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怕是昨夜歇在路寢宮了罷!” “這路寢宮……不是天子燕歇的地方么?” “沒成想太傅得寵如此?” “會不會是……” 雖卿大夫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很小,但是那交頭接耳的聲音祁律還是聽到了不少,還有各位諸侯們“很上道”的眼神,不停的瞥向祁律,祁律硬著頭皮心想,被天子害慘了,昨天就不應該留在宮中。 姬林卻是一副坦蕩蕩的模樣,好似沒聽見,身正不怕影子斜,展開袖袍坐在天子的席位上。 祁律也趕緊入了自己的太傅席位,他側頭看了一眼,另外一位太傅,虢公忌父的位置空著,今日虢公告了假,其實他并非生病,忌父是武將出身,身子骨兒硬朗得很,而是留在周公府上,正在照顧黑肩病情,因此抽不開身,便告了假。 姬林坐下來,一回生二回熟,他坐在天子的位置上,仿佛天生有那么一股威嚴,雖然才第二次朝議,第二次登上治朝,但那種感覺與第一次大有不同。 姬林的天子冕旒慢慢平靜下來,他坐在高處,眼眸平視,并不低頭去看在朝的各位諸侯和卿大夫,而是微微垂著眼簾,這種姿儀將姬林身為天子的威嚴烘托得淋漓盡致,自有一種高高在上,不可違逆的威信。 姬林聲音低沉,淡淡的說:“今日寡人臨時召開朝議,便是想讓大家議一議……罪臣黑肩的事情?!?/br> 昨天夜里頭,很多諸侯和卿大夫們都聽到了風聲,黑肩從圄犴出來了,天子的作風與他的大父不同,周平王這個人比較溫吞,而且年紀越大越溫吞,而姬林行事雷厲風行,頗為大刀闊斧,他想要放人,立刻就讓祁律去放人。 因此昨日夜里放了人,今日才拿到朝堂上來朝議。 與在祁律面前的溫柔笑意不同,姬林的聲音幽幽的,甚至有些冷淡,說:“寡人初登天子之席,很多事情懵懂不明,還要仰仗諸公與卿大夫們輔佐、斧正?!?/br> 姬林這么說完,朝中立刻爆發出山呼:“天子言重,臣誠惶誠恐!” 姬林只是淡淡一句,隨便客套一下,繼續說:“然寡人也明白一個道理,天下之禮,以孝為先,雖黑肩一時糊涂叛逆,但寡人不忍殺師?!?/br> 他說到這里,目光淡淡的掃視著眾人,諸侯卿大夫們面面相覷,其實黑肩一死,最高興的便是他們,少了一個洛師的勁敵,以后也能輕松一些。 因此最不想看到姬林赦免黑肩的,便是這些地方諸侯了,他們還想要掙扎一下,糊弄糊弄姬林,給姬林拱拱火,新天子大刀闊斧,年輕氣盛,是最容易上火的。 諸侯們你看我我看你,齊侯祿甫、魯公息,就連衛州吁都開始遞眼神,便期盼著有一個出頭鳥,第一個站出來說黑肩叛變有多壞。 祁律一看他們那小眼神,心里明鏡一般,諸侯們都想把黑肩拉下馬,但是誰也不想第一個出頭,因著天子已經把黑肩從圄犴中放了出來,擺明了想要赦免黑肩,第一個站出來的人,就是與天子對著干,日后怕是要被新天子記恨。 這就好比游戲里要打一個野怪,好幾撥人都想搶這個野怪的掉落獎勵,但是他們都不想上去抗仇恨,全都賊著最后一刀。 殊不知,倘或無人上去抗仇恨,又怎么能拿到最后一刀呢? 祁律趁著諸侯們“眉目傳情”的時候,立刻站起來,笑著說:“天子寬宥,宅心仁厚。律嘗聽說,‘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可謂公矣?!?/br> 很多人恐怕都聽說過這句話——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在距離姬林一百多年后,晉國有一任國君晉平公,晉平公問自己的卿大夫祁黃羊,南陽這個地方缺一個郡令,你覺得誰去合適???祁黃羊說解狐合適。晉平公就很奇怪了,問他,解狐不是你的仇人么?祁黃羊反問晉平公,您問我的是誰補缺郡令合適,并沒有問誰是我的仇人啊。還有一次,晉平公又問祁黃羊,國中無尉,你覺得誰適合做尉,祁黃羊就說祁午合適,晉平公問他,祁午不是你的兒子么?祁黃羊同樣反問晉平公,您問的是誰做尉合適,并沒有問臣子的兒子是誰。晉平公聽完,對祁黃羊稱贊有加,這便是大名鼎鼎“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 自然,現在還沒有什么晉平公,也沒有什么祁黃羊,但歷史中的祁黃羊一點子也不少。 祁律繼續說:“很多國君都能重用自己的親族,但是沒有多少人可以重用自己的仇人,今天子念在黑肩有功于我朝廷,既往不咎,繼續沿用黑肩,是多大的氣量?實乃我大周之福!” 聽聽,祁律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諸侯們本想絕地反擊,借助天子的手,把黑肩這個眼中釘碾死,但他們還在猶豫不決,祁律已經開始歌功頌德了。 祁律說了這么多好聽的話,不只是說黑肩有能力,還把姬林夸上了天,可謂是兩頭堵死,不給諸侯活路,倘或諸侯站出來反對,豈不是覺得天子不夠仁厚,不夠睿智? 姬林哈哈一笑,與祁律上演了一出默契雙打,說:“祁太傅言之有理啊,好一句‘外舉不避仇’,倘或寡人真的避仇,倒顯得太小家子氣了,諸公與眾卿以為呢?” 諸侯們被堵死了話頭,臉色尷尬到了極點,好像有一口痰,卡在嗓子眼,但是不能吐出來,分明都咳嗽出來了,還要合著唾沫往肚子里咽,簡直要惡心死自己。 齊侯祿甫最為圓滑,一看這勢頭,只好拱手說:“天子英明,實乃我大周之福??!” 魯公息昨日里還以為姬林殺黑肩勢在必行,高高興興的出宮,哪知道今兒個便風水輪流轉了,也只能尷尬的拱手說:“是了,天子寬宥,宅心仁厚,實乃天下之楷模,令我等汗顏、汗顏??!” 衛州吁是個沒有承算的莽夫,哪里有齊侯祿甫的圓滑,哪里有魯公息的心眼兒,哼了一聲但也沒說話,這事情很快便定了下來。 姬林幽幽一笑,似乎感受到了那種掌握朝政的快感。不得不說,第一次坐在治朝之上,的確是祁律手把手教導,給了他一個“臺本”,但姬林聰明絕頂,舉一反三,這第二次坐在治朝之上,已然可以自由發揮,而且“演技精湛”! 姬林便說:“若無他事,便散了罷?!?/br> 朝議來的猶如疾風暴雨一樣迅捷,去得又如電閃雷鳴一般急速,姬林起身,諸侯與卿大夫們都準備離開,祭牙好不容易見到了祁律,立刻沖上來,沒心沒肺的問:“咦,兄長,你方才怎么從內殿進來?” “唰!”他這一問,還沒有退出治朝大殿的群臣和諸侯們,目光瞬間盯在祁律身上,明晃晃的差點戳祁律一個大窟窿,不,不是一個,而是一堆馬蜂窩……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祭牙其實就隨口一問,哪知道旁人都留了一個心眼兒。祁律干笑一聲,立刻義正辭嚴的說:“是這樣的,今日一早,天子便招為兄早早進宮,商議黑肩之事?!?/br> “哦!原是如此!”祭牙根本沒多想,原來是天子一大早上就壓榨他好哥哥,把祁律叫進宮里來公干。 祭牙還說:“兄長辛苦了?!?/br> 其余人等則是半信半疑,沒有祭牙這么“好騙?!?/br> 祁律剛剛松下一口氣來,哪知道祭牙突然“咦?”又是一聲,指著祁律的衣領子,一臉震驚的模樣。 “梆梆!”祁律的腦袋好像被人敲了一樣,心想完了,祭牙發現自己的衣裳是天子的了。 就聽祭牙說:“啊呀,兄長你脖頸上怎么叮了一個包?” 包?祁律抬起手來,伸手摸了摸,還真是有點癢,怕是夏日蚊蟲已然多了起來,他睡在西房,天子的寢宮大得很,西房總是空置著,難免有些蚊子。 原不是里衣的問題,祁律又是狠狠松了一口氣,伸手蹭了蹭自己的蚊子包,隨口說:“被蚊蟲叮的罷?!?/br> 祁律也沒有多想,不過一個蚊子包,幸虧里衣沒有被發現。但他哪知道,祭牙問完反倒“五雷轟頂”起來,因著祭牙是個老鄭城惡霸,他自己雖然不風流,卻看慣了其他貴族風流,這“蚊子包”好像是……吻痕? 祭牙一瞬間聯想到了祁律從內殿上朝,還有天子看著祁律那“溫柔寵溺”的眼神等等,一道一道的天雷直接劈下來,砸的祭牙仿佛渡劫一般。 祁律可不知祭牙把單純的蚊子包腦補了多少,撓了撓之后還說:“嘖,還挺癢的?!?/br> 這時候寺人便來傳話,笑瞇瞇地說:“太傅,天子有請,請您去路寢宮一趟?!?/br> 祁律著實無奈,剛想去膳房看看自己那鍋湯,結果天子又來找他,自己干脆扎根在路寢宮算了。 他雖心里吐槽,但面子上笑的很和善,說:“有勞了,請引路?!?/br> 寺人忙說:“不敢當不敢當,小臣該做的,太傅您請,天子說了,太傅勞累,不必走外朝,直接穿行治朝內殿便可?!?/br> 反正剛才都當著諸侯和卿大夫們從內殿出來了,祁律也就破罐子破摔,直接隨著寺人從內殿又往路寢宮而去。 祭牙怔怔的看著祁律離開的背影,腦袋里還“轟隆隆”的滾著雷,似乎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隨即一臉失魂落魄。 啪! 祭牙正在傷心難過,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記,回頭一看,不由拉著臉子說:“怎么是你?” 原是公孫子都。 方才下了朝,公孫子都并沒有立刻離開,他居高臨下的抱臂,笑瞇瞇的看著祭牙,說:“祭小君子何故如此失魂落魄?” “誰、誰失魂落魄?!”祭牙嘴硬,梗著脖子瞪著公孫子都。 公孫子都輕笑一聲,頗為感嘆的說:“往日里祭小君子爭不過一只狗子,如今爭不過一朝天子,時也,命也?!?/br> 一只狗子,說的當然是祁律的“愛寵”小土狗狗蛋兒了,而天子自然說的是姬林。其實公孫子都和祭牙不知,狗子和天子其實都是一樣兒的,祭牙不虧,該爭不過的,始終爭不過。 祭牙臉色瞬間青了,咬牙切齒的瞪著公孫子都,但是武藝也沒有公孫子都高,罵人也沒有公孫子都花樣多,憋了半天,突然惡狠狠地說:“我要飲酒!” 公孫子都整理了一下袖袍,展開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說:“舍命陪君子?!?/br> 祁律匆匆跟著寺人往路寢宮去,經過祭牙一提醒,只覺脖頸上的蚊子包真的很癢,又撓了好幾下,心中還思忖著,幸虧祭牙沒有發現自己穿著天子的里衣,幸好幸好。 他哪里知道,祭牙的確沒發現天子的里衣,但是祭牙誤會了祁律脖頸上的蚊子包是曖昧的吻痕,這誤會可能比里衣還要糾纏不清…… 祁律進了路寢宮前堂,姬林已然在等了,見到他進來,并沒有立刻迎上去,而是微微擺了擺手,說:“寡人不用侍奉了,全都退下?!?/br> “敬諾?!彼氯藗兺顺鋈?。 姬林這才變臉一樣,換下方才的威嚴,快速走過來,說:“方才治朝之上,有勞太傅了?!?/br> 祁律拱手說:“能為天子分憂,是律的榮幸?!?/br> 姬林似乎有話要說,抿了抿嘴唇,目光微微晃動的看著祁律,張了張口,喉結滾動了兩下,但是并沒有說出口。 祁律見他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樣,心中一跳,不知情的恐怕還以為天子要向自己表白呢。 祁律十分“貼心”的說:“天子召律前來,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姬林咳嗽了一聲,說:“太傅一會子,可是要去黑肩那處?” 祁律一聽便明白了,原是為了這個,怪不得姬林會吞吞吐吐期期艾艾的,全不像往日里那種痛快的大男孩模樣。 姬林也想跟著一起去探望黑肩的病情,畢竟黑肩在牢中一直沒有進食,而且失血過多,日前也曾經畏罪自殺過,醫官跑去搶救,想必這些事情身為一朝天子的他都知道。雖黑肩已經從圄犴中出來,但身體情況便不知如何了。 黑肩與忌父曾為太子太傅,一文一武,姬林是被他們看著長大的。黑肩逆反,的確讓姬林恨極了,但姬林這個性子,還是心善的,心中又有些擔心昔日的老師,所以如此不痛快。 祁律一看這情況,更加善解人意的說:“正是,律一會子便往黑肩府上,不知……天子可要同往?” 姬林一愣,又咳嗽了一聲,說:“寡人……寡人還是算了罷?!?/br> 祁律微微一笑,說:“天子赦免黑肩,已然是天恩浩蕩,倘或能親自為昔日里的師傅探病,那么百姓國人聽來,必然更覺天子仁義孝道,只會更加敬重天子?!?/br> 祁律這么一說,顯然是給姬林臺磯下,姬林心里舒坦了不少,說:“即使如此,寡人便與太傅一同罷?!?/br> 祁律拱手說:“律這便去一趟膳房,請天子稍待?!?/br> 姬林點點頭,祁律很快去膳房,把昨日里熬得滋補粥盛在小豆中,放在食合里,很快與姬林一同出宮,前往黑肩的府邸。 不過姬林并沒有動用天子的輜車與軺車,而是與祁律一道蹭車,往黑肩的府邸而去,可謂是非常低調了。 太傅的輜車很快在黑肩的府邸門前???,因著日前黑肩逆反的事情,府中十分蕭條,已然沒幾個下人,全部給遣散了,要不然就是各奔東西,門口也沒有門童守門。 祁律下了車,看向姬林,說:“天子?到了?!?/br> 姬林穩穩坐在輜車上,突然耍賴,說:“寡人思前想后,還是太傅獨往罷,寡人就在這里等待太傅?!?/br> 祁律:“……”小小年紀,就知道死要面子了。 姬林坐在輜車里,就是不走,祁律也不能上手去拽他,只好拱手說:“那請天子稍待,律去去便回?!?/br> 畢竟這天底下沒有讓天子等待的道理,祁律準備快去快回,姬林則說:“無妨,不必著急,寡人等得?!?/br> 祁律下了輜車,提著青銅食合,便進入了黑肩府中,一路上果然沒有伺候的仆役,反正祁律昨日也來過,算是熟門熟路,便走進去,直接推開舍門。 虢公忌父果然在房舍中,聽到聲音立刻迎上來,說:“是祁太傅來了?!?/br> 祁律提著食合,那粥水的香味兒,都不用打開食合的蓋子,已然偷偷的泄露出來,彌漫在整個房舍,格外的鮮香誘人。 黑肩已然從圄犴出來,按理來說他現在得到了特赦,也不需要“尋死膩活”,合該吃下一些東西,但是黑肩身子骨素來很弱,再加上失血過多,頭暈目眩,一吃東西竟惡心想吐,吃多少吐多少,醫官也十分著急。 昨日里黑肩吐了許久,抻破了傷口,情況有些危急,虢公忌父留在這里守了一夜,今天才斗膽沒有上朝,告了假依舊照顧黑肩。 黑肩正睡著,臉色蒼白,似乎剛睡下沒多久,虢公忌父小聲說:“太傅,朝上如何?” 他問的自然是今天的朝議,虢公沒去朝議,但知道今日朝議是商議是否赦免黑肩,心中難免擔心,便問了一句。 祁律怕吵醒了黑肩,也輕聲說:“虢公放心便是了,今日天子在治朝之上大展雄威,還有誰敢多說一句什么?安心?!?/br> 虢公忌父一聽,這才將心臟放回了肚子里,就在這時候,卻聽黑肩“唔……”了一聲,竟然慢慢睜開了眼睛。 忌父一步搶過去,趕緊來到榻邊上,說:“怎么?又想吐?還是我們吵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