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旁觀者
“昨晚睡得怎么樣?” 我看了一眼醫生,她今日剪了短發,穿著雪白無瑕的大褂,一只黑色的鋼筆夾在上衣口袋處,她手上拿著我的病歷本,有點折角,一半都是難以辨認的病情描述。 “我沒有做噩夢?!蔽艺f。 我幾乎不再夢到韓冰潔,或者說,一整個學生時代都漸漸被我忘卻,成為空白的背景板,這不是大腦的選擇,這是我的選擇。 我叫周馳,沒什么可談的,反正是個沒人愛的孩子。 更別問我的人生,路人甲而已,毫無值得炫耀的東西,哪怕只有一點。 平庸的人過著平庸的日子,有一對活著但跟死了也沒區別的父母,和所有人都一樣的九年義務教育,上過學,認過字,吃過飯,睡過覺,有過老師,寫過作業,抽過煙,還想活下去——不是流水賬,我的人生就是這樣,毫無看點。 ——你不是個混蛋嘛。 哦,對,我還是個混蛋,但我不會承認,沒家教的孩子走上迷途,爛大街的劇本,怪不到我頭上。 可以結束了,你不該從一個路人甲身上找人生道理。 ——那噩夢呢? …… 我不喜歡我的高中。 我很難從已經模糊的,只剩下一些片段的回憶里拼湊我真實的高中生活,但它應該很乏味,我這樣的除了瑣碎日常就只有上學和打架的人,就連想起曾經都單薄又費力,我連一頁日記都沒留下。 我偶爾能回憶起課上跟老師爭執然后摔門而出,或者突然把書包摔在課桌上說“你給我等著”,回憶起揪著人的領子把他扔在墻里,或者笑嘻嘻躲在廁所抽煙的片段,但也只是片段,我聯想不起前因后果,不知道當事人都有哪些,所有的疑問都要交給渾濁的夢境,和夢醒來時的兩叁分鐘。 然后它們像煙霧一樣散去了。 這個遺忘速度不合理,當然,我知道,是因為我想遺忘。 我不喜歡我的人生,我的回憶,和那個囂張的,以為打一架就可以得到尊重的我。 我沒有從良,我只是想罵自己傻叉。 因為好巧不巧,我就是在高中的時候,突然有一天醒悟過來,我走的是條黑道,可我沒有當黑道老大的命,我卡在了岔道口中間。 有些人走什么樣的人生那是老天爺給定好的,我已經忘掉我為什么會變成別人口中的“混社會”,和一些不務正業,沒有未來的哥哥jiejie稱兄道弟,背著沒有課本的書包,打人,勒索,喝酒,在KTV里跟未成年的女生上床,天女散花似的說我愛你,還覺得自己用情至深。 我用不著你說教,我分得清對錯。 但我覺得那是正常的,不需要問為什么,大家都這樣做,人是追求快感的生物,被一眾小弟喊大哥和看著鼻青臉腫的弱者求饒,都能獲得成就感。 “校園暴力”不對? 我知道不對,但我意識不到那是校園暴力,我只是覺得為了當成熟的社會人去欺負幾個人無所謂,沒有人扇我巴掌說我該死,自然,我也根本無法共情那些倒霉孩子的心理。 反正被揍的人不是我。 韓冰潔是我的前女友,一個跟我一樣的垃圾。 她行為處事遠比我高調,聽說剛上高中談了男朋友,就紋上他的名字,沒過一個月分手了,分得很難看,硬生生激光洗了五次,差點把皮給燒掉,可見是個狠人。 可我那時候沒發現,我就覺得臥槽她真牛叉。 高叁的提過她的名字,好幾個都是她前男友,情史豐富得可以組個足球隊,不過我沒認識她,不太漂亮,沒興趣。 是她主動來找的我,或者我的哥們幫忙,說是有個小婊子惹她,要把她打一頓,女人和女人之間的無聊斗爭,懶得摻和,我只在當天晚上點開了他們發的視頻,想看看是哪個濃妝艷抹的妖精。 但這是個單純欺負人的視頻。 因為她是阮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阮厭。 好吧,我承認,她很漂亮,而且是很對我胃口的漂亮,她五官都是秀氣的溫柔,尤其是眼睛,垂著眼睛顯得睫毛又長又密,睜著眼睛就顯得瞳孔清澈透亮。 我是混蛋,這是個霸凌視頻,但我看了很多遍。 他們說這是個妓女,是個男人都能上,我想這上起來豈不是要爽翻了。 所以我是個混蛋,我看他們扒她衣服,打她巴掌,揪她頭發,我能看硬。 所以韓冰潔追我,我答應了,她真是我所有女朋友里最拿不出手的一個,但能怎么樣呢,有了女朋友就得拿出樣來,我可是搭了不少情話在里面。 我經常去她們班級,也經??吹饺顓?。 她坐在后排,很少離開座位,大部分時間不聲不響地翻著生澀晦暗的試題本,或者默默背英語單詞,她安靜地過分,一般打斷她安靜的都是韓冰潔,或許還有一些突發情況。 我時??此欀碱^從桌洞里扯出些嚼過的口香糖,或者從書包里拿出一只死老鼠,找著可能扔進垃圾桶的試卷,或者翻開課本發現上面寫滿了罵人的話,大部分時間她都面無表情處理掉,如果情況頻繁,她才有些絕望地想哭的裂痕,但我從沒見她哭過。 我開始懷疑這真的是個小妓女?那她也真是太拉垮了,一點手段沒有。 或許不是。 她只是一個單純的,被盯上的受害者。 但我沒有跟她搭話,我跟她又不是一路人,不會反抗的弱者在我這里都是活該,我懶得管別人的喜怒哀樂。 后來,我還是韓冰潔的男朋友,受不了,這不是一個讓我引以為傲的對象,她身邊的趙茹都比她會撩撥人。 他們叫男生偷拍阮厭上廁所,想看看她下面長得好不好看,差點就成功了,她的防備意識很強,韓冰潔氣得要命,她總是跟她過不去,于是晚上踹翻了她的桌子,把她課本從樓上扔下去,噼里啪啦地響,我在旁邊看著,就覺得女人報復心真強,然后催她快點走,又不差這一次。 “但我不舒服!”韓冰潔憋著口氣,“賤貨?!?/br> 我覺得韓冰潔像有病,抓著一個小姑娘不放,非要弄死阮厭她才高興嗎? 好說歹說把她哄走,下到一樓,我鬼迷心竅似地往樓下的拐角看了一眼——要是真被雨泡透了,她那些課本就廢了,要不我叫我兄弟過來拿一下——然后我看見一個打著傘的男生,在淅淅瀝瀝的雨聲里,蹲下來,一本本撿起書。 多管閑事,紀炅洙。 沒什么好提的,仗著家里有錢為非作歹,誰也不搭理的小少爺,沒見他對別人擺出過好臉色,跟誰都不合群。 他怎么突然這么好心? 身形清瘦的少年站起來,摟著一摞書,擦肩而過的瞬間我看見他站起來,有意無意地朝我看了一眼,離得太遠了,我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管他什么表情,不順眼就揍,他不是家里有錢嗎,那就給他揍破產。 拳頭才是硬道理。 第二天早上,我遇到紀炅洙,他抱著阮厭的書站在教學樓下,沒有進去,看起來應該是等著失主自己找,我從他身邊路過,他卻主動叫住我:“你們在群里發的那個視頻,別再外傳了?!?/br>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在群里?!蔽蚁肓讼?,又反應過來,“不對,我們群里視頻很多,你說的是哪個?” “你自己心里有數?!奔o炅洙說話冷冰冰,他甚至沒有正眼看我,“這么欺負人的視頻還發到網上,鬧大了你們要擔責?!?/br> “關你什么事,你跟她很熟?” “不熟,見她喂過晏晏,我要還她人情?!?/br> 他說著我根本聽不懂的話,然后目光鎖定下來找書的阮厭,一臉跟我談話結束的表情,我眼睜睜看著他過去,因為搞不清事情走向覺得十分窩火,他那種“你就得聽我的”語氣是怎么有臉說出來的,他不知道跟誰說話嗎? 然后我揍了他。 但是,他大爺的,我發現我根本打不過他,他那么弱雞一男的。 這讓我自尊心相當受挫,我打架很少輸,更不會允許自己輸給一個又不高又不壯的小少爺,我覺得我跟他梁子結下了,非得讓那個雜種跪下來給我磕頭我才能消氣,他以為他誰呢。 我于是頻繁見到紀炅洙,沒有別的事,就是干架,我不服他,但他應該服我。 我當然也會見到阮厭。 但我沒想到,我會見到“他們”。 漂亮姑娘躲在紀炅洙后面,探出一個小腦袋,她根本不記得我,只疑惑地抬頭看向他,那是與見到我或者別的什么人都不一樣的表情,阮厭是那么脾氣倔的女生,她不該也不會露出這么聽話的表情。 我非常不舒服,不應該如此,這是個完全不應該發生的畫面,我像被人扇耳光,但我不明白為什么這樣。 明明他倆都與我無關。 他們兩個為什么會在一起,這不合理,他只是一個不愛說話的神經病,而她是校園暴力等著被人拯救的弱者,他們都是被大家排斥在圈子外面的人,抱團取暖沒有意義。 我想去問阮厭,我好奇這個問題。 但她怕我,哪怕她不記得我,哪怕我從來沒有霸凌過她,哪怕我甚至會為她說話,她依舊像看韓冰潔一樣地看我。 為什么? 我不問,無所謂,老子不稀罕。 我為什么會在意這個?我真是有病,我有一個有錢的愿意給我花錢的女朋友,我有嬌滴滴的床伴,我有一群叫我哥的兄弟,我有完全被尊重的想干嘛就干嘛的人生,老師都不管我,我他媽非得看一個受欺負的女的? 我是不是有病,我是不是有??? 別說我喜歡阮厭,我不喜歡她,那才不是喜歡,吃慣了大魚大rou我不能看著青菜新鮮? ——那不是獵奇。 不,那就是,我比誰都了解我自己,老子就是沒睡過她,老子想日,畢竟色字頭上一把刀。 喂,你寫錯了,她是阮厭,是“厭”,不是“艷”。 我的高中生活枯燥乏味,我說過我回憶起的只有很多的臟話和很多打架,運氣不好被抓到警局里教育,然后被怒氣沖沖的彎著腰的父母揪回去挨打,運氣好就是別人挨我的打。 除此之外? 我沒有想過我的除此之外,我的高中一直都這樣得過且過,反正我考不上大學,反正我就算不上高中,那也算提前進入社會,沒有兩樣。 但,膩了。 我聽趙茹說,韓冰潔被她mama推下樓,現在急救室躺著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想阮厭總算擺脫了,我這個戀愛談的也沒有意思,但跟一個手術室的人提分手終究不道德,我打算等她醒了跟她說。 還是會去高二,找的是趙茹。 ……我說了是趙茹,誰他媽管阮厭,她不還是那個樣,我反正沒見紀炅洙來過,大家都不知道他倆認識。 孬種。 “……你笑什么?” 我說:“紀炅洙,你笑什么?” 紀炅洙坐在教學樓后面的樓梯上,他臉上有一點傷痕,并不嚴重,畢竟他是個睚眥必報的家伙,我要是打他一拳,他一定還回來十拳,我只會傷得更厲害。 紀炅洙拽了拽自己的風衣袖子,他穿衣服總比別人抓眼,哪怕外面是校服,可惜現在五官已經瘦脫相了:“笑你,連為什么找我麻煩都不知道?!?/br> 我更生氣了:“我想打就打?!?/br> 紀炅洙點了點頭:“那好,反正也是最后一次?!?/br> “你終于要死了嗎?” 紀炅洙站起來:“去上大學,保送了,以后都不會來學校了?!?/br> 我愣住,迷茫地發現一個好像跟我沒什么不一樣的同學突然就說他有了未來的路,割裂感讓我無法接話。 “你很奇怪?”紀炅洙看著我,他還是那副居高臨下的冷漠表情,“你好像從來沒想過走出這扇門,你以后會怎么樣,你用虛無的打架和短暫的虛榮填充了你整個學生時代,這么想你也確實可憐?!?/br>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怎么能從同齡人身上聽到我父母那些爛話:“你閑的是吧,專門跑來教育我?” “我沒有教育你?!?/br> 紀炅洙說:“我在說你認為對的話,你知道這么想是對的,你只是不承認?!?/br> 別說了,夠了,別說了。 這種只適合躺進被窩睡不著然后胡思亂想的廢話有什么值得拿出來吹噓的,我還覺得我做老大也是對的呢,我心里升起熟悉的煩躁,翻著白眼轉過頭,我要知道紀炅洙是這么無趣的人我早躲著他走了。 但紀炅洙沒有再說,他似乎意識到我根本不會聽這些話,于是他也無所謂把我拉回正道,他只是指了指我身后的那群人:“他們不是你的兄弟,你以后會懂的,然后,謝謝你?!?/br> “謝我什么?” “替阮厭說話?!奔o炅洙給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但我非常惡心你這種人,所以你不配別人說原諒?!?/br> 他說的是什么,我用得著別人原諒我?老子活得爽不就行了嗎,可我非常生氣,那種生氣里藏著我不知道的心虛,以致于我都沒有反駁他。 身后的人圍過來,我拿球扔他們:“再提阮厭滾蛋!” 講那么多,其實他們跟我的噩夢沒有關系,我只是模糊地想起我昨天夢到了他們,多提一嘴而已。 但噩夢從那天開始。 往后很多次,我痛恨那天走出校門又惶恐著回望的自己,我恨那個乖乖回家,不知道為什么翻開課本的自己。 我恨那個沒有一條道走到黑的自己。 我原本是可以固執地,一直朝著頹廢又爛掉的未知走下去,無論后面等著我的是什么,可我半途而廢了,我在離高考半年的時候,心血來潮地打開課本,盯著我根本學不會的字。 我恨。我太恨那個明明什么都聽不懂,屁股就是釘在椅子上,沒有逃課也沒有睡著的,上了一整節課的自己。 ……你可以把上面所有的恨替換成感激,它們可以同時存在。 我不明白。 我很多次都在自問,我在裝什么,早就知道自己是個爛透的人,早就墮落下去了,現在裝好學生干什么。 我學那些知識干什么? 晚了,沒用了,我去摸所謂知識的入門檻,但它們先告訴我我之前活得多差勁,那些,都是,錯的。 人這輩子,最怕做不徹底的混蛋,和不純粹的善人。 我兩邊都占。 我跟韓冰潔說了分手,但我沒分干凈,或者說,我分不掉。 韓冰潔不是那個韓冰潔了,雖然看不出區別,但她言語比原來惡毒,行為也比之前偏激,我跟她提分手的時候,她看我的眼神,怨毒比不舍還要多,她說不行,我說我用不著你說不行,她說那我就像砍我爸爸那樣砍死你。 她說的真平靜,她完全沒意識到這句話對我的影響。 她說,我們還是情侶吧,我們跟以前一樣。 不一樣。 都不一樣了。 我被她親親熱熱地挽著手臂,而眼睛卻盯著校門外面寬闊的街道,我想去外面。 我從未如此想。 我要轉學,我想去一個不知道我的曾經,不知道我打過架揍過人,不知道我有那么傻叉人生的地方,我要逃離這個讓我窒息的社交環境,轉學是一個學生跟過去告別的最好方式,我可以裝著從前都不存在。 …… 然后?然后有一個女人,在我面前,跳樓死掉了。 她渾身抽搐著,她腦袋都是血,她問周馳,你為什么不喜歡我啊。 粘稠的白色的腦漿從她破開的傷口里流出來,像無數蛆蟲一樣密密麻麻地爬滿紅色的地板,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暴突的眼珠越過驚叫和混亂,直直看向我。 我的噩夢。 無數次。 “就到這里吧?!蔽掖丝跉?,“我不想再提了,我已經忘掉了?!?/br> 心理醫生說了句好,她把寫滿的病歷本合上,給我開了一些常規藥物,然后跟我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你已經恢復的很好了,別害怕?!?/br> 我只笑笑,我想老天說惡人有惡報,原來不是假的,為自己犯下的錯事付出一輩子的代價,恐懼活著又想繼續活著的,找不到目標的余生,才是我注定要走的路。 我能怪誰呢? 我誰也不怪。 我在幽長的走廊穿行,只有醫生和護士出現,心理疾病的樓道比別的科室要安靜許多,熱鬧是別人的,我不配擁有。 我走得很慢,我拒絕所有殘存的情緒腐蝕我,我不能再回到過去。 “小紀醫生?!?/br> 我聽到后面有人說話:“真對不起,本來今天你應該休班的,但是這個病人情況很危險,我沒辦法……” “沒事?!?/br> 一種熟悉的讓我渾身戰栗的聲音響起來。 “還要謝謝你敢讓我這個臨床經驗不多的人主刀?!?/br> 我僵硬地轉過頭。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紀炅洙,我缺席了任何一場同學聚會,我無法接受那個中二但曾經呼風喚雨的自己被現實壓的喘不過來氣,還要暴露在公眾視野,但真切地見到紀炅洙,劇烈的反差感還是砸得我頭暈。 我們打過架。 我是一個有心理疾病的人。 而他,他不再是瘦脫相的小孩子模樣,他的皮rou被歲月滋養得透潤,他眉目間有著豐盈又俊俏的神氣,他長高了不少,他退去了年少時期違和又突兀的偏僻,成熟和陰郁給他帶來的,只是獨特但不難接受的氣韻。 他是醫生,一個站在我面前,可以用命令語氣的身份。 所以還是我要服他。 哪怕我不服。 他們還說了什么,我看著他走進了衛生間的外室,慢悠悠地打開水龍頭,水柱在他手背上游走,而他外面是馬上要落幕的夕陽,又暖又紅,映在透明的玻璃窗上。 似曾相識。 似曾相識,這個場景。 回憶突然清晰了一瞬間,我站在桐廬中學的宿舍樓內,看著昏暗的兩邊都是宿舍門的走廊里,一個從來不在中午之外出現的少年,正穿著校服,在走廊的衛生間里搓洗著另一件校服。 他永遠是這幅死人相,唇微抿著,低著頭不太熟稔地揉搓校服上的圓珠筆漬,他窗外也是黃昏漸落,橘紅色的光穿過窗戶,照在他的頭發上。 紀炅洙發現了我,問:“你有事?” 我吊兒郎當地倚著墻:“你這是給誰做苦力呢?” “用你管?”他說,目光傲慢地瞥過來,“我不想跟你打架,滾遠點?!?/br> 水聲戛然而止,紀炅洙從衛生間里出來。 那一刻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預感,于是像很多年前一樣,我跟著他出了內科樓,遠遠地跟著他,仿佛以前跟著那個臂彎上搭著洗干凈的校服,默默往高二教學樓走的少年。 我看著他穿行過人間,穿過蔥蔥郁郁的樹蔭,穿行過他那孤單的落滿了秋天葉子的青春。 然后。 然后,果然。 同樣的人從高二的教學樓,從醫院的門外匆匆跑出來,迎著最后的夕陽,輕巧地站在他面前。 那時我想,原來是阮厭。 現在我想,果然是阮厭。 她頭發披下來,穿著一件粉白的短裙子,懷里抱著懶洋洋的貓,看見紀炅洙,彎著眼睛笑起來。 她會笑? 我第一次見她笑。 紀炅洙上前親了她一口,然后接過貓,不知道說了什么,可他們看著都很開心,遠不是當年抗拒別人靠近的刺猬模樣。 我無法過去,他們是校園暴力的受害者,而我是施暴的人。 真諷刺啊,從來沒有想過我還會遇到他們,那個不懂事的孩子第一次看見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告訴自己那是不應該的,可到底是哪里不應該呢? 他們一個是不愛說話的神經病,一個是校園暴力等著被拯救的弱者。 他們多般配。 原是他們才般配。 我看著他們面對面,黃昏完全溜走了,初夜在半隱半現的星群里露出一彎淺淺的月色,紀炅洙懷里的貓醒過來,喵嗚幾聲,蹭了蹭他的臉。 他骨相優越,夜色也找不到缺點,而他一身讓人不安的陰郁,已經完全被身邊溫溫柔柔的女生掩蓋住了。 阮厭揉了揉貓腦袋,親親熱熱地抱住紀炅洙的手臂,她并不是當初那個接過校服,小心翼翼跟對方說謝謝的阮厭了。 他們結婚了嗎? 是啊,他們叫他“小紀醫生”,叫她“小紀夫人”,他們被歲月修改了模樣,如同我一樣。 我們都不一樣了。 但紀炅洙,我想,他可真他媽是人生贏家,走了我想走的路,睡了我想睡的人,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和我一樣,看不見明天的壞小孩。 轉眼,我繼續爛著,他卻上岸了。 我恍惚發現,在我逝者如斯的回憶里,屬于我的畫面如同陳舊的照片褪色,變成混沌的模糊的黑白,只有屬于他們的那幾段短暫的快閃,如同貼了箔的巖彩畫,賦彩濃郁,金光熠熠。 好像我并不是我人生的主角。 我并不是我人生的主角,他們才是,我好像是圍繞著主角走了幾圈,在他們的故事里留下了幾段劇情,剩下的就只有站在原地,旁觀他們的成長。 只是我的底色,不甚光鮮罷了。 我才是真正的壞小孩,一個不用在意的路人甲,一個始終活在自己的圈子里,但圈子又只和主角沾邊的旁觀者。 重逢以來所有震驚,錯愕,愧疚,好奇又擰巴的情緒像氣球漲起來,又在難以言說的退意里泄氣。 算了吧,我想,誰跟誰和解呢,他們才是真正釋然的人,而釋然前的歲月,我有什么資格問呢? 時光還是讓所有變成了過去,捏出了一個可以跟殘缺的自己告別的紀炅洙,和我即使重來也抓不住的阮厭。 而我呢,我只是個混蛋,以前是,以后也未必改。 我還得不上不下地活著,而那些還能被我記住的的回憶,最終也只能在躲避里如沙從指縫漏下去。 余下的—— 我朝著與他們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余下的,我唯一確定的是,我不會再見到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