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還是個殘疾人。 許隨眼皮動了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底慢慢成型。 一雙杏眸掃向病歷本的最上方,病人欄那里赫然寫著:宋方章。 瞳孔驟然緊縮,指尖攥住病例紙的一角,指甲蓋發白,她臉上的表情怔然。 主任在旁邊說的話,她聽不太清,耳朵嗡嗡的,一陣耳鳴,整個人陷入一種悲拗的情緒中。 好半天,許隨才從那種情緒走出來,她的眼神茫然,半晌才定焦,打算正在說話的張主任,聲音冷靜: “抱歉,老師,這個手術我接不了?!?/br> 張主任想說的話噎在喉嚨里,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皺眉,從醫數十年,他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啊,醫生拒絕病人的情況非常少見。 更何況對方是許隨,她年輕又有魄力,需要更多的手術經驗累積。 “胡鬧,哪有醫生拒絕并病人的道理?!”張主任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 許隨的唇色有點發白,她喉嚨一陣緊,費勁地組織語言: “我有自己的私人原因?!?/br> 張主任一聽這話更生氣了,他很少說重話,語氣里夾著厚望和期待: “你選擇了這個職業就不能耍性子,醫生的職責就是救死扶傷,要有悲憫之心,再說了,你的職稱以后還要不要評了?一臺手術就是一場經驗,老師是希望你能一直進步……” 許隨倏地拉開椅子站起來,凳腳摩挲著地面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她沖張主任舉了一躬,唇角勉強抬出一絲笑容: “我還是拒絕?!?/br> 說完之后,許隨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 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許隨看著餐盤里色澤鮮亮的菜一點食欲都沒有。 一想到下午還要上班,許隨硬塞了幾口飯進去,結果腦子一晃而過上午病歷本的那個名字后。 胃里一陣惡心,許隨放下刀叉,捂著嘴急匆匆地向廁所的方向跑去。 許隨在廁所對著馬桶干嘔了幾分鐘,吐得腦袋的血液直往下沖,眼睛泛酸,淚腺受到刺激直掉眼淚。 是真的很惡心。 吐完之后,許隨走到洗手池前,擰開水龍頭,嘩嘩的白水往下沖。 她伸手接了一捧涼水直往臉上撲,臉頰倏地一下被凍住,麻木而失去知覺。 許隨的眼睫被水黏得睜不開眼,她側頭趴在洗手上,盯著天花板的白織燈思緒發怔。 “?!钡匾宦?,口袋里的手機發出聲響,許隨拿出來一看,是周京澤發來的信息。 【你下班后我來接你,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嗯?】 周京澤發這條信息的時候正坐在他大學時期管制員顧老師的辦公室里。 老顧見他直瞅著手機,唇角還不自覺地上翹,問道: “你小子,在跟女朋友發信息???” 周京澤熄滅手機屏幕,不自覺地笑:“是,您見過的,她叫許隨?!?/br> “哦,我見過?”老顧認真回想了一下。 周京澤輕笑一聲,也回憶起什么,說道:“就是大學我和高陽飛行技術那回,您和張教官打賭,你不是押了我贏我嗎?最后你把那200塊作為比賽獎金給了我?!?/br> “我拿給她買糖了?!?/br> 老顧恍然大悟,拿著手指了指他:“你小子——” 周京澤坐在那里笑,同教員繼續聊天。 最后他拿起茶幾上的煙和打火機要走的時候,老顧喊住了他。 “我說的那件事你考慮一下,天空還是屬于你的?!?/br> 周京澤手指不自覺地捏緊煙盒,沖他笑了笑: “謝謝您,我會好好考慮?!?/br> 許隨在辦公室午休的時候做了一個碎片式的夢。 夢里她還在黎映讀初中,周末被mama關在家里,不準出門也不讓看電視,只能坐在小窗戶旁寫作業。 宋知書帶著一幫女生來到她家樓下,朝她房間的窗戶里扔石頭,一邊扔一邊大肆嘲笑: “殺人犯的女兒!” “怎么不跟你爸一起下地獄!” 許隨躲在桌角下面,抱著膝蓋,企圖把自己宥成一個有安全感的姿勢,她自言自喃道: “我爸不是?!?/br> “我爸是好人?!?/br> …… 最后許隨從噩夢中驚醒,出了一聲的冷汗。 下午看診前,許隨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緒,把心思投到了工作當中去。 墻上的掛鐘差不多指到六點的時候,許隨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上的預約號,已經沒了。 許隨把筆扔在一邊,抬手按了一下眉骨,端起一旁的杯子站起來活動筋骨。 門外響起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許隨正抬手掰著僵硬的脖子,聲音溫柔: “進?!?/br> 門把順向轉動,發出“咔噠”的聲音,有人走了進來。 許隨剛好放下杯子,她以為是同事或是領導,下意識地抬眼,在看清來人時,笑意僵在嘴角。 宋知書穿著一件白色的絨毛外套,高靴牛仔褲,手肘里挎著一通勤包,精致的妝容下是難掩憔悴的笑容。 “好久不見,許隨?!彼沃獣鲃邮竞?。 許隨的手指捏著湯匙的柄,垂下眼,聲音冷淡:“我已經下班了,看病的話出門右轉?!?/br> 她甚至連周旋都懶得。 許隨脫下白大褂,掛在衣架上,換上外套,拿起圍巾,眼鏡塞進包里,臨走前,她特意開了一下窗戶通風。 大面積的冷空氣涌進來,宋知書站在那里縮了一下肩膀。 許隨雙手揣進衣兜里,全程沒有看宋知書一眼,將她視若空氣,擦著她的肩膀而過。 “我今天來……是跟你道歉的,”宋知書吸了一下鼻子,眼瞼下掩不住的疲憊,“我們家對你們遭成的傷害,真的非常對不起?!?/br> 許隨腳步頓下,回頭看著她,聲音冷靜: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br> 說完,許隨往外走,她剛走出走廊不到十步,宋知書從背后踩著高跟鞋追了上來。 宋知書一把拽住她的手,聲音很大:“我今天接到消息聽說你拒絕了我爸的手術,你們醫生上手術臺的時候會把私人情緒帶上去的嗎?” “如果你是因為我之前對你造成的傷害,我給你道歉了,實在不行……我給你下跪,”宋知書拽著她的手,眼淚直掉出來,“我爸他……是活生生的生命啊?!?/br> 許隨聞言抽回自己的手,沉靜的眼眸看著她,一字見血道: “那么我爸呢……我爸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許隨抽回自己的手同時,宋知書失去支撐,跌在地上,她急忙拽住許隨的衣袖不讓她走。 宋知書的力氣很大,許隨怎么也掙不脫,一拉一扯間,圍觀的病人越來越多。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許隨在為難病人。 宋知書拽著許隨的手不讓人走,許隨生氣又難為情。 忽然,一道壓迫性的陰影落了下來,一道強有力的手分開兩人的手,周京澤牽著許隨把人拎到身后,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女人,緩緩開口: “不要仗著自己是病患或者病患家屬的弱勢地位,就可以為所欲為?!?/br> 周京澤另一只手握著手機,掀眸看向許隨: “你們醫院的安保措施呢,要不要報警?” “算了,我們走吧?!痹S隨搖搖頭,拉著周京澤離開了。 車內,許隨坐在副駕駛上,明顯心情很低落,一直沒有說話。 “你想說嗎?”周京澤抬手碰了碰就她的臉頰,開口,“不想說就先吃點東西?!?/br> “先吃菠蘿包還是糖霜山楂?” 喜歡的人一對你溫柔,你心里的那份委屈就會放大。 許隨抬眼看向周京澤,聲音很輕:“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做錯,剛在醫院那個人,她爸要做一臺手術,我給拒絕了?!?/br> “她爸當年的命是我爸救的,可他們非但沒有感激,還說是我爸失職,說我是殺人犯的女兒?!痹S隨唇角漾起一絲苦笑。 許父在出任務時,因為一場意外,死在火場里。 當時黎映城北化工廠忽然起了火災,消防隊趕去救援,當他們抵達的時候,火舍舔著墻角,燃起熊熊大火。 尖叫聲和撕心裂肺的聲音混在一起。許父沖進火場里來來回回,救了四五個人。 最后一趟許父趕緊去救的人是宋方章,那時他已經體力不支,仍強撐著身體,背著宋方章出來。 在走到前門的時候,許父一個踉蹌倒在地上,背上的宋方章也被摔到了地上。 誰知道,房屋橫梁忽然坍塌,正中宋方章大腿。 宋方章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許父挪過去,徒手把人拽了出來,再次扶著他出去。 這次他處處留心,在快要出去的時候,火舍加速蔓延,許父意識到不對勁,把人一把推了出去。 建筑物轟然倒塌,許父永遠地留在了火場中。 那會兒許隨剛上初三,他爸出任務前還說給他的一一買了生日禮物。 結果第二天再也沒有回來。 全家人痛失在親人的悲痛中,周圍的人一邊安慰她,一邊暗自用情感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