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他皺起眉頭,絞盡腦汁,姬冰原道:“不著急,你回去仔細想想,寫幾條來朕看,這就是你的功課了?!?/br> 云禎遲疑著問:“我想要知道歷年的軍餉分配,鹽鐵稅的情況……”這些都是軍機要情,非一般人能看的。 姬冰原伸手指給他看墻的一側滿滿磊著書卷的書架:“你自去那邊看,歷年的,涉及軍費、鹽鐵稅等等都有副本在那里?!?/br> 云禎眼睛一亮,又有些遲疑:“這東西不好帶出宮吧,我抄一抄……” 姬冰原道:“你這幾日宿宮里,想看就自己過來看,過幾日也要隨駕去泰山祭天了,你到時候和朕一塊走就行了?!?/br> 云禎如獲至寶:“謝謝皇上!” 姬冰原道:“一會兒開始奏事,你到后邊槅子間聽著,多聽聽軍機大臣們怎么議事的,到時候你自就有思路了?!?/br> 云禎知道這是極難得的機會,于他大有裨益,連忙先謝恩:“謝謝皇上?!彼Φ脙裳蹚潖?,轉身往槅子后頭走進去,一副仿佛隨時擔心姬冰原后悔的樣子,走路甚至有些雀躍。 姬冰原嘴角微微一勾,轉頭對丁岱道:“傳其他軍機大臣進來,奏事吧?!?/br> 丁岱連忙躬身應是,小跑出去,心下卻嘖了聲,留在宮里幾日,再等泰山祭天,千騎萬乘一來一回至少半個月吧,朱五郎應該已去戍所吃土去了。 第55章 快馬 幾位軍機大臣進來,大多是朝中重臣,又是官場上宦途多年,老練得很,君前奏對,都是干練沉穩,且明顯腹中熟極,姬冰原問個什么,幾乎都立能答對,不徐不疾,有條不紊。 云禎在后頭聽得入了迷,想不到幾位老大臣,平日里見著看著也只是些迂腐老頭,沒想到一對答起來,那都是老成持重,能干之極,更讓他意外的是,他們明明是在京城中,卻對邊陲駐軍,了然之極,細微至某個戍所增加幾個守備,裁撤幾個兵丁,都能說出來。而應當從何處備辦軍餉武備,幾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語甚至爭執起來,每個聽得都很有些道理。 姬冰原也并不阻撓,只讓他們爭論了半日,竟然數人也自己達成了一致,取了個幾人都能接受的意見。 姬冰原只是偶爾問一句,似乎并不做決定,只等他們自己爭論。 但他們卻能替姬冰原想出了最合適的方策。 難怪姬冰原這樣倚重他們,自己之前說的那些都是什么呀……難怪皇上不置可否,是把自己說的都當孩子話了吧,實在太令人發噱了。 云禎后知后覺地感覺到了羞窘,耳朵根都陣陣發熱,他用手按住耳朵,一陣陣懊悔,腦海里卻又不知不覺幻想著,若是在外邊奏對的是自己,侃侃而談天下大勢,皇上充滿信賴地看著自己,其他大臣也認真聽著。 什么時候能讓皇上看自己就像看一個靠譜的將領呢? 云禎從前對將軍的想象,大多來自于母親,以及母親氅下將領們的,他們來去如風,弓馬嫻熟,騎馬搭弓,拿槍演刀,雄壯而凜然,號令千軍,帶兵演陣,沉肅嚴厲。 他沒有想到過還有這樣的一面,站在山河地理圖旁,侃侃而談,普天之下,皆為王土,他們平衡、合縱,也會妥協讓出一些權力,他們洞悉人性,他們均衡利益,他們是君王的臂膀,襄助皇上,將這片土地統治著,抵御外敵。 大臣們走后,姬冰原又要去見使臣,云禎留在了南書房里,開始尋找皇上給他提出的那個問題的答案。 南書房里的確有許多好東西。歷年稅入,國庫收入,開支都清楚抄列著,各項軍備采購,開支,各地報的奏報,各省布政司,按察使的重要的涉軍奏報,全都由書辦重新謄清列好,清清楚楚擺著,他更是發現了皇上的御覽抄清總集。 他回憶著兩世模糊的記憶,偷偷從那時候皇上做出來的行為之中尋求一個準確答案,但他只感覺到了步履維艱。 鹽鐵稅?雖然收上來不少,但仍然被各州縣留用了不少,水災又劃去了一大筆,另有霜凍旱災蝗災,都說太平盛世,原來還是這么多的災。糧草馬匹更是入不敷出,征兵?從哪里征?這次軍制改革,各地州軍收回中央,軍餉也全部由中央撥付——原來要這么多錢,難怪之前一直由各州府自養著,收回來確實不容易。 軍田墾荒這些該做的也都做了,他忽然發現朝中大臣并不和自己想的一般大半都是尸位素餐,事實上是自己想到的辦法,別人早就想過了也都走了,奏折上都寫著清清楚楚呢。 也都是很努力了啊,還是這么難。難怪皇上天天批折子到深夜,一天見無數的臣子。 云禎坐在南書房里磨蹭了一上午寫了幾條,然后自己又都推翻了,自己撕壞了,又繼續去翻那些奏折。 姬冰原進去的時候,他還沉溺在那些故紙堆里,姬冰原拍了拍他的肩:“出去松散松散,不然眼睛要壞了?!?/br> 云禎有些舍不得,姬冰原寬慰他:“不急這一時,那么多大臣也在想辦法,來,朕帶你去騎馬去?!?/br> 說起騎馬云禎可就有興頭了,換了騎服出去。 外邊天高云淡,陽光特別好,久在書房里的云禎不由心胸一闊,煩惱了一上午的問題也被他拋在了腦后,他看到姬冰原也換了身玄色龍紋騎服,腰帶扎緊,穿著長靴,修長身軀英氣勃勃,不由喝了聲彩:“皇上真是英武非凡!” 姬冰原拿了馬鞭在手里拍了拍手心,看御馬監那邊牽了兩匹馬過來,揮退了一匹,轉頭對云禎道:“我們共乘一騎,朕帶你騎一次?!?/br> 云禎一怔,卻見那邊內侍們牽來了一匹十分高大的黑馬,渾身漆黑毛皮猶如緞子一般,它轉頭看了他一眼,傲慢而睥睨,云禎甚至覺得自己被一匹馬給鄙視了! 姬冰原笑了聲:“它叫閃電,是宮里跑得最快的馬?!彼焓志头鲈频潱骸澳阆壬像R?!?/br> 云禎翻身上了馬,姬冰原看他坐穩了,替他調整了下雙足的位置,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馬,拉起馬韁繩一拉,馬瞬間就沖了出去! 云禎完全沒準備好,整個人往后一倒,撞到了姬冰原的胸口,姬冰原笑了下,揮動馬鞭。 閃電果然是閃電! 風呼呼的從臉上吹過,路旁的樹影飛速后閃回,衣襟獵獵云禎眼睛幾乎都快睜不開了,第一次跑這樣快,心都噗通噗通的跳著,然而這馬竟然還在持續加速,皇上騎馬居然這樣快! 他漸漸激動起來,只覺得所有煩惱事都拋在腦后,只剩下這林間曠野,身心放松又興奮,甚至高興地在風中大叫起來,然后他感覺到姬冰原在他身后胸膛震動,顯然也在笑。 他們縱馬馳騁在西苑山腳下盡情跑了好幾圈,才放緩了速度,在林間道中小步溜達。 陽光透過林葉里的縫隙在路面斑駁搖動,林間時時會有肥碩的兔子被馬蹄聲驚動而竄過,風中送來太陽曬過的花香和草木香,好不快意。 云禎興奮得滿臉通紅,鼻尖沁出汗珠,在馬上對皇上道:“皇上您的騎術真是太棒了!怎么可以這么快!” 姬冰原道:“馴最烈最快的馬,爬最高最險的山,是朕少時所好?!?/br> 云禎嘿嘿笑著,轉頭對姬冰原笑道:“所以皇上馬上要去登泰山了嗎?” 姬冰原笑了下:“不錯?!?/br> 云禎卻忽然聞到了一陣rou香,他納罕道:“奇怪,這里離御膳房很近嗎?我怎么好像聞到烤rou香味?!?/br> 姬冰原道:“朕讓人在半山涼亭那兒烤rou,等會我們過去就能用了?!?/br> 云禎這下是真覺得腹中饑餓了,他早晨就沒吃多少,聽到有烤rou,立刻揚起嘴角歡呼:“太好了!” 果然半山涼亭那兒丁岱帶著御膳房的人在那里伺候著,架起了果木架子在烤rou,迷人的烤rou香味早就迎風越發濃郁,涼亭中央石桌子上裝著琳瑯各色的果子、點心,還有一水晶壇子用冰浸著他眼饞了許久的葡萄釀的好酒。 姬冰原駕馬過去,早有人迎上來服侍他們下馬,將馬牽走,又有人端了水來給他們擦臉洗手后坐了下來,丁岱伺候著將烤好還在滋滋作響的一盤牛rou過來端上來給他們,云禎飛快塞到嘴里,滿臉笑容:“丁公公手藝真好!烤得太好吃了!” 丁岱笑瞇瞇:“烤魚也快好了,侯爺要加點辣不?” 云禎道:“要的要的!”他眼巴巴看向葡萄酒浸在水晶壇子里,里頭還浮著透明的浮冰,姬冰原早知道他想什么,果然命人倒了來給他:“不可喝多了?!?/br> 云禎早口渴了,滿意地端了酒杯一飲而盡,砸了咂嘴酸酸甜甜果然爽口,身上那點燥意全被清涼撫平。他撿了幾塊浸在冰里清甜爽口的雪梨、藕片嘗了嘗,迫不及待又一連吃了幾塊rou,看丁岱端了烤魚上來,卻見姬冰原拿了筷子,將魚肚子上的rou夾了放到他碗里:“慢些吃?!?/br> 魚肚子塞了香茅草烤的,奇香撲鼻,云禎吃得心滿意足,兩眼彎彎只對著姬冰原笑:“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啊,皇上平日這么忙,難得來跑馬一次吧?一會兒是不是還要見使團?” 姬冰原道:“不用,一會兒我們去游湖,荷花正盛,傍晚去最宜人不過,正可劃船,活動活動消消食去?!?/br> 云禎好奇道:“自己劃?” 姬冰原道:“自己劃,營造司那邊新制的小艇,一人劃雙槳,很是省力,我們可在御河里頭劃上一圈?!?/br> 云禎起了好奇心,恨不得立時就去親眼看看,但又舍不得眼前美食,便又開始急吼吼地吃,姬冰原嘆息:“慢點,那船好好在那兒又不會飛走,還是這說風就是雨的急性子?!?/br> 云禎嘿嘿笑著:“噯,難得和皇上消閑,可真太稀罕啦,您這日理萬機的?!?/br> 姬冰原道:“我少年時也好玩,記得有次和人賭斗,徒手攀古塔,看誰先拿到頂珠,后來被父皇母后知道了,把我狠狠訓斥了一通,禁足了半年?!?/br> 云禎張大了嘴:“那你贏了嗎?” 姬冰原看少年驚訝的臉,忍不住笑了,別人知道這事,都說他儲君行險著實不當,父皇母后更是將伺候他的貼身內侍打了一頓趕了出去,從此以后跟著他的內侍一看到他略有些出格的事,直接跪下磕頭以死相阻,他不得不成為了一個穩重端肅的合格儲君。 只有這孩子問他,贏了嗎? 姬冰原道:“朕賭斗就未輸過?!?/br> 云禎拍掌:“皇上果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姬冰原遞了顆李子給他:“吃點酸的吧,我看你的嘴甜的沒邊了?!?/br> 云禎嘻嘻笑著,遙想了下皇上徒手攀塔的少年英姿,不由微微有些神往:“若是那時候我也在就好啦,一定和皇上特別投緣?!?/br> 姬冰原輕描淡寫道:“不就是玩嗎,誰還不會呢?!?/br> 果然到了傍晚,姬冰原帶著云禎去御河里劃船,兩人各劃一艇,痛痛快快劃了一圈,盡興而返。云禎摘了滿船的蓮蓬回來,青松拿了個圓肚寬口的白瓷罐替他插好,直到入睡時,屋里都還彌漫著蓮蓬的清香。 作者有話要說:皇舅舅:那些都是朕玩剩下的! 新年努力發糖中。 第56章 不戰 第二日,云禎仍是去了南書房絞盡腦汁完善他的策論。 姬冰原處理朝政后,下午便帶著云禎在南書房里,以山河地理圖為棋盤,將昔日平定北原的好幾場大戰都模仿著演了一次,其中一次正是定襄長公主大獲全勝的戰役柳城之戰,這是一場值得大書特書的攻城戰,說起來都是定襄長公主和當時的太子姬冰原奠定榮耀的一戰。 姬冰原讓云禎代表定襄長公主這方攻城,他代表偽朝守城,讓云禎來攻。 云禎試著攻了幾次,沒想到姬冰原卻將城給牢牢守住了。 這讓云禎好勝心大起,絞盡腦汁,出盡百寶去攻,卻不料被姬冰原從江邊派著一支隊伍從后包抄,將他的隊伍火攻給全殲了。 他大喊:“怎的還可以這樣?!” 姬冰原道:“事實就是這樣,柳城一戰,我們攻下后,第二日便在河關查獲了理寧城過來救援的隊伍,他們帶了大量的硝石火箭,當時正是冬日,你母親帶的那支隊伍正是在山谷中駐防,火攻的確是攻擊力最大的策略,只差一天而已,你母親必敗無疑?!?/br> “事后我們人人都說是上天庇佑?!?/br> “但無人知道我們為了快攻下來,付出了多少代價,前鋒營那一仗全數戰死,中軍營只余一半,我是那一仗腿上中的箭,你母親那次以后身體也落下了病根?!?/br> 云禎驚呆了,看向那靜默著的山河城郭,姬冰原淡淡道:“朕那時候就想,等以后能過上太平日子,朕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再打仗了?!?/br> “朕真的打夠了?!?/br> 外邊丁岱過來悄聲道有內閣大臣求見,姬冰原轉頭道:“去文心殿,朕這就過去?!?/br> 他按了按云禎的肩膀:“你自己玩,朕過去議事?!?/br> 云禎連忙彎腰行禮送他,姬冰原走了出去。 云禎手里捏著象征士兵的棋子,看向那山谷,所以那一次如果一不小心,母親在谷里出了事,就沒了今天的自己吧? 母親身體不好,早早就沒了,想來也是當初戰爭時落下太多的傷痛。 戰爭不僅僅意味著榮耀和功勛,背后其實是無數的犧牲和傷痛。 他正出神,章琰走了進來,看到他笑道:“一直說皇上在南書房,又誰都沒召,我就猜是侯爺在?!彼戳搜凵酱颈P里,一眼就看出來了:“是在和皇上推演嗎?柳城之戰?” 云禎道:“是啊,我攻皇上守,他從江邊偷了支隊伍來火攻把我給全軍覆沒了?!?/br> 章琰笑了:“皇上也太欺負人了?!?/br> 云禎道:“皇上說當時的確只差一天,敵軍的援軍就到了?!?/br> 章琰道:“沒錯,但我們也有防守,未必就一把火就能把我們全殲了,是你太輕敵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