。 “今日我去市集,聽茶棚的人說的?!碧K棠語氣平淡,看著少年的神色,將他的手輕輕放了下去。 手背上的水泡,果真破了開來,膿液蹭在了少年的手心,一陣灼痛。 少年再未掙扎,順從著她的力道,將手放了下來。 蘇棠沉靜片刻,舀了一勺粥送到少年唇邊。 后者不開口,雙眸望著她。 蘇棠繼續慢條斯理道:“聽聞,是當今太后沖撞了……那位,那位一怒之下,便將太后軟禁了起來。靖成王已死,無人敢管此事,只怕……太后要被軟禁到死了……” 說到最后,她的嗓音如帶著幾聲嘆息,無比真切。 瓷勺下的唇齒有松動的跡象,蘇棠直接將粥倒在他口中。 這一次,少年沒有咀嚼,吞咽了下去。 一喂一食,二人之間難得的安寧默契。 這是蘇棠想出來的法子,他在意什么,便用什么來刺激他好了,而今看來,確是有用。 不過片刻,一碗粥已然見了底。 蘇棠看了眼仍呆若木雞的少年,想了想還是給他些單獨相處的時辰,轉身到外屋的火爐上煎藥。 只是未曾想,等她煎好藥回來,少年竟還定定望著屋頂,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聽見動靜,少年第一次主動開口,聲音沒有了以往的抗拒,只剩茫然與空洞。 蘇棠怔愣:“你是指?” “權勢?金錢?還是報復……”說到這兒,郁殊微蹙眉,“聽聞你曾在靖成王府后院待了三年,那王爺將你買回去,你心中受辱,欲要報復?” “你知曉的倒是不少,”蘇棠笑了笑,“你有在意的人,我……曾經也有過,然而那些都過去了,只是我尚還欠了一筆債……” 說到此,她臉上的笑恍惚了下:“你如今是傷者,便湊合待在這兒,過段時日,你養好了傷,若再想離開,我絕不攔你,如何?” 郁殊凝眉,似在思索她話中之意,又似在瞇眸假寐。 蘇棠便安靜等著,眼前的藥逐漸溫涼。 “喂我喝藥?!鄙倌晖蝗婚_口,薄唇輕抿著。 蘇棠一怔,繼而反應過來,端著藥走到床邊。 這一次他再未曾反抗,老老實實將苦澀至極的藥全數喝了下去。 蘇棠瞇眼一笑,從袖口拿出一個紙包:“張嘴?!?/br> 郁殊蹙眉:“什……” 話沒說完,口中便被人塞了一個蜜餞,果核早已被剜去,入口生甜,立即便沖淡了口中的苦澀。 蘇棠將紙包收了起來,眼中如有細碎光芒,靜靜望著他:“怎么樣?甜嗎?” 回來時,路過果脯鋪子,終還是進去買了一包。 郁殊望著她,鼻息間不只是蜜餞的甜香,還有淡淡的女子馨香。目光不覺落在她的臉龐,心中卻溢起淡淡的不解。 怎么會有人……在經歷那般大起大落的人生之后,仍能笑的這般……粲然? 讓人忍不住想要將其撕下,安在自己臉上,心里。 “太過甜膩?!彼鬼?,說得冷淡。 蘇棠癟癟嘴,將紙包放在桌前,與那包藥材放在一塊兒:“你這孩子好生沒趣,”她順手拿過藥膏,神色猶有遲疑,“你如今身子不便,須得我為你上藥?!?/br> 郁殊睫毛微頓,繼而淡淡道:“嗯?!毙闹?,卻莫名有些緊張。 他隱隱想到,以往,她是為他上過藥的。 那時他被以太尉為首的那伙人派刺客刺殺,劍上抹了毒,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死。 只是他受傷一事不能張揚,他也的確想起了依依,可卻從未想過去找她。因為不信任。 他去了后院,找到了這個叫蘇棠的女子,只因……她望著他時,眼中有光。 他看人鮮少出錯,她果真對他極為忠誠。 而她即便不忠誠也無妨,他不會讓不忠誠的人,活著待在他的身邊。 他在后院養了半個月的傷,那時,她也是這般,上個藥都分外忐忑。 看著眼前蘇棠仍在遲疑的表情,他最終又生硬擠出一句:“……不疼?!?/br> 蘇棠只奇異的望他一眼,掙扎片刻方才道:“我即便看了你的身子,也只如長輩對晚輩,不攙私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