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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醉折花枝作酒籌在線閱讀 - 壹鬢頭春(二十一)

壹鬢頭春(二十一)

    “方才若非祁大人相助,在下想要破局怕是有些困難?!睆垳蕦λ姆纻涮?,得虧祁扇“語出驚人”,才讓她確認到底是誰心懷鬼胎。

    “公子身份多有不便。扇既在公子旁側,理當出言?!逼钌葟澝?,華光掠過他的眼睫,在臉側映出半月似的剪影。

    一條繩上的螞蚱,當然一損俱損,梅沉酒深諳此理。她依舊持笑,眼底的央央秋水聚成了霜湖,“適才問過周大人,中年人姓張名叩山,與那孩子是叔侄關系。張準與他們走得近,往來也會幫襯些?!?/br>
    哪怕只有惺忪的微弱燭火,張叩山與張準臉上的異色也一覽無余。若起初是同旁人并無二致的警惕,待祁扇話畢就是明白的著慌了。張叩山攬著孩子往身后藏,仿佛就怕她說出什么罪罰安在他身上。這樣自亂陣腳,怎么看都不像是與石允一事毫無關系。

    “公子既安心讓他們歸家,想必是已經有了對策?”祁扇聲色淡淡,辨不出有什么情緒。

    梅沉酒聞言不再看人,目光垂落在他襟頭上的銀線,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談對策恐怕尚遠,只是依情形略有幾分薄見罷了?!?/br>
    碎月在她額角忽明忽滅。祁扇瞧上片刻忽而抬手,收攏那簇簇若花的輝澤。失去光源的梅沉酒下意識抬眸,恍惚間對上祁扇盈滿笑意的一雙眼,“公子今夜算無遺策,怎么能說僅有‘幾分薄見’呢?”

    梅沉酒并未立即作答,平靜移目后,瞥見在祁扇身后不遠處立著的卜易,開口道:“…那孩子既未遭親眷非待,身形消瘦便無關‘節衣縮食’。關城雖不比別處耕織欣榮,且看周大人受民愛戴,此事源頭應當不在邢州。加之,總角年紀的孩童當侍于雙親左右,跟從叔伯恐怕事非尋常?!?/br>
    北梁外使終究在南邑國事之外,想要繼續插手并不合乎禮數。她刻意隱去“缺糧”二字,也是存了讓人知難而退的念頭。

    “扇只為尋關城幾宗命案的結果。至于南邑的國政民生,自當不察不聞?!逼钌让蛑?,眸色清亮又無辜。

    梅沉酒已然對這副乖巧的神態十分熟悉,只是覺得祁扇就這樣放手,倒不像是他的作風了。

    “公子為何一直盯著我?”祁扇見人眉間似蹙非蹙,打量自己的目光逐漸變得古怪,忍不住問出聲。

    見人有意理會,梅沉酒一挑眉,她雙手抱臂,直白將心頭的疑惑挑明,全然沒有意識到這話夾帶揶揄,“大人好似…興致缺缺?”

    祁扇聞言忍俊不禁,又怕止不住笑意般低頭以指掩唇,“扇不能隨同公子查案,心中自然難敵失落。本想著在這般小事上忸怩,說是失足了面子也不為過?,F下倒好,公子還是一眼看穿了?!?/br>
    這反來打趣的俏皮話,無端讓梅沉酒驚出一身冷汗。仿佛夜沉寒江、離岸深墜;醒轉之余又發覺自己置身渺茫扁舟,無處可歸。

    哪怕祁扇從始至終都按照她的打算安分行事,她卻分明覺察出他點到即止的探究。好像將自己的所思所慮已在紙上畫成了規整的圈兒,思慮之外的瑣碎大可全然不顧。不能隨同查案失落是真,但并非定要爭個結果,所以輕拿輕放也無妨。

    除了為北梁在關城命案上討個說法,他到底還瞞了什么事?

    梅沉酒不禁想起案審之前午時的那場對話,“…在下好似,錯估了祁大人與之磊的關系?!比羝钌扔幸獍凳?,那此話應當激怒不了他。

    本因無趣而黯淡的兩眼忽而一亮,分明生了興致,“公子何出此言?”

    鋪路石磚上沙印凌亂,胡桐枝下歪斜的陰影猝然前撲。

    梅沉酒即刻后退一步,她愕然瞪大雙眸,明顯被祁扇的迫近駭住,但打了腹稿的話卻不遲疑,“不知大人所做與之磊所想,到底相去幾何?”

    左先光引薦在前,與祁扇頻頻相遇在后,這其中的蹊蹺倘若要拿“巧合”來解釋,那這世間所有的因果都可作廢不談。她先前漠不關心,仿若全然無覺,只因左先光在諸案里摻了手筆之事實在不值一提,就算他真的與祁扇達成某些見不得人的共識,既動搖不了她的處境,又何必在乎。

    但她太了解祁扇了。哪怕兩人相處的時辰合計起來不過一天,梅沉酒也總能在細枝末節處感受到他的存在與處世規度。所謂出眾之人,身必有“異”。她也不能免俗。

    蠅頭小利如何能釣上大魚?假使祁扇單為與左先光合謀,他早已作壁上觀?,F今費心勞力…以一言蔽之,恐怕他真正所念,左先光渾不知情。

    “相去幾何?”蠱惑般的吐息又近幾寸,懸停在梅沉酒的額頂,伸手一觸就能摸個通透,“之磊還是小瞧了你?!?/br>
    梅沉酒此刻看他的眼神或許正如彼時邱伍見之鄧如客——奇悚攫喉,吞咽不得。

    祁扇不疾不徐地接著開口,“公子為何不親自張口向我問呢?”

    陰影斂去爪牙,服順地匍匐在她鞋底輕柔舔舐。

    “大人!”

    遠傳來的有力呼喊讓圍攏在梅沉酒身側的驚疑無所遁形。她轉過身,握緊冷汗涔涔的掌心,“有何發現?”周旋時的余悸并未消散,人逃也似的向那衙役走去。

    祁扇立身原地,瑤月下瓊枝斐斐,依倚挺松傲骨,宛若人間金闕。他垂目探之,只見石磚上的臃腫黑影容華加身,隨他抬臂緩緩起伏。如笑,那黑影便顫身;如默,那黑影便塌縮。他左右端詳良久,意趣從唇角頓生。再抬頭時,兩腳已朝人那處邁去。

    “稟告大人,西面庫房有發現!”衙役恭敬地朝梅沉酒行禮,待人負手走過他身側,這才回身跟上。

    “發現了什么?”梅沉酒邊行邊問,卻未曾想緊隨之人低頭不語。她心底一沉,臉色愈發難看。

    久未有人踏足的庫房的窄小門扉被推搡著嘶啞出聲,適時遞上的燭臺,驅散了滿室昏黑。梅沉酒的視線不在正中堆迭的齊整磚石上多作停留,她抬步繞開粗壯的枯木與散落的繩索,直往角落而去。

    連衙役都不敢輕易聲張之物徹底勾起了她的好奇,甚至壓蓋過胸前緊攥的不安。

    拉扯盡胡亂鋪張的枯草,腐朽的木桶斥進雙目,桶內均裝盛巴掌大小的雜帶石黃污漬的結塊。梅沉酒揭去破舊的麻布,露出遍布雪子似的細碎殘渣的地面。她蹲身掬起一捧后以指輕捻,久久沒有出聲,面龐上的血色徹底褪盡。

    即便器具粗陋算不上多,梅沉酒也已然從手中微小的晶白里窺見事態端倪。

    古來制販私鹽者皆治重罪,甚者株連九族;偶有愚陋小人輕賤性命,愿為金銀鋌而走險。但如今時事安定,摘下腦袋提心吊膽地謀財,只怕亡命之徒也不以為然。既然周識鮮少入廟監工,假當他一身清白全然無覺,嫌疑自然就落在修繕佛廟的匠人頭上;而其中的張叩山與張準,必定與此事脫不開關系。

    可經由官府招收,總不會缺了他的工錢。自己既能溫飽,家中后輩也有著落,那又何故要制販私鹽求取財路?

    衣袍攜月輝入室,似照透那一角漫涌著的朦朧霧氣。祁扇從自覺避讓的衙役正中走近她背后,驚訝出聲,“鹽?”由于尚對梅沉酒信守“不察南邑政業”的承諾,他只單問了一句,就不再繼續言語。

    “的確是鹽?!泵烦辆茖⑽锸矑呦抡菩?,直身站起,“…承蒙祁大人抬舉,梅某眼下見此,心中推斷肯定了七分。某明日便向周大人與潘監軍請示前去豫州,定能交予大人與北梁一個真相?!?/br>
    祁扇見她語氣又恢復如常的不卑不亢,回應時便不自覺帶上了淺淡笑意,“自然?!?/br>
    可惜,天公不作美。

    連日的滂沱大雨不僅應了匠人坦誠的趕工緣由,也把將行豫州的她拘在了關城。

    堂外頭回炸響轟鳴紫電的那刻,梅沉酒正伏案書信。一陣心驚過后,她擱下手中狼毫,情不自禁地往那半敞的小窗外看去。

    天地入水,滿城著濁。邊塞本色立顯。

    人還怔愣地陷在粗獷的風光之下,陰寒濕氣早已穿過府內院墻的漏窗,橫沖直撞進入屋中,刺得她本就僵冷的身體一激靈。梅沉酒這才匆匆收回視線,拉緊披在身上的大氅,趕忙走上前合攏窗。而當她轉身入座繼續提筆,遞予潘茂豫的信上卻再擠不出半句虛偽的客套來。

    她邊嘆著氣,邊折迭好信紙收進封內。

    十日眨眼而過。雨勢漸小的午后,梅沉酒前頭剛向卜易囑咐完張準張叩山一事,后腳踏出門檻,就瞥見懷里揣著信件在廊下來回踱步的周識。她隨即撐起傘,將人迎進屋中。

    室內茶香氤氳,周識下意識地整立衣冠。梅沉酒并不與他多言,盛茶予人后就自行拆信翻看起來。

    信件上不過寥寥幾句,潘茂豫把案審細要交待后便沒了話。只是怕她遭受詰難,特意把之前承于晏佑的帛書還了回來。

    梅沉酒將手諭收好,不動聲色地打量起正躊躇撫須的周識。說來好笑,許是得知她暫離邢州而無人應付祁扇,這十日里他竟頻頻冒雨與自己“偶然”碰面。每當梅沉酒問起,人又是若無其事地借口離去。

    要論歲數,祁扇不過長于她二叁,而周識應與商崇歲一般,他明是能以長者身份壓祁扇一道,可見了這位年紀輕輕的北梁外使,卻仿佛是耗蟲畏貓,拿不出半分膽魄,實在有些可憐。

    眼見得他受愁苦煩擾而成日郁郁寡歡,梅沉酒自覺還是得在臨走前教給他些招呼祁扇的話術。擇日不如撞日,再遮遮掩掩地拖下去,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周大人怎么不用茶?”梅沉酒從書案旁離開,徑直走到周識跟前坐下,“外頭冷雨侵人,用些熱茶也好驅寒?!?/br>
    周識連連點頭,小心地端起碗飲啜起來。幾口茶水下肚,他心思沉定,終于開了口,“不知公子何時去往豫州?”

    梅沉酒望向堂外陰沉的天際,片刻后道:“昨晚明月清透,是歇雨的好兆頭,想來后日便可出發?!?/br>
    “那公子走后,外使還留于關城嗎?”忙不迭傳來問詢。

    “…是?!?/br>
    只這一應,周識立即噤聲不語。他垂喪著頭,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擊。

    “大人幾日犯愁,也是為了此事?”梅沉酒雖直截了當,但話間不帶絲毫嘲弄,反倒十分贊同地向人頷首,“外使的確難纏,但除身份功名外,與大人與在下并無區別…看這屋內卷冊可觀,想必大人也熟讀‘諸子百家’,當知曉萬事萬物都逃不開一個‘道’字。依某拙見,周旋祁外使應當也有一‘道’?!?/br>
    壺中烹煮著去歲舊茶,滾熱爐火焙暖屋舍,將濕寒疾風哄趕出室。兩人絮絮對談了半炷香的時辰,外頭的天色也愈加清明。

    清茶過喉,浸潤了嗓子。梅沉酒轉而問起,“…另有一事,某想問問大人?!?/br>
    對座之人唯恐對她感激不及,“公子請講?!?/br>
    “寧將軍帳內,懸有一柄朱漆長矛,不知周大人可有頭緒?”若換了旁人,哪怕是建康城內與她交好的各家郎君,梅沉酒也斷不會提起此事。但誰叫她今時今日與人你來我往地這般閑聊,發覺對方竟是個性情中人。

    周識聞言微怔,窘迫地笑著搖了搖頭,“下官身份低微,并未進過寧將軍的營帳,不知公子說的是何物?!?/br>
    梅沉酒沒有氣餒,與人解釋道:“前些時日某入營與幾位大人商議案要,進帳時便見到了那物。在下也明白自己在一些事上格外固執,實在沒忍住便問出了口。寧將軍那時只答‘是他剛來邢州時得的’。某從未來過邢州,不知此前發生過何事,所以心下好奇,一直牢記?!?/br>
    “啊呀…公子眼下說起,下官便記起來了?!敝茏R一改說笑的語氣,正色道,“寧將軍受皇命駐扎關城,的確為近年的大事。從前關城并不似如今這般安穩,北梁時常挑起爭端,意圖攻占關城進犯南邑。好在城中百姓與下官同心,一齊在城外挖壕溝、筑城墻,沒日沒夜守著關城…下官沒有領兵之才,好在最終盼來了寧將軍?!?/br>
    周識大飲畢碗中半溫的茶,將當年之事盡數鋪陳開,“寧將軍遠赴邊塞,舟車勞頓。但他甫一至城,立即帶領拭月軍,把北梁軍士趕至百里之外。那晚下官立于城墻之上觀勢察情,將軍斬敵之矛通體紅艷,矛骹處倒鑄鐮狀鉤刺。不知公子所見之物可否為此?”

    “正是?!泵烦辆频碾p眼亮了一瞬,“尋常鐵矛唯利于首,而寧將軍所用卻不在此列。以鐮鉤鑄于矛上,某從前聞所未聞?!?/br>
    “下官也覺稀奇。只是那矛…”周識斟酌著重新開口,“若下官不曾記錯,那矛應已損毀。雖然驅梁之戰是敵軍節節敗退,但將軍與拭月軍卻是四更才回。那時下官攜百姓出城相迎,發現將軍手中的武器已換作寬刃,是他身側的百夫長捧著兩截斷矛上前來,問他如何處置。下官仔細認了,的確是那長矛?!?/br>
    梅沉酒聽完后沉默片刻,給勞費口舌的周識再次添滿熱茶。

    如真是尋常的趁手兵器,寧澤怎么會這般寶貝地懸在帳內日夜相看;但若是他人相送,不僅要熟知兵器鍛造,更要了解寧澤戰時的一招一式。

    并非有意探人陰私。只是這普天之下,既懂得冶煉兵器,又能與一國將才推心置腹之人,對她來說,何嘗不是個威脅。

    “…在下尚在建康時,便聞寧將軍大名,坊間稱其‘年少將才,無出其右’。眼下臨至邢州,領略邊塞景致,更與將軍共事,才省得‘羽毛’輕巧,珍護卻難?!泵烦辆茋@息著,眸中寂黯,“將軍為國為民,憑心蕩掃浮云。這世間又有幾人堪此作為?”

    倒不是在周識跟前刻意扮作愁怨的寒士模樣,梅沉酒確是這般想法。建康城內的高門大戶日夜迷醉銷金窟,她雖持一念,卻也不得不浸yin其中,求取“向上”之法。反觀身處疆域的寧澤,自避了那消遣磋磨,心底眼底也始終如一。

    “將軍愛民,下官深有所感?!敝茏R撫須道:“…為官二十載,還是頭回見著如將軍這般脾性的郎君?!?/br>
    聽這自語,梅沉酒擱碗的手忽得一凝,眼中隱顯銳色,“大人莫不是記錯了,今歲是康盛十一年?!标逃又髡贿^正整十年,周識如何算起的“為官二十載”。

    “的確是康盛十一年??杀菹伦缘腔詠?,并未布文統撤舊職。傳聞陛下念及與前朝昭明帝手足情深,這才…下官斗膽出言,公子莫怪,公子莫怪?!痹挳?,周識猛然地察見人面色有異,“公子???”

    “…無事,就是些體寒的老毛病?!蓖胫胁杷翰?,她虛虛扯開的笑意支離破碎。

    屋內暖意熏人,扇扇冷窗皆被撲上了霧氣。梅沉酒極力目視,卻什么也窺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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