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姬林眼看著一向不茍言笑的虢公忌父對祁律笑了一下,心里突然又有些悶悶的,心想著太傅這個人理膳出眾,而且性子也好,在人群中十分吃得開,和誰關系都不錯,日前和祭牙約為兄弟,又得到了公孫子都的器重,進了洛師之后,與虢公忌父打成一片,昨日又收了一個美貌的小童,就連心思深沉的黑肩也對祁律禮遇有嘉。 姬林莫名感覺到了一種“危機感”,至于危機什么,他也不清楚。 姬林咳嗽了一聲,打斷了虢公忌父和祁律“眉目傳情”,說:“二位前來可是為了鄭國的事情?與太傅說一說罷?!?/br> 他說著,展開袖袍,坐在席上,繼續開始吃粥,祁律眼皮一跳,姬林的粥已經吃完了,似乎覺得特別好吃,于是又把祁律剩下的半碗拿過來吃,那可是祁律吃剩下的,天子竟沒有半分嫌棄,也太節儉了罷…… 周公黑肩拱手說:“稟天子,罪臣知曉,我王者正為朝中卿士一職煩心,因此特來獻計?!?/br>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說起來便是老話兒了。自古以來,能連任三朝元老的必然有他的過人之處,而這個黑肩,就是歷史上連任輔佐周天子的周公。試看歷史長河,有多少不可一世之臣,就例如和珅,只要換代,立刻下臺,連命都不保。 如今先王駕崩,新王即位,以前的老臣也是時候整頓整頓了,這第一個要整頓的,便是當朝卿士! 之前說過了,卿士一職至關重要,說白了,卿士的位置只在天子之下,高于太傅之上,雖大多卿士乃是諸侯,遠在封地,并不能在洛師指點天下,但是那名頭,便好像諸侯會盟的盟主一樣,自來高人一等,別人都要仰望。 因故,這個卿士之位,是搶破腦袋也要搶的職位。 周平王在世的時候,卿士是鄭伯寤生,周平王晚年想要將卿士一職交給虢公忌父,但是沒有成功,反而引起了鄭伯寤生的不滿,祭仲身為寤生的左膀右臂,親自來洛師呵斥周平王,周平王嚇得將王子狐送到鄭國做人質,才化解了鄭伯寤生的仇怨。 姬林將這些事情都看在眼中,因此他一上位,便想大刀闊斧的砍掉鄭伯寤生卿士的職位,否則鄭伯將趁著天子年幼,更加肆無忌憚。 黑肩今日來,便是來“送人頭”的。 黑肩拱手說:“罪臣手中有與鄭伯私通,謀反僭越的移書和信物?!?/br> 是了,祁律差點子忘了,黑肩可是僭越的其中之一,此次鄭伯送親鄭姬,就是為了掩護謀反的盟書,如今黑肩已經歸順了姬林,依照他那決然的性子,必然后背陰損鄭伯一把。 畢竟黑肩與鄭伯,根本不是真正的盟友,當時不過利益一致而已,如今利益分崩離析,自然而然變成了死敵。 祁律一聽,挑了挑眉,不由說:“周公雖手握移書,但這移書一旦拿出來,周公謀反之事,便要昭告天下百姓國人,而后背捅刀鄭伯的事情,也會昭告天下諸侯,如此一來……被國人不恥,被諸侯唾棄,周公便沒有想過么?” 的確如此,周公手里握著“王牌”,只要他把移書拿出來,鄭伯寤生就是罪人,必然會夾著尾巴,不敢爭搶這個卿士的職位,到時候姬林說要換掉卿士,鄭伯肯定也不敢言語一聲。 但對于黑肩來說,無異于傷敵一百,自損八千,簡直得不償失。 黑肩卻輕笑一聲,說:“罪臣只知,天子不想讓寤生做這個卿士,如今黑肩的命都是天子的,又何必在乎什么名聲呢?黑肩……早便沒有名聲可言了?!?/br> 他這幾句話有些自嘲,不過說的是真理。 祁律有些擔憂,說:“據律所知,鄭伯的移書,并非出自鄭伯之手,乃是出自鄭國卿士太宰祭仲之手,鄭伯會不會一推四五六,將罪名冠在祭仲頭上?” 黑肩笑著搖頭,說:“祁太傅有所不知,這祭仲于鄭伯,便是手臂,怎么會有人能忍受斷臂之苦呢?且祭仲代表了鄭國的卿族,一旦鄭伯將祭仲推出來頂罪,只會惹怒國中卿族,剩下的日子,更是不好過了?!?/br> 的確如此,鄭國的卿族和公族鬧得很兇,如果鄭伯想要把所有的罪名歸咎在祭仲頭上,恐怕不容易,會引起國中動亂。 姬林瞇了瞇眼睛,說:“兩位太傅意下如何?” 祁律與虢公對視了一眼,兩位太傅說的自然是他們了,虢公忌父沒有說話,他是個死忠之人,無論姬林說什么,他都會去做,不管是對是錯,都毫無怨言。 祁律沉思一番,說:“王上,鄭國的勢力強大,倘或用移書對抗,的確有用,但也唯恐會激怒了鄭伯,狗急還會跳墻呢……” 姬林微微皺了皺眉,倒不是覺得祁律說的不對,而是對“狗急跳墻”微有異議,畢竟天子一到晚上就會變成一只小土狗…… 祁律又說:“不若不將移書公布,而是派遣可信之人,帶著移書去鄭國敲打鄭伯,一來可保周公名譽,二來敲山震虎,三來……也給鄭伯留一些面子,讓鄭伯主動退位讓賢,不必撕開臉面?!?/br> 祁律說的在理,姬林初登天子之席,私了總比明撕要好…… 姬林點點頭,說:“諸位覺得誰帶著移書前往鄭國,最為妥當?” 倘或是以前,周公黑肩必然會請命,不過現在……他是僭越一次的人,不應當出國門,還是避嫌的好。 虢公忌父便抱拳說:“王上,忌父愿往!” 姬林點頭說:“寡人心里也正有此意,虢公倒是和寡人想到一處去了,若是這事兒交給虢公,寡人亦能高枕?!?/br> 虢公抱拳領命,很快便退下,去準備出使鄭國的事情,離開了路寢宮的太室。 殿內只剩下祁律與周公兩位卿大夫,姬林沉吟了一下,眼眸微微晃動,看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小豆,突然說:“太傅可退下了,寡人還有話與周公說?!?/br> 祁律一聽,“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氣,趕緊恭敬行禮:“律敬諾?!北阃顺隽颂?,往外而去。 周公黑肩有些受寵若驚,沒成想姬林單獨留下了自己,立刻說:“不知天子可是有甚么事,需要黑肩效勞?!?/br> “咳!”姬林咳嗽了一聲,并沒有立刻說明,黑肩輕笑一聲,說:“天子,容罪臣斗膽一猜,可否是與祁太傅有關之事?” 姬林眼眸中閃過一絲吃驚,很快恢復平靜,沒有否認,說:“周公如何得知?” 黑肩了然的笑笑,說:“天子信任祁太傅,無論是對抗鄭國,還是謀劃國事,全然不會避諱太傅,但如今突然把祁太傅遣走,那這事兒,必然是祁太傅之事了?!?/br> 姬林說:“果然瞞不過周公的眼目?!?/br> 黑肩拱手說:“罪臣不過一些小伎倆罷了,能為天子分憂,是罪臣的榮耀,還請天子示下?!?/br> 姬林幽幽的說:“太傅昨日里收了一個小童,衛國人,名喚獳羊肩,你去查查此人?!?/br> “是,罪臣敬諾?!?/br> 祁律從路寢宮退出來,沒走兩步,便看到有人站在燕朝旁邊,似乎在等人,正是虢公忌父。 祁律笑著走過去,了然的說:“虢公可是在等周公???” 黑肩與忌父總是形影不離,畢竟日前都是太傅,而且一文一武統領著洛師王城,有很多事情需要一起商討合作。 哪知道虢公忌父卻笑著說:“太傅猜錯了,忌父正在等太傅?!?/br> “我?”祁律真是受寵若驚,說:“虢公竟然再等律?” 虢公忌父他平日不茍言笑,但笑起來名有一種“優雅大叔”的感覺,顏值也不低,只是喜歡留點小胡子茬,不修邊幅,若是打理起來,異性緣兒必然也很足。 虢公忌父笑了笑,咳嗽一聲,還有點不好出口,說:“其實是這樣,也不怕太傅你笑話,忌父這個人愛食水產?!?/br> 水產就是海鮮,忌父喜歡吃海鮮,剛才進入殿中,看到了那碗海鮮粥…… 祁律恍然大悟,說:“必然是虢公饞了這口兒?” 虢公忌父撓了撓后腦勺,一張威嚴的臉面竟然有點發紅,說:“確實如此,老弟慧眼,那滋味兒果然鮮香,只是聞了一回,便怎么也忘不掉,簡直牽腸掛肚?!?/br> 祁律一聽,“哈哈”笑起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虢公害了相思病,原是為了一碗海鮮粥。 虢公忌父不怕他笑話,說:“忌父便琢磨著,等一等老弟,不知有沒有這個口福?” 祁律見他如此直爽,就說:“律這會兒手頭上是沒有了,不過不打緊,我叫人寫一張食譜,一會子給虢公送到府上,這海鮮粥熬起來便宜得很,只要食材佐料到位,誰都可以熬制,等下子虢公叫府上的膳夫熬出來,便日日能食?!?/br> 虢公忌父一聽,當真歡喜極了,他本只想嘗嘗鮮,沒想到祁律如此大方,愿意把食譜拿出來,要知道很多膳夫都不會把食譜分享,畢竟全都分享了,便沒有他的獨到厲害之處了。 姬林送周公出來,兩個人走出殿來,站在路寢宮的臺階上,正巧聽到“哈哈”的笑聲,何其爽朗,定眼一看,原是不遠處祁律與虢公忌父在說話。 虢公忌父說到酣時,還拍了祁律肩膀兩下,兩個人仿佛關系極為融洽,有說有笑,姬林的眼眸瞬間沉了下來,倒不是生氣,只覺悶悶的。 周公黑肩一看,立刻作禮告退,很快往虢公忌父與祁律那面而去,他過去的時候,忌父正好與祁律說完話,準備離開,看到了黑肩,便說:“周公,去政事堂么?一并走罷?!?/br> 兩個人走出一些距離,黑肩回頭看了一眼,見祁律沒有跟上來,嘆了口氣,無奈的對虢公忌父說:“你這呆子,平日里注意一些,不要與祁太傅走得太近?!?/br> “這是為何?”虢公忌父納悶說:“祁律老弟為人直爽,也沒有加害忌父之意,便是連天子都寵信祁太傅,為何不能與太傅走的太近?” 黑肩更是無奈,幽幽的說:“你既知道天子寵信祁太傅,還與祁太傅走的如此親密?”說罷,揚長而去了。 虢公忌父撓了撓頭發,一臉不解,說:“這……忌父如何沒聽懂呢?” 祁律已然高升太傅,如果再住在館驛,那看起來便不是很對頭了,起碼要有自己的府邸。 姬林如此看重祁律,自然要賞賜他一座府邸,其實老早便已然叫人去準備了,賞賜的這座府邸占地面積十足的寬闊,看起來也氣派的很。 祁律從未住過這么大的府邸,按理來說,合該十分歡心的,只不過祁律搬進府邸之后,突然覺得有幾個問題。 這第一個問題,當然是仆役的問題,之前說過,春秋時期的貧富分化極其巨大,卿大夫們一年的吃食,恨不能比一個國人一輩子的都多,所以卿大夫們養著很多門客和仆役。 而祁律呢? 雖祁律如今已經是天子太傅,但和其他卿大夫一比起來,簡直是窮的叮當響,他初來乍到,身邊沒什么仆役,唯獨有一個獳羊肩跟著,搬入府邸之后,里里外外就獳羊肩一個打理,這么偌大的府邸,人手根本不夠用。 不過祁律沒有看錯獳羊肩,他雖一個年紀不大的小臣,但是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條,雖不甚奢華,但也不至于寒酸,祁律的衣食住行完全不需要擔心。 這第二點,也是祁律最最擔心的一點,那便是,因著府邸的占地面積太大,所以距離洛師王宮難免有些遠,每五日一朝議的時候,祁律要從家里出發趕到宮中上朝,這其中花費的時間很多,而且早朝很早,祁律想要不慌不忙,吃了早點再去上早朝,算一算估摸著最晚三點半起床。 三點半,不是下午三點半,而是凌晨三點半,就算是夏日炎炎,三點半也沒有天亮! 還有第三點令祁律頭疼的事情,那就是喬遷宴…… 當朝太傅搬入新宅,怎么也要辦一個有鼻子有眼的喬遷宴席罷?倘或你太簡潔了,不辦這個喬遷宴席,朝中的卿大夫們會以為你看不起他們,這問題可大可小。祁律從一個小吏高升太傅,多少人等著抓他的小辮子,所以這個喬遷宴,祁律一定要辦。 沒人手、沒錢,祁律想要辦喬遷宴,就面臨這么兩個大難題,可謂是五斗米折腰,誠不欺我。 祁律在政事堂轉磨好幾天,喬遷宴將近,獳羊肩已經催促祁律好幾次,家里沒有糧食,巧媳婦還難為無米之炊呢,怎么能變得出美味的宴席?最重要的,還是缺錢! 管誰借錢,這是個問題。 祁律一路從政事堂轉磨出來,探頭探腦的詢問虢公可在,政事堂議事的卿大夫回話說,虢公過些日子要出使鄭國,所以正好忙碌,不在政事堂。 祁律又從政事堂轉磨出來,轉磨到止車門附近的公車署,想看看虢公的輜車走了沒有。 祁律正在轉磨,巧了,姬林剛剛習箭完畢,準備往路寢宮去,正好遠遠地便看到了祁律,身邊的寺人很有眼力見兒,說:“啊呀,天子,您看那不是祁太傅么?天子要不要小臣過去,請祁太傅過來敘話?” 姬林剛想點頭,便看到虢公忌父從側面走過來,正要往公車署去,而祁律一眼便看到了虢公忌父,百米沖刺,也不顧什么太傅的形象了,沖著虢公忌父便跑過去,那架勢,仿佛見了親人一般。 姬林登時沉下臉來,站在當地,也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偷看”一樣,望著祁律與虢公忌父的方向。 虢公忌父剛剛忙完,一到了公車署門口,便聽到有人喊著:“虢公!” 他回頭一看,原是祁律,昨日里虢公喝了用祁律食譜做出來的海鮮粥,那滋味兒別提多美了,看到祁律立刻笑起來,說:“老弟!” 祁律撲過來,還帶著一股偷偷摸摸的勁兒,拉著虢公忌父說:“來來,快來,隨律來?!?/br> 虢公忌父便奇怪了,何事如此偷偷摸摸? 于是姬林便看到祁律對虢公忌父“拉拉扯扯”,虢公忌父則是“半推半就”,兩個人繞了半個圈子,躲進公車署旁邊的小房舍,那地方多半是騎奴休息歇腳的地方,一般卿大夫是不會過去的。 姬林更是皺眉,立刻抬步,走得很急,后面的寺人幾乎跟不上,小聲喊著:“天子!天子您慢些,小心,當心啊天子……” 姬林快速走到小房舍旁邊,本想直接推門進去,不過推門的動作頓了頓,還是卡住了,最后站在門邊,又開始光明正大的偷聽。 虢公忌父都懵了,被祁律拉進屋舍里,撓著頭說:“老弟,你這是……?老弟不會是犯了什么事兒罷?” 祁律“嗨”了一聲,說:“沒有,就是……就是有些話,不太好說出口?!?/br> 祁律頭一次期期艾艾的,和平日里口舌生花的模樣大相徑庭,害得虢公忌父更加納悶,提高了聲音,說:“老弟你不會是惹上了人命罷?!” 祁律一懵,虢公敢情把自己想成了什么?趕緊制止虢公的腦補,說:“有點……難言之隱,江湖救急啊?!?/br> 虢公忌父根本聽不懂甚么叫做“江湖救急”,在古代的確有廟堂和江湖一說,廟堂很易懂,就是朝廷之內的事情,而江湖,則是朝廷想要管,卻管不到的那些人,例如大名鼎鼎傭兵九千的盜跖,便是江湖中人。 祁律見他沒聽懂,一臉迷茫,只好咬牙說:“那個虢公啊……律想、想……” 姬林站在外面,莫名的臉色越來越差,越來越差,不知為何,心里就憋著一口氣,生怕祁律是要對虢公吐露真心,姬林安慰著自己,日前祁太傅還喜歡年紀小的,今日絕不可能突然就喜歡年紀大的,對,無有這種可能。 就在姬林忍無可忍,想要打斷祁律對忌父的“告白”之時,祁律似乎說了一句什么,但聲音太小了,饒是姬林耳聰目明,隔著房舍也無法聽清楚,隨即房舍中傳出虢公“哈哈哈”的大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