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竟然…… 竟然就這般戲弄了鄭伯寤生,鄫姒把鄭伯寤生當成了傻子,從中攪合,利用鄭伯寤生芥蒂新天子的野心,幫助公子叔段和鄋瞞人進入鄭國,如今鄭伯寤生終于知道了這件事情的始末,他如何能不震驚?他如何能不震怒? 鄭伯寤生的臉色瞬間鐵青,手背青筋暴怒,倘或不是今天審問俘虜,倘或不是姬林和祁律出奇制勝,鄭伯寤生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 等到公子叔段引著鄋瞞人入城,等到鄭伯寤生成為大周的千古罪人,他才會恍然大悟。 鄭伯寤生的氣息非常粗糲沙啞,一雙眼目赤紅,幾乎能噴出火來,震怒的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最后只說出:“好好好……好一個共叔段!” “原是如此……”祁律突然呢喃了一句。 姬林蹙眉說:“太傅,原是如何?” 祁律沒有立刻回話,而是問那俘虜,說:“我問你,鄫姒乃是鄋瞞人,她的身上,也有骨節的紋身不曾?” 那俘虜點頭說:“有有有!定然是有的,我們鄋瞞人供奉防風,都有紋身?!?/br> 祁律再次重復:“原是如此?!?/br> 他說著,轉頭對姬林拱手說:“天子,看來祭小君子之死,并非偶然?!?/br> 他突然提起祭牙,在場中人心中真是滋味萬千。 祭牙是祁律的結拜兄弟,雖不是真的親兄弟,剛開始祁律也只是準備找一個大樹好乘涼罷了,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祭牙心中毫無芥蒂,是難得可以交心之人。 祭牙又是鄭國國相祭仲的侄子,祭仲一心撲在國事上,歷史上也沒有記載祭仲有兒子,只是有一個“人盡可夫”的女兒,所以祭仲把祭牙帶在身邊,雖祭牙頑皮,又不會走仕途道路,祭仲總是為這個事兒愁心,但從未見祭仲逼迫祭牙走過仕途,看得出來,祭仲是極為疼愛這個侄兒的,視如己出。 而鄭伯寤生呢?鄭伯寤生也是看著祭牙長大的,的確,在他的宏圖霸業之中,祭牙可有可無,他可以犧牲一切,包括權臣的兒子,但是當他得知這一切都是騙局的時候,才發現不可一世的自己,原來那么渺小。 至于公孫子都,祭牙乃是卿族之后,而公孫子都乃是公族之后,誰不知鄭國的卿族與公族從來不共戴天?然而公孫子都卻仔細的收好祭牙的佩劍,擦拭的干干凈凈,將那只殘破,格格不入的佩劍佩戴在腰上,他的面容自始至終都很平靜,但越是平靜,心中便越是無法安穩下來。 如今眾人聽到祁律說祭牙之死并非偶然,立刻全都看向祁律。 公孫子都的青筋一跳,說:“太傅,此話何解?” 鄫姒要對付的是鄭國,順帶還有天子,祭牙一個小君子、少庶子,鄫姒再怎么說也是要對付他的叔叔祭仲才對,殺了一個祭牙有甚么好處? 祁律說:“天子與鄭國公孫可還記得,那日咱們在京城門外扎營,一起到河邊捕魚?” 當然記得,公孫子都便是因著這個事情與祭牙冷戰的,當時祭牙將在河水中洗澡的鄫姒抱了一個滿懷,還是赤條條抱住,鄫姒驚聲尖叫,趕緊跑走了。 祁律瞇眼說:“鄫姒之所以不在營中沐浴,而是偷偷摸摸到河水沐浴,必然便是因著背上的骨節紋身?!?/br> 他這么一說,眾人恍然大悟,當時祭牙將鄫姒抱了一個滿懷,鄫姒沒穿衣裳,她覺得祭牙必然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骨節紋身,一旦祭牙說出口,鄫姒的身份便要曝光,到時候甚么計劃都完了。 公孫子都雙手猛地攥拳,惡狠狠的說:“鄫姒!” 他說著,握緊腰間殘劍,就想轉身出營,去將鄫姒抓來,大卸八塊,以告慰祭牙在天之靈。 “鄭國公孫,且慢!”祁律趕緊攔住一臉煞氣的公孫子都。 公孫子都冷冷的說:“請太傅讓開,否則子都刀劍無眼?!?/br> 祁律卻不讓開,說:“鄭國公孫的確可以現在去手刃鄫姒,但殺了她一個人,野心勃勃的共叔段便沒罪了么?殺了她一個人,作為劊子手的鄋瞞人便無罪了么?” 姬林站起身來,沉聲說:“太傅言之有理。仇,一定要報,而且要參與其中的所有人,血債血償!” 就在這個時候,鄭伯寤生突然“咕咚!”一聲跪在地上,深深叩首,一共叩了兩次,古人行禮兩次,是有大罪過的意思。 姬林瞇眼說:“鄭公何故如此?” 鄭伯寤生說:“回天子,寤生有罪!這鄫姒乃是通過寤生,進入洛師王宮的,寤生見鄫姒理膳高超,本想進獻天子,沒成想此女卻包藏禍心!” 鄭伯寤生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鄫姒的事情,早晚會查到自己頭上,如今鄭伯寤生被共叔段和鄫姒聯合愚弄了,必然要報這口惡氣,所以立刻跪下來請罪。 鄭伯寤生并不起身,繼續說:“且共叔段乃我鄭國逆賊,鄭國出此逆賊,人神共憤,寤生難辭其咎!鄋瞞殺我鄭人,欺我周人,還請天子首肯,讓我鄭國出兵,將鄋瞞狄人剁成rou泥!” 鄭伯寤生的言辭切切,非常憤恨,他的憤恨不是假的,因著鄭伯寤生被愚弄了,他仿佛將刀刃倒在手中,將刀柄交給了敵人,授柄于人,深受其害。 而且…… 鄭伯寤生瞇著眼睛瞥了一眼祭仲的方向,鄫姒殺死祭牙,恐怕不只是因著祭牙看到了他的紋身,更是因著祭牙乃是祭仲的心頭rou,剜掉了這塊rou,再告訴祭仲,殺死你侄子的幫兇就是你盡忠的國君,后果會如何? 自然是君臣反目,祭仲是鄭國的頂梁柱,別說是鄭伯寤生沒了他不行,鄭國沒了他都會塌陷,到時候鄭國內亂,加之外敵入侵,共叔段何愁坐不上鄭國的國君之席? 姬林凝望著鄭伯,他的眼神越來越深沉,如果不是因著他變成了狗子,如果不是因著他知道鄫姒與鄭伯通氣,如果不是因著這些,他或許便信了鄭伯的懇切言辭。 姬林唇角劃開一絲笑容,或許自己當真太年輕了,因此在這些諸侯眼中,自己便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 姬林深知鄭伯寤生的城府很深,心機龐雜,但是卻沒有點破,因著無論如何,現在洛師與鄭國是一個戰線的同盟,必須同心協力,抵抗共叔段與鄋瞞。 說到底,他們和公族卿族一樣,無論在家里怎么打,在外人面前必須一致對外,否則吃虧的只能是自己。 姬林沉聲說:“好,既然鄭公如此深明大義,那么暗中派兵遣將一事,便交給鄭公處理?!?/br> “謝天子成全!”鄭伯寤生再拜一次,這才從地上站了起來。 姬林長身而起,離開席位,站在幕府正中間,雙手展開袖袍,說:“今日寡人與諸位在此,共同商討抵御外辱,鄋瞞給予我大周的恥辱,必當……百倍償還!” 祁律拱手說:“天子,既然鄫姒與鄋瞞人如此信誓旦旦,天子何不將計就計,圓了他們送死之心呢?” 姬林一笑,說:“如何將計就計?” 天子連夜在幕府召開廷議,夜審俘虜,很快營簾子打了起來,虎賁軍從里面涌了出來,押解著一個人影往營地的圄犴而去。 寺人宮女們不知所以,全都圍在外面抻著脖子去看,鄫姒也擠在人群之中。 “發生了甚么事情?” “鄋瞞人的細作找到了!” “你們定猜不到,確是個卿大夫,還是上卿!乃是天子的太傅!” “甚么???天子太傅?這我可不信,太傅已然萬人之上,只差一步便能登天,為何要勾結鄋瞞人?” “我聽說太傅就是鄋瞞人!” “竟有此事?!” 鄫姒混在人群中,聽著寺人宮女們交頭接耳,不由輕笑了一聲,無錯了,那被押解著從營帳中推搡出來的人,正是祁律無疑。 祁律被虎賁軍夾著,脖頸上戴著沉重的枷鎖,從人群經過,鄫姒正好和祁律打了一個照面,兩個人四目一對,鄫姒立刻露出得逞的笑意,無盡的得意。 昏暗的營地圄犴中。 一個苗條的身影款款走進去,她懷里挎著只籃子,心情似乎大好,嬌笑說:“太傅,用膳了?!?/br> “嘩啦——”是枷鎖的聲音,祁律隔著圄犴的柵欄抬頭去看,便見到鄫姒挽著籃子,隔著圄犴厚重的柵欄,站在他的面前。 鄫姒笑的十分嫵媚,但她本身不夠漂亮,不知是不是今天心情太好,所以笑起來竟然格外明媚。 鄫姒又笑了一聲,說:“太傅,該用膳了,只是不知……太傅此時,是不是食不下咽呢?” 祁律瞇著眼睛,他的臉色蒼白,形容有些枯槁,透過重重的牢門,緊緊盯著鄫姒。 鄫姒甩了甩袖袍,似乎在扇風,圄犴陰暗潮濕,并不如何通風,一股子難聞的異味兒撲面而來。鄫姒眉頭突然染上一絲絲悲切,但不真切,仿佛假哭一般,說:“太傅痛失親弟,如今又被誣陷勾結鄋瞞人,投入圄犴,婢子看在眼中,心疼在心中……不過請太傅您放心,除了太傅,婢子也精通理膳,等太傅走了,婢子便可以代勞太傅,侍奉在天子左右,甚至更為嬖寵。太傅,您便安心的去罷?!?/br> 祁律坐在骯臟的圄犴之中,抬起頭來,他被摘取了官帽與頭冠,長發披散下來,不安的發絲遮擋著面容,隨著抬頭的動作,一點點的從白皙的面頰旁滑落。祁律突然沒頭沒尾的發問:“鄫姒,你可聽說過……東施效顰?” 鄫姒面露疑問,但是沒有問出口。 祁律自顧自的說:“哦律險些忘了,你肯定不知東施是什么人?!?/br> 畢竟現在西施還沒出生呢。 祁律又說:“據說有一個美女,她長得實在太美太美,名喚西施,西施天生體弱,患有心疾,因此會頻頻捧心蹙眉,眼神顰顰,簡直萬千不勝,美不勝收。美人兒捧心的事情被村口的東施聽說了,這個東施,長得特別特別丑,其實美丑都是天生的,也沒什么干系,但偏偏這個東施沒有自知之明,覺得人家西施捧心皺眉好看,自己捧心皺眉也好看,因此便一直捧著心口在村子里走,走的村民們都以為東施魔怔中邪了,愣是不敢出門。你說……好笑不好笑?” 鄫姒越聽越是蹙眉,她并不傻,反而十分精明,哪能聽不出來祁律口中的,那個沒有自知之明,一心模仿的東施,指的就是自己? 鄫姒怒目嬌喝:“祁律!你死到臨頭,還能笑得出來?” 祁律抬起手來,他的脖子上架著枷鎖,卻不妨礙那云淡風輕的動作,輕輕捋了捋垂下來的鬢發,又撣了撣衣袍上的塵土,說:“律天生笑點便低,東施,哦不,鄫姒你又正正好兒生在律的笑點之上,這可如何是好?” 第39章 心生愛慕 鄫姒忍受著怒氣,瞇起眼目,狠狠盯著祁律,很快又平復下來,說:“沒事兒,你便是笑罷,我看你還能笑到幾時去?!?/br> 祁律收攏了笑意,說:“其實律心中著實有個疑問,想請教你一番?!?/br> 鄫姒說:“你說罷,看在你這般可憐兒的份上,我興許會回答你的問題,也說不定呢?!?/br> 祁律淡淡的說:“律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構陷于律?” 鄫姒上下打量了兩眼祁律,說:“祁律,你怕不是要跟我裝糊涂罷?” 祁律瞇著眼睛想了想,恐怕是原主以前的事情,而且京城之中舉辦接風宴的時候,鄫姒還沒頭沒尾的對祁律說了一句注意你的身份,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祁律。 祁律說:“裝糊涂?律如今已然深陷圄犴,還需要與你裝什么糊涂?只是……律前些在祭相膳房之時,不小心開罪了人,因此被毒打了頓,可能撞壞了腦袋,有些事兒……不太記得了?!?/br> 他這么一說,鄫姒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說:“怪不得呢?!?/br> 祁律沉聲說:“所以……還請你告訴我,律到底是不是鄋瞞人?!?/br> “鄋瞞?”鄫姒掩唇笑起來,笑的十分愉悅,說:“就憑你,也配做我們鄋瞞的勇士?你怎么會是鄋瞞人呢?” 原來原主兒的“祁律”也并非鄋瞞人,鄫姒無意間認識了原主,原主窮困潦倒,一心想要向上爬,所以便投了敵,為鄋瞞人做事兒,但因為他不是真正的鄋瞞人,所以后背沒有紋身,不過祁律為了諂媚鄋瞞,找人給自己畫了一個骨節。 如果當時不是姬林變成了小土狗,發現了鄫姒與鄋瞞人的談話,那么這個骨節的圖案,不管是畫上去的,還是紋上去的,必然都會壞事! 因此說,鄫姒與原主的“祁律”其實早就認識,祁律突然飛黃騰達,鄫姒本以為能靠著他來到天子身邊,哪知道祁律突然“發狂”,處處與自己作對。 鄫姒這么一聽,祁律便明白了。鄫姒說:“反正說什么都沒用了,不管你記不記得,你為我們鄋瞞做出的貢獻,我們是會記得的,你便……安心的去罷?!?/br> 鄫姒奚落了祁律一頓,就欲轉身走人,祁律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來到圄犴的牢門旁邊,突然開口說:“鄫姒?!?/br> 鄫姒停住腳步,站在原地,回頭看著祁律,臉上掛著挑釁的笑容,說:“怎么?人之將死,你還有什么話兒想說么?” 祁律的目光緊緊的凝視著鄫姒,嗓音沙啞,依然沒有了方才的笑容,臉上掛上了一股肅殺與嚴肅,說:“祭牙的仇,你最好記得清清楚楚,因著有一天……律會向你討回來,必然讓你百倍千倍的償還?!?/br> “好啊?!编嬫Σ⒉粚⑵盥傻脑挳斠换厥聝?,說:“你若能出了這圄犴,再說罷,空口白牙的說大話兒,誰不會呢?” 祁律的唇角輕輕挑了一下,只是輕輕的挑了一下,在昏暗的圄犴中幾乎微不可見,卻讓人不寒而栗。 祁律沙啞著嗓音說:“你可要小心了,搞不好,律會拉你……下黃泉?!?/br> 鄫姒身子一抖,沒來由覺得后背發寒,總覺得被詛咒了一般,惡狠狠地說:“狂人!” 罷了,再不停留,“嘭!”一聲,將飯菜扔在地上,轉身離開了圄犴。 鄭伯寤生的營帳之中,公孫子都長身而立。 鄭伯寤生頭疾又犯了,頭疼欲裂,恨不能將腦袋劈開才好,畢竟方才在幕府營帳之內,可謂是驚心動魄,不只是牽扯出了鄭伯和鄫姒的事情,更牽扯出了共叔段這個禍害,鄭伯像是一個頑童一般,被人耍的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