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屈太傅吃驚道:“竟有此事?如此,皇上的確是要重視,天下是太平了十幾年,但百姓尚才恢復過來,可經不起這戰事了——而且,定襄長公主去世后,老將們陸陸續續也都榮養了,如今軍中也只是青黃不接,新的年輕將領尚未領過軍,也不知如何,邊軍防衛也薄弱,主要是國庫空虛,這幾年養不下這么多兵,也未好好練兵過?!?/br> 姬冰原道:“是,北楔一族,以狼為祖,騎兵兇猛,朕從前收付北原時遇上過一次,十分棘手,若是只是滋擾,邊軍也還能抵擋一二,只怕突如其來,大舉進攻,到時候號令四方軍伍衛國,一般人須號令不動,只能朕御駕親征?!?/br> 屈太傅道:“但如今你尚未立儲,國本不穩?!?/br> 姬冰原道:“朕原本也打算擇成年宗室子立嗣,但都入不了眼,朕想了下,莫如在安王一系擇個年幼嗣子立著,到時候還得勞煩太傅,費心教導?!?/br> 屈太傅皺眉:“年幼嗣子,只怕越發不穩?!?/br> 姬冰原道:“朕已有考量,太傅放心,到時總能內閣、軍機處和宗室這邊,三角齊全,派上輔政大臣,必能平衡朝事,不至失控?!?/br> 屈太傅微微展眉:“也對,這些年雖說軍事荒疏了些,但文臣這邊倒是人才斐然,軍機處有章琰一人已足夠,內閣幾位宰相也頗具城府,皇上謀慮深遠,宗室這邊,皇上打算派誰坐鎮?” 姬冰原淡淡道:“河間郡王、慶陽郡王,再令昭信侯掌著京營,可保京城無慮?!?/br> 屈太傅一愣,又忍不住笑:“皇上果然還是皇上,河間郡王如今被你打壓,到時候又許以恩澤,怕不是感恩涕零,無論真心假意,也只好勠力為君了,慶陽郡王心底淳樸忠義,又極擅經營,兩人互相監督,倒算好。但皇上,這做主的人太多了,雖然互相牽制平衡,卻又極容易導致遇大事無人肯做主,貽誤軍機?!?/br> 姬冰原傲然道:“朕若御駕親征,軍需無人敢怠慢,朕昔日能北定中原,還怕區區一個北楔嗎?” 姬冰原心想,如今只怕吉祥兒不肯留在京里,這倒是大大頭疼。 屈太傅點頭道:“如今北楔異動也還未可知,倒不如早些陳列重兵,使之不敢輕易犯之?!?/br> 姬冰原道:“是,朕正打算要在九邊閱訓?!?/br> 屈太傅怔道:“您要離京?” 姬冰原搖頭:“不,昭信侯代天巡狩,閱示九邊軍鎮?!?/br> 屈太傅這才看向姬冰原微笑:“原來如此,皇上原來是為著此事,才特特殺雞儆猴,給昭信侯立威?!?/br> 姬冰原森然道:“不錯,大敵當前,豈容宵小猖狂,朕偏要使些雷霆手段,教他們不敢使壞?!?/br> 屈太傅松了口氣:“倒是老臣白cao心了,既然如此,皇上還需早立儲君?!?/br> 姬冰原道:“太傅不來,朕原本也要請太傅來看看的,明日安王小王孫進宮給朕請安拜年,還請太傅來掌掌眼?!?/br> 屈太傅摸了摸胡須:“甚好,老臣年高,正喜歡看活潑潑的小娃娃?!彼帕诵?,便起身告辭。 姬冰原親自送了屈太傅上肩輿,然后才轉回宮,果然看到云禎從里頭屏風里頭轉出來,迫不及待道:“我不留守京城,我要和您出征!” 姬冰原大為頭疼:“朕哄哄老太傅罷了,如今且先將立皇儲這事和你去巡閱九邊這事給辦了?!?/br> 云禎懷疑地看著他。 姬冰原心知這事他綢繆打算已久,要含糊過去確實有些難,只好先應他:“行,朕到時候讓丁岱回來掌京營,好了吧?” 云禎這才喜笑顏開,上前抱著姬冰原的手臂:“皇上可說定了,君無戲言,臣每次聽章先生和君大夫說起昔日收付中原之事,都覺得好生向往,只想著能和陛下征戰四方,并轡揚鑣,何其痛快!” 姬冰原苦笑:“哪有如此好耍?行軍起來,日夜急行,到了營地,雙腿都不是自己的了,盡數磨破,第二日仍然又要騎馬急行,說不得還要上戰場,這還是有馬的呢。更不要說戰場上殺人起來,那都是滅人性絕情理,只管咬牙殺去,他們不死,死的就是自己,教朕如何舍得教你吃這樣的苦?” 云禎聽了也微微臉色白了些:“皇上第一次上陣殺敵……” 姬冰原道:“朕事后吐了很久,一個人躲在帳內落淚,你母親拿了藿香水來給朕,和朕說了好些笑話,說以前她做山大王的趣事,朕才慢慢好了許多?!?/br> “朕當時也問她,第一次是這樣,是不是日子久了,就能習慣了?!?/br> 你母親對我說:“永遠不會習慣,日子再久,也忘不了,所以最好以后不要讓咱們的后輩們再打仗?!?/br> “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老兵,往往反而不能讓他們太靜,而是要多讓他們尋歡作樂,宰羊比斗,讓他們忘掉那些戰場上緊張對敵的經歷。深夜里千萬不要有什么激烈的聲音驚擾他們,否則就會營嘯,他們會互相踐踏,惶恐四奔,以為又回到了那修羅一般的戰場,然后昏聵之中自相殘殺?!?/br> “你只看到沙場秋點兵,看到千營共一呼,哪里看到那背后的凄涼?!?/br> “古來征戰幾人回?!?/br>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吉祥兒,朕并不希望你真的上戰場,不是那些報國豪情,熱血沸騰,一將功成萬骨枯,上戰場,就是殺人,你怕是殺一只鹿都舍不得罷?!?/br> “朕這些年,也不愿意擅殺,就是因為當年殺的人太多了。朕希望你和你母親所想的一樣,在京里,替朕守著京城,守著這天下?!?/br> 云禎伸手抱住姬冰原的手臂,臉色雖然蒼白,但卻仍然堅定:“皇上,您在哪里,臣在哪里,便是修羅場,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br> 姬冰原拍了拍他,心下苦笑,知道始終是拗不過這孩子。 就在新年輟朝前的最后一天,朝廷頒下了旨意,封安王之嫡孫姬懷瑾為清平郡王,養在宮中,入上書房讀書,又一連點了幾位飽學宿儒進宮,教養清平王,其中屈太傅為帝師,更是令人矚目。 朝廷震動,但細細一想卻又覺得這個人選極妙,畢竟安王一脈與皇上血脈也頗近,又是宗王一族,算得上尊貴?;噬袭吘拐斒⒛?,若是按之前的打算擇成年嗣子,一旦為皇儲,不能及早傳位,反遭怨望。因此倒不如如今這般,擇個年幼的慢慢教導,且也未立為東宮,萬一若是養個幾年,看著不成,倒也還可教他出宮就藩,不至于釀成大禍。 但,河間郡王失了圣心,顯然是已確鑿無疑了。 因此在朝臣們歌功頌德的賀表中,新年終于開始了。 君聿白也開了方子后,離京回玉函谷了。 君大夫一走,云禎大感輕松,連忙就命御膳房收拾好些好菜,對姬冰原道:“這幾日清淡飲食,我感覺每日都饑腸轆轆,好容易君大夫走了,皇上陪我好好吃點兒好吃的?!?/br> 姬冰原拿著本書再看,順口道:“莫要貪食了,仔細君大夫回來針你,你別當朕不知道,今日你和姬懷瑾已吃了不少烤rou了?!?/br> 云禎道:“并沒想著瞞著皇上呢,不是讓人送了烤魚過去給您了嗎?我親自烤的!我只是想起上次和皇上去爬山,皇上給我烤的魚rou分外好吃,可惜丁公公不在,我讓墨菊弄了來,自己烤了,果然好吃?!?/br> 姬冰原道:“罷了吧,南書房里那烤魚一送來,臣子們全都側目而視,不知心里怎么想朕呢,朕這圣明天子形象,都被你壞了?!?/br> 云禎嘻嘻一笑:“皇上英明神武,誰敢指摘皇上?烤魚不好吃嗎?今晚臣讓他們做了好幾樣新鮮菜色,保管皇上吃得開心?!?/br> 姬冰原涼涼道:“朕看你日日和姬懷瑾玩得開心,都忘了還有朕吧?” 云禎道:“臣這不是看他乍離父母,時??尢?,怕他不習慣,先陪著他玩兒嗎?難怪今兒送他回安王府了,原來是皇上吃醋了?!彼^去嘻嘻對著姬冰原笑。 姬冰原道:“朕一年到頭,就這幾日能歇著,皇后不陪朕,還想怎么?等過完年,開春后,你就該啟程去九邊巡閱了,到時候朕又要久曠宮中,獨守寒衾了?!?/br> 云禎為著君大夫讓他們節制,早已忍得難耐,如今聽姬冰原如此隨意說幾句話,就已心癢難搔??此掷锍种鴷?,面容淡漠清冷,寬松衣襟卻微微開著,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喉結,早已悄悄挨了過去,貼著他的面容,笑嘻嘻道:“皇上要讓臣侍寢,總要讓臣吃飽啊,皇帝還不差餓兵呢?!?/br> 說完已偷偷親了姬冰原一口。 姬冰原轉頭一把按住他,將他抱上腿,笑道:“朕先檢查檢查你是真餓還是假餓?!?/br> 云禎笑得渾身發軟:“皇上秀色可餐,真乃稀世珍饌,臣剛才嘗過了,果然美味?!?/br> 姬冰原正色道:“卿卿既吃飽了,輪到朕消受了?!闭f完俯身下去,果然深入淺出,時疾時徐,款款將皇后品嘗了一輪,兩人胡鬧至了晚膳時,姬冰原又叫人架起炭爐,親手又給云禎烤了魚。 云禎嘴角腫了起來,一邊怒道:“等君大夫回來,我告訴他是你不遵醫囑!”一邊卻拿了烤魚就啃。 姬冰原笑道:“到時候烤了讓他一起吃?!?/br> 第123章 云起 江寧走進宮殿深處,腳下長靴蹍著鮮紅厚實的羊毛地毯。 元釗抬眼看到他來,從幾上拿起一卷羊皮卷,招手喚他:“世子,過來看,雍朝的皇帝居然真的要立嗣子了,他真的生不了孩子嗎?” 江寧走過去,單手撫肩,一板一眼行禮:“見過王上?!?/br> 元釗揮著手:“不必多禮,都說了叫你不用太多禮了,你沒看到他們見我,連腰都懶得彎嗎?” 江寧不說話,元釗問他:“問你呢,你不是在龍驤衛待過嗎?大雍的皇帝,真的不能生嗎?” 江寧道:“不知道?!?/br> 元釗沮喪:“就知道你什么都不肯說?!彼沽讼氯?,靠在羊皮靠毯上,一邊摸著那柔軟的羊毛一邊漫不經心問他:“攝政王在做什么呢?!?/br> 元釗道:“和太后在商議國事?!?/br> 元釗道:“呵呵,太后今兒竟然有空?沒和她的男寵喝酒嗎?” 江寧一板一眼道:“巫師在祈祝?!?/br> 元釗呵呵了聲,看著他笑了:“我又沒說她男寵是誰,你又知道我說的是巫師了?你怎知我說的不是你爹?”他語聲嘲諷。 江寧繼續沉默著,元釗看他不說話,覺得有些沒趣,湊過去問他:“咱們也去喝酒吧?!?/br> 江寧道:“下午還有朝事?!?/br> 元釗呵呵笑了下:“朝事關我什么事?他們大可以擺一座木偶在上頭當成是我就行了!你爹讓你來看著我,不也是怕我惹禍給他添麻煩嗎?” 他坐起來懶洋洋:“走吧,我們蹴鞠去,反正人人都當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可不就好好玩么?!?/br> 他起身出來,前日才下過雪,院子里都是雪,他很快叫來了一批伺候他的小侍奴,在院子里蹴鞠起來。 然后誰玩得過江寧?球一到他腳上,就仿佛粘上了一般。 元釗在一旁看他踢得好,不由叫停了其他人:“江寧,你過來踢給我看看,我不叫,你不許停,我看你到底能顛上幾個不落地?!?/br> 江寧面無表情,一手拋起皮鞠,足尖顛起,啪,啪,啪,不慌不忙,節奏均勻,只看他長腿上下悠閑踢著,一眾人等皆在那邊替他數:“110,111,112……”,不多時已數到了上千,竟然仍然仿佛還能顛到天長地久,元釗促狹起來,忽然從一旁拿了個抽陀螺的鞭子往那皮鞠抽了一下。 只見那皮鞠滴溜溜被抽飛了起來,直接飛向了墻上,啪地一下被彈飛開,元釗哈哈大笑著,卻見江寧長腿緊邁幾下,神奇地再次伸足接到了那只金紅色的羊皮球鞠,啪,啪,啪,再次回到了那種悠閑的節奏中。 侍奴們全都歡呼拍掌起來,震耳欲聾,元釗有些意外,看向江寧,卻見有人在后頭怒喝:“如何在此喧嘩?!” 元釗轉頭,看到自己母親胡太后怒氣沖沖站在廊下,身旁跟著的正是披著長發穿著銀白色長袍,渾身披掛銀飾的巫師,他帶著銀色半面面具遮蓋面容,只露出一雙睫毛長長的眼睛,猶如秋水生煙,顧盼生姿。 侍奴們全都連忙雙膝跪下伏倒在地下,只有江寧仍然還在顛著那皮鞠,啪,啪,啪。 胡太后冷冷道:“長廣世子為何見吾不拜?” 江寧道:“王命我蹴鞠不可停下?!?/br> 元釗一怔:“停下吧!” 江寧這才將皮球穩穩頂在足尖,擺在一側,然后單手撫肩單膝跪下行禮參拜太后。 胡太后眉尖一蹙,厭惡道:“果然是奴婢之子,不知禮數,卑賤下流,長廣王命你來陪王讀書,不是讓你勾引王流連游戲,不求上進的!來人!” 幾個侍衛從一側出來躬身聽令,胡太后道:“打廣平王世子十脊杖!逐回王府,有下次,決不輕饒!” 元釗嘴巴微微張了張,沒說話,只見幾個侍衛嫻熟上前,就地拖翻江寧,解開上衣,將他按在雪地里,一人持著刑杖來啪啪啪揮下,幾杖就見了血。 庭院里安靜一片,只聽到刑杖沉重拍擊rou體的聲音,每一杖都仿佛打在元釗臉上。 十杖打完,江寧跪在雪地中拜下謝太后罰,胡太后冷笑了聲:“滾回去,奴婢之子,不要臟了我的庭院?!?/br> 元釗看到江寧跪在那里,蜜色結實背肌上橫豎交錯,傷口狼藉,血rou翻開,天上飄著些雪,落在他赤著的肩膀手臂上,他仿佛既不覺得痛,也不覺得冷,對胡太后那些侮辱的言語更是絲毫沒反應,眉目不動,臉色平靜。 他一言不發行禮后起身,上身裘衣解開散在精瘦的腰間,赤著的身軀高大矯健,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只是站在那里,冰藍色的眼睛看向人,便帶著無形的壓力。 胡太后似乎也被他這種冷漠懾住了,一時沒說話,只眼睜睜看著他單手撫肩,躬身向元釗行了個禮,才大步走出了庭院, 胡太后莫名覺得自己似乎落了下風,但她仍然轉頭看了眼元釗:“回去讀書吧,奴婢之子,不知進退,野性難馴!你當拿出王的威風來,莫要讓他欺到你頭上?!?/br> 元釗看著胡太后,不知道說什么,只是默默看著胡太后又教訓了一通,才轉身走去,巫師一直沉默的躬身站在她身后半步,她走后也緊跟著她離開,銀飾細碎響,白色衣袍下露出赤著的腳,宛如玉雕一般的腳踝上套著寬松的銀鐲。 元釗盯著那只銀鐲,咬牙收緊了下頷的肌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