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節
奇怪,她明明已經感覺到眼眶發熱的感覺,可為何就是流不出眼淚呢? 而且魔神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復雜的感受? 魔神看到她時,會不由自主地耳朵發燙,心跳倏然加速,一下一下劇烈撞擊著胸腔,渾身的血液都忍不住躁動。 可遭她厭棄時,他心里會涌上一陣酸澀,喉嚨好似被堵住,眼眶猛地一熱,流淌出冰涼的液體,還會止不住地低聲嗚咽。 這些感受,都是她從未經歷過的,讓她覺得新奇無比。 她一遍又一遍地體會魔神的感情,體會魔神濃烈的愛恨。 終于有一日,她在自己的眼睛里體會到了熟悉的感覺——眼眶發熱酸脹,有濕潤的液體從眼尾流出,順著臉頰流淌。 她生平第一次生出的情緒,讓她心上好似壓著一塊沉重巨石,悶窒又難受,不移開這塊巨石,她就不得安寧。 后來她才知道,這種情緒叫作愧疚后悔。 被這種情緒折磨,她擰起眉心,無意識地抬手撫上自己的心口,有種迫切的欲望在破土而出——她要去找魔神的轉世,一定要補償他。 就在她剛升起這個念頭時,“被她掌控”的秩序石有了異動。 后來發生的一切,裴蘇蘇已經猜到了。 天帝終于察覺到自己一直在受秩序石的cao控,她的所有喜惡,其實都只是秩序石的喜惡。 秩序石為何要逼她修無情道? 因為只有無情無欲,不止愛恨為何物的傀儡,才更容易cao控。 “蘇蘇?!币娒媲吧倥鋈幌萑胝?,鳳無低聲喊她。 裴蘇蘇恍然回過神,看向他白無血色的臉頰,泛紅濕潤的眼睛。 很多年前,他便是這么看她,祈求她能夠相信他,祈求她手下留情。 黑衣少年手里出現一柄匕首,塞進她手中,低聲道:“再不動手,時間就來不及了?!?/br> 那日,龍士告訴他,妖魔成神的真正辦法是——誅偽神妖魔,剖心證道。 龍士這一世是魔,蘇蘇是妖,所以他才會費盡心機讓蘇蘇晉升偽神階,想要在她進階后,剜去她的心臟,證道成神。 同樣的,身為妖族的蘇蘇想成神,也必須親手剜去偽神階魔族的心臟。 只可惜,龍士偏偏無心,只能寄居無心的軀體。 而他是妖也是魔,還能夠晉升偽神,是唯一滿足條件的人。 只要蘇蘇親手剜去他的心臟,便能夠……飛升成神。 壓下心中酸澀不舍,鳳無握緊她的手腕,將匕首帶到自己胸前,鋒利的刀尖刺破衣服,扎在心口,帶來一陣刺痛。 裴蘇蘇目光出神,眼前的場景與記憶中的一幕重疊。 那個令她每次回想起來都痛不欲生的黎明,那間封閉狹窄的石屋里,她就拿著這樣一柄匕首,顫抖著手,插-進心愛之人的胸膛。 他guntang的血澆在手背上,身軀在她懷里一點點變得冰涼。 她傷害他太多,欠他太多太多,怎能,怎能又一次讓他疼? “鳳無……我不能,”裴蘇蘇好似被燙了一下,驀地松開手,手中的匕首咣當一聲掉在地上,與山石相撞,發出清脆聲響,“我不能殺你?!?/br> 鳳無早已做好了死在她手里的準備,他在因果鏡中看到的結局也確實如此。 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飛升的機會近在眼前,蘇蘇竟然會猶豫。 大驚之下,他無意間牽動了藏在靈魂深處,當初神交之后留下的聯系。 裴蘇蘇的靈魂受到牽引,被她藏在識?;哪钐幍墓囚㈦S之小幅度地顫動。 她這才想起自己以前好像在骨簪里封存了什么東西,連忙內視識海,以神識cao控那枚骨簪,釋放其中封存的所有一切。 往昔愛恨一瞬回歸,曾經與聞人縉相識相遇,后來與容祁的相攜相愛,得知真相后的憤怒痛苦,聞人縉死后的恨意,對容祁深沉執念的動容和猶豫…… 兩世交纏在一起的愛與恨,前所未有的強烈情緒涌上心頭,荒漠下面埋藏的暗海開始動蕩,猛烈晃動,仿佛在訴說著被壓制許久的憤怒和不甘。 憑什么cao控我的情緒,cao控我的記憶? 憑什么讓我當一個無知無覺的傀儡,被秩序掌控? 刻骨的愛也好,恨也罷,歡喜也好,痛苦也罷。 我不愿忘記的一切一切,任誰也別想教我忘記。 暗海動蕩的幅度越來越兇猛,荒漠最薄弱的地方被沖開一個缺口,水流如同泉眼汩汩流出。 情緒找到一個宣泄的口子,更加勢不可擋,帶著從高處重重落下試圖席卷一切的威勢,牽引藏在荒漠下的暗海掀起滔天巨浪,宛如一尊憤怒的巨獸,卷起無數砂礫沉入海底。 荒漠被卷進海中,被寸寸蠶食,任憑識海中的書如何cao控,還是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拖入海底,消失殆盡。 識海中的荒漠不見,重新變成了一片汪洋。 劇烈翻涌的情緒下,裴蘇蘇呼出的氣息輕顫,視野升騰起模糊的霧氣,眨了眨眼睫,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鳳無瞳孔驟然收縮,失神地喃喃道:“你的無情道居然……破了?!?/br> 不是像上次那樣一瞬間的感情回歸,而是徹底勘破無情道,重新記起了愛恨。 待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他連忙慌亂地伸出手,幫她擦去臉上的淚,“蘇蘇,不能哭,不能哭?!?/br> “如果沒有按照因果鏡的預言,因果鏡會破碎,你的神骨也會被摧毀,你就再也無法恢復曾經的實力了?!?/br> 她把神骨放在因果鏡中,難道不是為了利用因果,獲得更強大的實力,從而擺脫秩序石的束縛嗎? 裴蘇蘇淚眼朦朧地看著面前的少年,抿唇露出淺淺的笑意,卻又有更多淚水止不住地流下。 “我終于想起來,我為什么會要創造出因果鏡?!?/br> 鳳無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臉,拇指指腹幫她擦去眼淚,卻怎么都擦不盡,反倒越來越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滾落,他下意識問道:“為什么?” “我擁有世間最強大的力量,卻連自己的喜惡都無法掌控。秩序石想要借我之手,除盡妖魔。我無法對抗它,只能采取這種方式?!?/br> 隨著裴蘇蘇的訴說,她識海中的《誅魔錄》仿佛遭到了重創,赤金色火焰毫無征兆地熊熊燃燒,將上面的紙頁燃為灰燼,一塊一塊掉落進海里。 “所以我創造出因果鏡,每重置一次因果,神骨的力量便會增強一倍。待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因果鏡破碎,神骨被摧毀,釋放出強大無匹的力量之時……” 鳳無從芥子袋里拿出因果鏡,鏡面早已破裂,里面鑲嵌的東西散發出圣潔純凈的白光。 不必試探,他就已經從這塊白玉般的神骨中,感受到了比秩序石還要強橫的力量。 隨著神骨光芒流轉,關于舊秩序的書頁被焚毀得就越來越多。 裴蘇蘇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到了那時,就能徹底摧毀舊的秩序?!?/br> 當年設下此局的時候,她預料到因果鏡最后必定會被打破,只有這樣,壓制妖魔的舊秩序才能夠會被摧毀。 她話音剛落,識海中那本書就徹底被燒成了黑色的灰燼,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與此同時,天地間一片動蕩,無形的波紋迅速震蕩出去。 仿佛有什么東西悄然發生了變化,可仔細去找尋,卻又找不到半點痕跡。 黎明終于姍姍來遲,耀眼的日輪從東邊升起,第一縷陽光灑落地面。 溫暖的日光驅散了冬夜的寒冷,本應身魂俱散的裴蘇蘇,卻依舊好好地站在原地。 鳳無手中的因果鏡和其中的神骨徹底破碎,化為湮粉。 他連忙蹲下身子,雙手收攏起地上的灰燼,試圖拼湊出一個全新的神骨,那些湮粉卻從手縫中滑落,被風吹散。 鳳無有些急切地說道:“雖然摧毀了舊的秩序,你不必再用剖心的方式飛升,可這樣一來,你便不是最強大的天帝了?!?/br> 她曾經那樣強大,本該是天地間至強者,怎么能只做一個小小的散神呢? 鳳無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輕輕握住,他停下動作,掀起濃黑眼睫,順著她的手臂看向她,目光噙著淡淡的疑惑。 少女同樣蹲在他面前,哭過的桃花眼還有些紅腫,正溫柔地看向他。 “鳳無,我抽出神骨創造出因果鏡,后來離開神域,不僅是為了破壞舊秩序,更重要的是為了你?!?/br> 鳳無驚得呼吸都滯住,不敢置信地說道:“為了……我?” “我想要彌補當年的過錯,可秩序石的掌控無孔不入,我根本無法做任何親近妖魔的事,所以才會設下這個局?!?/br> 說到這里,對于她接下來可能會說的話,鳳無心中已經隱隱有了預感。 只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 “鳳無,”裴蘇蘇握住他冰涼的手,用力將其包在自己掌心,想要用自己的溫度給他溫暖,“當年的事,我一直欠你一句道歉?!?/br> “當年,是我錯怪了你,是我對不起你?!?/br> 鳳無眼眶一熱,再次落下淚。 她繼續說道:“我知道魔神隕落時一直心存不甘,甚至寧愿輪回轉世,都不愿動用鳳凰的天賦。你不想回神域,是因為不想再見到我,是么?” “不是的,不是的?!毖劬Τ嗉t的黑衣少年蹲在地上,怕被誤會,連忙搖頭。 他握著她的手收緊,哽咽著解釋道:“我只是怕惹你厭煩,所以才不敢……” 不敢回神域。 不敢去見你。 裴蘇蘇抽回一只手,如玉指尖在眼尾輕點一下,而后印在他唇上,淚珠在他殷紅的唇上留下濕潤的痕跡。 她久久才收回手,深深看向他,微不可察地輕嘆一聲道:“鳳無,涅槃吧?!?/br> 魔神隕落時,明明有機會涅槃重生,可卻還是選擇了輪回轉世,想要借由這種方式遠離神域,僅僅是為了不在她面前出現,不讓她心生厭煩。 前世的魔神性情孤僻敏感,卻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反倒一直在暗處默默幫她。 這世的他更是她的愛人,與她經歷過那么多事,死生不忘的愛人。 他是鳳無,也是她的容祁。 她又怎會厭棄他? 在她的淚水落下的瞬間,容祁臉上和身上的紫色紋路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原本白玉無瑕的俊美臉龐。 崖下巖漿中的魔神之恨再次劇烈翻滾起來。 不過這一次,卻不是因為憤怒。 魔神之恨中埋藏的魔神力量,全部朝著黑衣少年身體里涌去。 磅礴強橫的力量涌入,這次卻沒有傷到他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