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起居室-2會客
1 第二天.八點。鬧鐘響。她閉著眼,伸手去摁。 然后睜開眼睛,繼續枕著他的左肩。發呆。 四周全是他的味道,她哪兒也不想去。 今天周六,你不上班么?他伸出右手,輕摸她臉頰。 她在培訓機構教英語,作息和他相反。 我要帶的暑假班已經結束啦,從現在到九月第一個周末,都是我的暑假。 她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扣在他胸口。仰頭,望著他。 他眼睛紅紅的,好像一夜未眠,還哭過。 喜歡這里么?他側過臉,避開她湊上前的嘴唇。 他擔心自己腸胃不好,一大清早不刷牙,嘴里味道太重。 喜歡啊,她舔了一下他的耳廓,這里就是那種,我喜歡的,可以做任何事情的,自己的家。 說完,她輕輕伏在他的胸口。 半晌,他忽然開口: 云許上小學的時候,每個周末上午,都會來我和她mama的臥室,在我們床上玩一會兒再起床。 她想,讓他把話說出來,會好一些吧。于是接道,然后呢? 她跟你一樣,從小學到高中,一直生活在我們這幫既是老師又是父輩朋友的圈子里…… 不,我跟她不一樣--我一路以來受到的都是爸媽朋友們病態的管束。 她坐了起來,一臉嚴肅,眼里有淚。 她覺得自己被冒犯到了,不吐不快: 我之所以喜歡初中語文老師,并不是因為他是我爸媽的朋友--恰恰相反,就只有他不是-- 我喜歡他是因為,他把我當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而不是聽話懂事不瘋不玩的乖孩子。 他尊重我的獨立人格和意志,不會強塞給我額外的試卷寫-- 也不會在我不愿意的情況下答應我爸媽給我補課…… 那我呢?我是不是你討厭的那種爸媽的朋友。嗯? 他坐起身,殷殷地望著她,右手按在她左膝上。 你當然不是,她流下淚,微微抬起他的下頜,輕吻他的喉結。 他再疼我,也沒有回應過我的感情-- 我送過他生日禮物,還有一堆七七八八的東西,他都只當是惡作劇,視而不見…… 他可能和我一樣怕……你知道么? 嗯?她疑惑地望著他,他現在也在簌簌地落淚。 他怕你和其他學生一樣,流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他哽了一下,接著說,你不是說過么,'流水的學生,鐵打的老師'-- 但老師們其實哪里是鐵打的呢?人心不都是rou長的么…… 她舍不得聽他說下去了,便摟著他的脖子,讓他靠著自己的胸脯,慢慢平躺下來。 他喉嚨里的嗚咽聲越來越大,像壓路機的車輪,碾過她的心廊。 不說你是我學生……云許呢?她是我女兒??! 我連送她去機場都舍不得,現在倒好,一個電話打給我,告訴我人沒了……讓我怎么辦? 他像個遭到無端霸凌和欺辱,委屈傷心到極點的孩子,趴在她身上嗚嗚地哭。 左手揪緊她的衣領,右手和她掌心相對。 總有一天,你還是要離開我的。 這句話雖是個平平無奇的道理,但放在不忍分離的個體身上,便會萬分殘忍。 2 他哭了一陣,緩了一陣,又說道。 當初為什么不愿和我領證?嗯? 反正是要等我交齊叁年社保的…… 那現在呢?我們去領證好不好?上海不好領我們就回去辦。 他突然變得步步緊逼。 領證有什么用?生孩子又有什么用?你和方唐有證有云許,那我算什么呢? 我們現在又算什么呢? 她很生氣很生氣--氣他迂腐不堪,氣他和其他大人一樣不可理喻。 一把推開,憤然離去。 她想出去放風,但剛到玄關竟被他鎖住下腰扛回臥室。 她被他的胸骨和手臂,硌得生疼。他一點也不溫柔。 云小印,你要干嘛?她抓起枕頭砸他,卻用不上力。 他緊緊扯住她手腕,把左手按在他同樣磕人的左胸上。 你知道這里面是什么嗎?是你??! 這是他第一次朝她大聲說話,震得青筋暴起,嗓音嘶啞。 但傷心、委屈、又難過的,最先是他。 說完,他換上外套,摔門而去。 留她,淚流滿面,癱倒在床邊。 一旁,手機響了。 十一點。 3 喂?方便說話么? 您有事嗎? 大學的云老師重復了昨晚發的前兩條短信。結束時問:我來接你好不好? 嗯,那我發定位給您。 好,我車牌尾號680,銀灰的寶馬。 嗯,我知道。以前在學校里見過。 她換好衣服--印一朵大雛菊的灰白吊帶長裙--以及保險褲。 坐在梳妝臺前,化日式生活妝,遮住哭紅的眼眶。 十二點,準備出門。 他回來了,拎一大包凈菜。 相顧無言。 她側過身,窄窄的玄關里,沒有擦碰。 晚飯回來吃么?他站在廚房里問道,雙手撐著桌面。 砰--回答他的是重重的關門聲。 4 千代保。幽暗清靜。包廂里,她和云老師對面而坐。 你有什么想吃或者忌口的嗎?云老師低聲問道。 他是天生的低音炮,以前上他的課,聽到的最多評價是:什么也沒聽懂,但耳朵懷孕了。 如今,她忽然發覺他的聲音很治愈,很好聽--有這種聲音的人,聽起來感覺很靠譜呢。 沒有,我不常來這里,不太了解誒。 這樣啊,那,我就自作主張咯。他笑了。 眼角同樣有皺紋,但或許是珠圓玉潤的緣故吧,他看起來更柔和,更有生氣。 他也點了壽喜鍋和松茸湯,但不知道她喜歡抹茶制品,也不知道她想喝俏雅梅酒。 最終點的甜品是櫻花大福,點的酒水是一滴入魂。 您今天…… 說'你'就好啦,或者直接喊我思許,我們之間不必這么生硬。 他十指交互成臺,托起下巴,望著她。 你今天,不忙是么? 嗯,家里有我爸媽照顧我女兒。妻子走后,我爸媽過來和我一起住…… 嗯嗯,理解的。她并不想多聽他說家事,只是希望說些話,好讓氣氛不那么死寂尷尬。 我記得,你現在應該念完那個碩士了吧。 對,馬上準備去念博士。 哦,已經收到錄取了? 對,她頓了頓,和您一個學校一個方向的博士呢。 要我幫你做些什么嘛?項目書或者申請獎學金…… 我可能還要再準備準備。她笑著,禮貌地打斷他。いただきます。 他雙手合十,微微點頭,眼神未從她身上移開。 5 冒昧問一句,酒過叁巡,你有soulmate了嗎? 有了,我們已經同居了。 啊,所以你昨晚是不方便回我消息嗎? 嗯?她打開手機,發現云老師發給她的消息,顯示為已讀。 她面不改色地把消息劃成未讀,然后把手機遞到他面前: 不是的,是我沒看見罷了。 果然,我還是遲了一步--方便透露一下,是同學還是同事呢? 她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不知他理解的是都不是,還是無可奉告。 你最遲,什么時候得回家呢? 我想什么時候回就什么時候回--那是我自己家。 為什么非得有人給她套上規矩和枷鎖呢?她憤憤地想,臉上升起慍色。 那下午,可以去看電影嗎? 嗯。 這部電影的名字,和我非常喜歡的一首歌一樣--《大約在冬季》。 她抬頭看看他,竟然也看到了淚光。 6 兩人連坐在影院正中央的位置上。 一場電影看完,惙惙有淚聲。 送她回家時,他一直放著《大約在冬季》。 她坐在副駕駛,禁不住潸然淚下-- 她想老師了,先是條件反射地想起初中老師,然后久繞心間,揮之不去的,是那個高中老師。 要我送你上樓么?他見她急急忙忙地解開安全帶,一副要跑的樣子。 不用,謝謝您今天的款待,后會有期。她沖進電梯間。 見電梯停在叁十樓,便等不及,直接爬樓梯,一口氣上到十七樓。 云思許回到車內,木木地從西裝口袋里掏出小紅盒。 打開。黑絲絨底,鉆戒,閃閃發光。 他盯著戒指的反光看了很久。 終于放下。換擋,準備出發。 沒太在意副駕駛上,有一團小小的血跡。 7 她打開門,或者說撞開門,便立刻沒了力氣,癱倒在玄關上。 開門聲和倒地的撞擊聲,一下驚醒了醉倒在廚房桌臺的老師。 他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 這時對她,又哪來的怒氣呢?只有心疼和不舍罷了。 把她輕輕抱到浴室,脫去衣物,再把人輕輕放進浴池。 給她調好水溫,設置好水量,便去陽臺,清洗衣物。 結果發現,她的內褲保險褲和裙內側,蘸有大攤血跡。 她這是…… 他慌忙喚她,用冷水輕拍雙頰。但她毫無反應。 他慌了,又慌又氣--氣自己亂發脾氣、疏忽大意。 他從收納盒里翻找出經期安心褲,幫她穿好,又用毛巾吸干浴池里的水,擔心證據流走。 裹上睡袍,帶上手機鑰匙身份證和證據,他抱著她沖出家門--電梯停在負二樓。 同樣是走樓梯,同樣在中途感到累,累到腰酸腿軟,但只要不跌坐下來,都不會停。 終于,開車沖出車庫。 小區門口,加塞在一輛銀白寶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