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他翻身上馬,對著姬懷素一笑,揚鞭“駕!”的一下,騎著他的雪白寶馬絕塵而去,朱絳想笑,到底還是忍住了,指揮著護衛們押送囚車,緩緩前行。 姬懷盛聽到云禎諷刺姬懷素,也有些掌不住想笑,到底老成些,轉頭含笑著打圓場道:“昭信侯少年意氣,出言無忌,不要放在心上?!?/br> 姬懷素嘴角卻微微一翹,也含笑道:“世人皆慕強者,昭信侯尚年少,天真爛漫,值得結交,懷盛兄不要放在心上,我們倆如今共領一差使,還當同心同德,將這差使辦好才好?!?/br> 他笑得真心實意,竟像是全然不介意,姬懷盛心中倒是暗暗納罕,也不知道此人養氣工夫如此,還是真的心胸寬廣全然不介意,兩人又議了一回如何治河,才拱手而別。 他卻不知,姬懷素少年時在王府被父兄欺壓磋磨,不知不覺卻也生成了古怪的想頭,弱者原本就該被強者統治,至于強者是仁義還是暴戾,那弱者都是無法反抗的,只能忍受,若想不被欺壓,當然就是自己走上那最高處,成為最強者便是了。 也因此他聽了云禎的話,未見愧疚,卻歪解到了另一條路上去了,吉祥兒莫不是正因為如此,這一世才這么努力變強?上一世他們感情甚篤,豈有如此重生后就輕易放下,雖說待自己仍冷漠如冰霜,但焉知不是愛之深恨之切呢,他聽自己彈曲,不也感傷落淚了?可見自己尚有機會,如此一想,那勃勃野心越發如野火在胸中燃燒,只有再次成為最強者,他才能再次拿取他的戰利品。 第51章 戍邊 押著囚犯,走得就慢。尤其是云禎心里越發有些想著慢點到京城才好。一則云禎幾世都不曾好好在京城以外看看外邊的世事,如今難得出來,不免每處都細細走走問問,二是一想到回到京里皇上少不得又考問功課,他還欠了不少字,更心虛是他擅自行險一事,明明已經看出不對,還要冒險,這想一想就知道皇上一定很生氣。 總之,還是再遲一些回京城就好了,他回憶了下,再拖幾天回去,皇上就該去泰山祭天了,這樣就又拖上一個月,等皇上回來,這事兒應該也忘了差不多了。 他想得甚好,白天和朱絳走走停停,晚上朱絳也陪著他趕功課,朱絳本就是個精于玩樂,一路上說說笑笑,算得上十分舒心適意,只可惜云禎還想再多走走,高信卻親自來迎他了。 云禎看到高信帶著一隊人出來,過來和他行禮,還只以為他是出來辦差路遇,還只是笑著問:“高統領這是去哪兒辦差呢?” 高信笑道:“皇上要去泰山祭天,想帶侯爺一起去,因算了算時間恐侯爺押送囚犯,耽誤時間,特意命卑職過來接應侯爺,這囚犯您就交接給我帶來的護衛,盡可放心,我則陪同侯爺、朱五公子盡快回京?!?/br> 云禎一怔,朱絳已大喜道:“能陪皇上祭天!這是多大的榮耀??!” 高信笑盈盈:“正是呢,朝中大臣能伴駕隨行,那都是朝中重臣?!?/br> 云禎偷懶心再次破滅,只好命人將囚犯交接了,隨著高信的車駕一同返京。 不幾日果然回了京城,姬冰原看到他回來,先問了果然身上未有損傷,才算放心,留了云禎和朱絳一同用膳,和云禎說道:“你這行事太過草率急進,朕知道你是一心想立功,讓朕給你差使,但為主將者,原本就不可如此輕率,你確需要歷練一番,朕想過了,等泰山回來后,你去西山大營任個副將,好好學學這布兵排陣,運籌帷幄本事?!?/br> 西山大營!那可是真正的京營了!云禎追問:“那就不用再再上書房進學了?”在軍營里自然是要與將士起居,沒可能還進宮進學了。 丁岱在一旁已經忍不住笑了:“皇上果然沒猜錯,一說去西山大營,侯爺肯定高興不用讀書了?!?/br> 云禎嘿嘿了兩聲。 姬冰原道:“旬陽郡王立時就要賜婚了,到時候也就不進宮進學了,懷素和懷盛也派出去辦差了,宮里就只留幾個年歲小一些讓翰林院的學士們教著,你反正也讀不下,就還是不讓大學士們頭疼了?!?/br> 云禎喜形于色:“太好了皇上您真是高瞻遠矚,見微知著,再英明不過了?!?/br> 姬冰原笑了聲:“大學士們教不了,少不得朕自己來教了?!?/br> 云禎震驚:“什么?!” 姬冰原點頭:“每日大字一張,每月策論一篇,朕都要看,每月命專使去收,少一日都不行?!?/br> 云禎目瞪口呆,姬冰原看他神情好笑:“怎么,朕學識不配教你?還是朕不當管教你?” 云禎勉強笑:“哪能呢,皇上您學識卓絕,教臣是綽綽有余,您又是臣的長輩,管教臣是應當,就是臣就是根朽木……” 姬冰原嘴角勾起:“不可如此妄自菲薄,行了這就是你這次差使的賞了,咱們再看看給朱五賞些什么?!?/br> 朱絳抬頭,受寵若驚:“皇上,臣這次去什么都沒做,不敢求賞?!?/br> 姬冰原道:“該賞,姬懷素姬懷盛都賞了,吉祥兒也得遂所愿去了西山大營,你呢?朕之前看定國公的意思,是想給你謀個御前侍衛的出身,過幾年娶親說媳婦也好看?!?/br> 朱絳卻忽然起身出來,雙膝跪下道:“臣想去邊軍任職,求皇上恩準?!?/br> 姬冰原一怔,連云禎也愣住了看向朱絳,朱絳之前和他日日說笑玩耍,完全沒有提過這一想法,這是抽的哪門子風呢?他知道邊軍是什么意思嗎? 朱絳道:“臣之前稀里糊涂,但這些日子和兩位宗室公子,以及昭信侯一同出去走了走,也覺得臣這日子過得有些糊涂,因此也認真想過。這次軍制改革后,九邊重鎮都急缺將領,臣為武將世家出身,懇請去邊軍任職?!?/br> 姬冰原低頭看向他:“朱絳,你可知道戍邊邊將是要吃什么苦嗎?戍邊將領,鎮守邊疆,責任重大,大多只能將家眷帶去,數年甚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回京了,你尚未成親,且定國公年事已高,還需你堂前侍奉盡孝,這事朕不能輕易應你,你還是回去稟了你祖父,你家高堂才好?!?/br> 朱絳道:“我并非長子長孫,家業無需我承繼,高堂另有兄弟盡孝。祖父昔日平定天下之勇勛,臣愿效法,報效君上國民。至于家中長輩,臣回去說服他們,但求皇上恩準?!闭f完他咚咚咚叩了幾個響頭,倒像是真心實意要去戍邊。 姬冰原命人扶了他起來,倒是對這個紈绔子弟多了些改觀:“起來吧,既然如此,你先回府,朕賞你些金銀回去,你這出去一次,也該回去和定國公盡盡孝,既有此志向,也合該向長輩稟報才好?!?/br> 朱絳臉上露出喜色,看了眼云禎,叩頭下去了。 云禎被朱絳這一出搞得摸不清頭腦:“朱絳這是出去一次,腦袋抽風了?邊將??!邊城都沒有吃喝玩樂地兒,他真去了會不會過幾天就哭著又求著找我和皇上您說情調回來啊?!彼@卻是有些擔心朱絳是一時熱血上頭,過了幾天后悔,索性現在姬冰原這里打個底鋪墊鋪墊,省得過幾日又要替他說情撤回,皇上跟前能瞎說嗎?況且之前也沒和自己商量商量,云禎滿腦子摸不著頭腦。 姬冰原笑了下看了眼懵懵懂懂云禎:“可能發現你們都太有出息,他也有了立志心吧?!?/br> 他點了點頭又嘆息道:“本來這些功臣之家的后人,原本從軍是最好不過,守上幾年,把邊軍握在手里了,要掙個功勛極容易。但大多這些功勛之家的后人,都只是躺在先輩榮耀上做二世祖,難得有個愿意去做守將餐風吃土,算是極有骨氣了,但定國公老人家若是來找朕哀求,朕也當不起這苛待功臣后代罪名,且看他如何說服家里人吧?!?/br> 云禎有些悶悶,姬冰原看他沒精神,也便命人:“去拿了朕前些日子調香露來,給侯爺帶回府去吧,明兒再來宮里見朕,朕知道你如今只想問問朱絳到底怎么想的吧?” 云禎有些不好意思:“原本回來是該陪您說說外邊的事,咱們不管他了,我給皇上再說說話?!?/br> 姬冰原一笑:“朕忙著呢,外邊使臣還等著朕。什么時候說不行,何必看你在這里懸著心,又有什么意思了?!?/br> 只見個宮女果然捧了香露過來,云禎接過那香露,只覺得那宮女身上一陣芳香襲人,直沖鼻端,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慌忙拿手巾子捂住,這可是君前失儀大不敬,他臉微紅看向姬冰原。 姬冰原揮手道:“行了不用看朕,你在朕跟前失儀多了,回吧?!?/br> 云禎連忙謝了賞下去了。 殿里恢復了安靜,捧香宮女婷婷裊裊往后退了幾步,身上香味越發濃郁。 姬冰原聞到香味,抬頭看了眼那宮女。 宮女一怔,臉上浮起了一片霞云。 姬冰原卻垂下睫毛,面無表情,宮女對那猶如能夠掃視她五臟六腑一眼有些忐忑,但卻還是微微低下頭退了出去。 姬冰原卻問丁岱:“剛才侍香宮女叫什么名字?!?/br> 丁岱屏住呼吸,低聲道:“昭霞,三年前入的宮,禾川人,良家子?!?/br> 姬冰原淡淡道:“打發出宮,即日起不得在宮里伺候?!?/br> 丁岱深深彎下腰:“奴婢遵旨?!毙睦飬s深深嘆了口氣。 姬冰原卻又想了下道:“關注下定國公府,朱五好好怎么忽然想從軍,是不是家中有什么事?!?/br> 丁岱又應了聲是,下去不提。 第52章 修行 青松得意洋洋,通體舒暢,身上已然換了寶藍色太監服,他這次得立大功,皇上獎賞,準他提職。 他正在耳房里細細和墨菊等內侍說著他如何連夜騎馬疾馳三十公里,求援調軍的光輝經歷,當夜如何驚險,他們如何死里逃生,云侯爺如何英明蓋世,滔滔不絕,好不得意。 正說得熱鬧,卻見一位年長尚宮帶著一宮女走了出來,路過耳房前廊,那宮女有些面生,卻已換下宮服,臉上眼圈紅腫,手里拿著個包袱。 青松心中好奇,笑著問尚宮道:“姑姑辦什么差使呢?這宮門也快落鑰了吧?” 年長尚宮笑道:“青松公公好,是送今年新采選的侍詔姑娘去內務衙門,遵上口諭不留宮了,即發還家鄉呢?!?/br> 青松一聽便知道這樣緊著打發出去的定是犯了大錯了,又看了兩眼那宮女,看顏色甚好,已是羞窘得滿臉通紅,便也不再問,等走了才悄聲問墨菊道:“今年新采選進來當差的多嗎?” 墨菊搖頭:“別提了,千挑萬選留下來這幾個伶俐出挑的,結果又犯錯了,千叮囑萬叮囑不要cao之過急,規規矩矩當差,自有她們的福分,咱們皇上雖然不收用,但在體仁宮待過的女官,哪個不是衣錦還鄉,榮耀之極的?可惜了,一看就知道這姑娘急了?!?/br> 青松咂舌:“這樣花枝一般的姑娘,水靈靈的,看起來也和侯爺差不多年紀……皇上都看不上啊?!?/br> “然后呢?” 他們身后響起一個聲音,青松和墨菊慌忙跳了起來:“見過爺爺?!?/br> 丁岱冷笑道:“好容易換了這身藍皮,嘴巴又開始管不住了?上次吃的教訓還不夠?依我看你管不住自己,早些出去才好,省得早晚連累你爺爺!” 青松連忙笑著自己掌嘴:“好爺爺,丁爺爺,是我的不是,我這自己掌嘴?!?/br> 丁岱瞪了他一眼:“進房來給我說說你這一路的見聞?!?/br> 青松笑著道:“不是回來就給爺爺您報過了?!?/br> 丁岱道:“我是問朱五公子?!?/br> 青松一怔:“朱五公子……一路都是陪著侯爺玩兒啊?!?/br> 丁岱拍了下了他的頭:“一路玩兒?朱五公子今日在皇上面前自請戍邊,要任九邊守將!他之前可有在侯爺跟前提過?” 青松震驚:“什么?真沒有!和從前一樣啊?!?/br> 丁岱拉了他進房細問。 定國公府,朱絳自請戍邊的消息也掀起了疾風暴雨。 他父親朱文庸正在書房里叱責朱絳:“御前也是你信口開河,熱血沖腦胡說八道的嗎?戍邊是什么人去的?那都是罪將流卒待的地方!你連媳婦都沒娶,就自請戍邊,你還能議什么好親事?你祖父正替你議著一門貴親,這消息一傳出去,竟是將人都得罪死了!你給我立刻進宮去請罪——不對,去找昭信侯幫忙說情,就說你是一時口快,皇上念你年幼無知,恕了你信口開河、狂妄荒誕之罪!” 朱絳垂頭長跪著,腰身筆挺,什么都沒說,神情平靜。 朱文庸見他如此,越發暴怒:“似你這般日日吃喝玩樂,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不過是跟著昭信侯出去了一番,借光立了點功,沾了點恩賞,你還真以為是你自己的本事?那是皇上私下早安排妥當送給昭信侯的大功了,你們就是去撿的現成功勞!你就該有自知之明,還真癡心妄想,自以為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業來?我只怕你玷污祖宗,給家里引來大禍!” 朱絳平靜道:“父親日日在家中,莫非又做出什么光宗耀祖的事不成?也不過是尋章摘句,編幾本附庸風雅的詩集,納幾房美妾,生幾個兒子,閑下來辦辦文會,聽聽門下清客的奉承,這樣的出息日子,兒子倒覺得不必重復了。待到門戶傾覆,大禍臨頭之時,也不過多一人少一人的差別罷了?!?/br> 朱文庸暴跳如雷:“你這逆子!” 他正拿了桌上的硯臺要砸向兒子之時,簾子一挑,定國公朱云卻走了進來,拄著拐杖:“住手!” 朱文庸氣勢一滯,放下了硯臺,上前賠笑迎接父親:“父親您怎么來了,是為了這逆子嗎?讓兒子教訓他即可?!?/br> 朱老國公看了他一眼,坐下來道:“好容易有個長了些志氣的孫兒,我只怕被你教訓倒教訓壞了?!?/br> 朱文庸一怔,陪著笑臉:“父親這么說,兒子無地自容了?!?/br> 朱老國公看了眼朱絳:“你可知道,你祖母在為你議一門貴親,那小姐出身名門世族,溫柔賢淑,才華橫溢,你祖母親自上門相過,是極難得的貌美,對方十分舍不得嫁,畢竟你那點紈绔的名聲在外。要不是這次你同昭信侯出去辦差,辦得頗為漂亮,對方松口還不會這么快。但你若要去做戍邊守將,那對方是絕不可能嫁過來的,這門親事只能作罷了,你可想好了?” 朱絳平靜磕了個頭:“祖父,朱家不缺安享富貴,盡孝承嗣的子孫,多孫兒一個不多,少孫兒一個不少。都說世祿之家,鮮克由禮,富不過三代,不如放孫兒自去搏一個榮華前程,賭一個光宗耀祖?!?/br> 朱老國公臉上微微動容:“來日邊疆苦寒,寂寞冷清,你可能會老死邊關,無妻無子,到時候孤苦一生,不要怪長輩不曾勸阻你?!?/br> 朱絳道:“五年之內,邊釁必起?!?/br> 朱老國公臉色劇變:“誰和你說?皇上?還是昭信侯?” 朱絳沉默。 難道這竟出自上意?朱老國公臉色變幻不定,過了一會兒拄了拄拐杖,長嘆出一口氣:“好孩子,我同意了,你下去吧,我和你父親再商議商議,你放心,一切行李都會替你打點好,也會替你選一個好一些的駐城,拜托人照料你?!?/br> 朱絳道:“不必選,就常林城?!边厑y起,第一個被屠的城,重生一次,他愿先從救一城人開始,這就是修行。 朱老國公一怔:“常林不好守,又地處偏僻,真有事其他邊城不易援救呼應。而且實在太小了,你去那邊會很清苦,條件太差。你這樣出身,選個大城做守將,皇上和兵部不會不準,又容易出戰績?!?/br> 朱絳道:“無非是馬革裹尸,魂歸故鄉,也得個光耀門楣?!彼f到這里忽然一愣,想到了之前云禎吹的《白馬歸》來,他忽然有些走神,若是自己真的戰死沙場,吉祥兒也會為自己吹一曲葬歌嗎?那倒也是死得其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