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風(七)
阮清清只請了一天的假,她趕深夜的火車,阮厭留不住,只好又送她上了車,反倒是阮釗釗大言不慚地要借住一晚上:“舅舅要找個人,讓我在沙發湊活一晚上就行?!?/br> 紀炅洙上夜班,這時候只怕手機不在身邊,阮厭聯系不到。礙于血緣無法拒絕,她只想著打發了舅舅讓他明天早上趕緊走,于是故意在車站待了一個多小時,才打車回到家。 外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阮釗釗的打呼聲尤其清晰,阮厭嫌惡地站在門口,轉頭看深邃的星空,零星幾個亮點像綴在絲綢上的鉆石,孤傲地閃爍著。 阮厭懶得開燈,摸黑換了鞋,她熟悉家具的擺放位置,輕手輕腳地繞過沙發,正在這時,突然瞥見阮釗釗的手機亮了,有人給他打電話,但調到了震動模式,來電顯示只有號碼,沒有備注。 阮厭不想接,但很快第二通電話也來了,阮厭又不想招惹阮釗釗,于是只得開了手機的錄音功能,接電話告知對方不在。 她的“喂”字都到了嗓子眼。 但這一刻,讓她毛骨悚然的一刻像是雷電劈開不堪回首的過去,熟悉的嗓音在阮厭耳畔響起來:“你現在到哪里了,臥槽,你快來接我,單子失敗了,我在被條子逮捕!” ——是那個人! “對了你最近悠著點,那兩個女的被警察撈回北京了,指不定說出什么,你的那個小外甥女太雞賊了,你嘴巴嚴點,別說漏了,要是讓她知道是你把她賣給我們的,你也得進局子!” “你聽到了沒?說話??!喂?” 阮厭沒法出聲,她人是麻的,雞皮疙瘩一層又一層地冒出來。 是阮釗釗。 怎么是阮釗釗?怎么會是阮釗釗?他是自己的舅舅??! 極度的震驚里,阮厭反而什么都理不清,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覺得腦子像纏亂了的線團。 所以,不用去賭博的原因是轉行去當人販子了嗎?阮釗釗那個所謂的能賺錢的大計劃,就是把自己外甥女介紹給人販子?難怪他們沒有踩點,看到阮厭就敢直接綁人,原來真的是熟客。 她以為人再壞,也不過是利欲熏心,唯錢是圖,卻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六親不認,阮厭那點看在親情的薄面,其實什么都不是。 絕望到深處,她竟然想笑。 她盯著手機上的11位數字,努力把這串手機號碼記下來,明天就去公安局舉報,然后,猝不及防地—— “啪”! 阮釗釗扔了碎裂的啤酒瓶,啐了一口,伸手去搶阮厭手里的手機,黑暗里濃稠的鐵銹味令人作嘔,阮厭蜷在地上,連痛呼都來不及。 “小婊子?!?/br> 他踹了阮厭一腳,如同多年前一樣:“就知道你活著沒好事?!?/br> 劇痛之下,阮厭反而握緊了手機,她聲線被折磨地變了調,斷斷續續地:“舅舅……你也是人販子……不得好死……” 干脆的一巴掌下來,打斷了她的咒罵,阮釗釗怒急攻心,恨不得把人千刀萬剮:“之前都好好的,就因為你,老子十幾萬打了水漂,條子貼了通緝令,我以后怎么接活?” 阮厭躺在地上,后腦勺的血腥味竄入她的嗅覺,她咳嗽幾聲,惡狠狠地盯著阮釗釗:“你那錢是拿別人的命換的,臟死了……我不該原諒你的……你永遠也不是個好東西!” “滾你媽的蛋!”阮釗釗罵了好幾句臟話,他看不見阮厭的表情,但被人接二連叁地壞事讓他非常心堵,“你是個妓女,不給男人cao非要去讀書,花光家里錢的敗家玩意,活該被拐賣!不掙錢的賤貨,你要是不死指不定糟蹋多少錢,老子這是為了這個家!” 阮厭頭暈腦脹,阮釗釗的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間斷地傳進來,阮厭出現了非常嚴重的耳鳴,尖銳的金屬撞擊聲損害她的聽力,但阮厭知道還要繼續說,他還沒有親口承認罪行。 “……不掙錢怎么了?”阮厭腦子嗡嗡響,“你不也不掙錢嗎,拐賣的又不是你,人家買媳婦的也不把錢放你手里……你沒聽見嗎……那個人……那個人說你慫包呢,做了不承認!” 她又挨了一拳,或許是兩拳,很久沒有被欺凌過的身體反應都變得遲鈍,阮釗釗話說得更難聽,什么“老子比他們干得多”“人都是我找的”之類的,阮厭實在無法辨別,她只能在承受著暴力的時候,被動看著天花板。 真慘啊,抗拒回憶的學生時代,無比清晰地呈現在阮厭的腦海里。 單一的聲音突然變成了很多人,在阮厭的頭頂上來回盤旋,諷刺或者嘲弄地對準阮厭:“你媽是妓女呢,你不就是個小妓女?” “妓女要有妓女的樣子,給我把她衣服扒了?!?/br> “裝著學習干什么,天天不知道爬哪個金主的床,你看她細皮嫩rou的,肯定不是處女了,下面說不定是黑木耳?!?/br> “臥槽,胸還挺大?!?/br> “……” 阮厭神情恍惚,在冷言冷語里沉默下去,直到感覺手里的東西被大力拽動,好似是當初被扒了衣服的自己,她下意識緊緊握?。骸皾L開,我會報警的,滾??!” 極端的疼痛把她拽回人間,阮厭尖叫一聲,看著更多的血從自己的小腹漏出來,她茫然地盯著面容扭曲的阮釗釗,如看見了魔鬼,忽而瞳孔微縮,在求生的本能下掙扎起來,手腳胡亂地掙扎。 “讓你報警!” 阮釗釗把碎玻璃瓶扎得更深,阮厭連叫都叫不出來了。 混亂中,她亂動的手不知道摸到了什么東西,憑著最后一絲力氣狠狠地砸向阮釗釗的后腦勺,玻璃碎片濺落在她的臉上,劃出細小的傷口,可阮厭生怕自己力氣小,咬緊牙根,特意將尖銳的部分往下按了按,對方拼命地掙開她,隨后她聽見沉悶地“咚”一聲。 世界恢復安靜。 夾雜著大量的玻璃碎片,和濃重血腥味的安靜。 阮厭靜靜躺在地上,任由自己被血液包圍,她后腦和小腹已經失去知覺,唯有可以微微挪動的手指,和耳邊不住地轟鳴,提醒著她瀕死的事實。 快要死了。 阮厭喘著氣,每一下都伴隨著疼痛,她微微側頭,在寂靜中嗅出一點玫瑰的香氣,疑心是錯覺,她往旁邊摸了摸,全是血,都是血。 哦,摸到了,一點柔軟的花瓣的觸感,阮厭舉起來,在殘破的視覺里辨認出,那是一枝玫瑰。 玫瑰,緋紅的花色,正是那年除夕,有個小朋友送給她的,被她插在玻璃瓶,又帶過來,散漫又專心地養育。 連它都知道報恩。 血液落在阮厭臉頰上,像玫瑰哭了。 阮厭緩慢地回憶起那個除夕,紀炅洙給她套了一個叁花貓的抱枕,在燦爛的煙花里祝她快樂,他說既然你想要,那就買一只真的貓,阮厭說養貓太麻煩。 其實也不麻煩,晏晏就很好養活。 ……晏晏。 阮厭腦中陡然倒映出她十六歲的夜晚,站在十字路口的街道,看著車禍后的叁花公貓,它內臟都露出來了,卻依舊拼命地呼吸,直到阮厭蹲下來,一邊問為什么,一邊掐死了它。 為什么這么痛苦還要活著? 阮厭想起這個問題,她毫無征兆地落下淚來,她想自己真是個王八蛋。 為什么還要活著呢? 因為還有能讓自己想活著的人。 阮厭努力地去夠自己的手機,在滑膩的血跡里打開了手機屏幕,滿屏都是血,她半閉著眼依靠直覺點開了那個名字。 拜托……拜托讓他接一下……我沒有時間了…… 通話的頁面每秒如同每年,嘟嘟的聲音如同凌遲的號角,阮厭感覺自己的生命在逐漸消耗,或許真的是老天垂憐,她在完全喪失知覺前感覺到手機屏幕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厭……” “回家……”阮厭喘息著,“回家……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