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三)
韓冰潔攥著揉皺的紙團,聽那幾個學校領導在醫院里吐唾沫星子,她的爸媽站在一邊跟高層低眉順眼,商量著要多少錢才能擺平這件事。 被打到顱內出血的趙茹還在昏迷,診斷書寫著她看不懂也不想看的名詞,好像會留后遺癥的樣子。 嘰嘰喳喳,都在說話。 太吵了,韓冰潔看到自己爸爸狠狠瞪過來的眼神,朝他挑釁地笑,但臉已經被扇紅了,一動就疼。 公報私仇,看來上次沒給他捅出心理陰影來,是自己的錯。 “韓冰潔!” mama在叫她:“主任問你呢,怎么跟同學鬧的矛盾,人家惹你了嗎?” 命運的十字路口在韓冰潔眼前毫無征兆地鋪開,但凡她肯把手里周馳跟趙茹的開房記錄拿出來,這兩個背叛自己的人沒一個是好下場,說不定自己的罪過也要在對方父母的難堪里被輕描淡寫地擦去。 可是,可是周馳是她男朋友。 他興許是被騙了呢,興許他開房也沒跟趙茹搞呢? 見鬼啊,韓冰潔幾乎要笑出眼淚了,見鬼她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奢望著周馳用假模假樣的敷衍哄她回心轉意,其實也就是個男人,她有這么稀罕嗎? 韓冰潔在沉默里看向自己的mama——所以不就是一個男人嗎,他把你毀了,你也毀了他不就行了? 韓冰潔手攥得更緊了:“我愛打就打了,要什么理由?” 要什么理由,哪里還有什么軟弱無能的借口,韓冰潔突然很同情自己mama,大家都是當局者迷的笨蛋。 “你!” 爸爸生氣到一個新的頂點,大概是有別人在旁邊撐腰,聲音大了很多:“沒教養的孩子,你平常是怎么教她的?” 被踢到皮球的mama也發火了:“是我一個人生的孩子嗎,你自己沒責任?” 無謂的爭吵就又開始了,為女兒討說法的父母,為女兒吵架的父母,為交差的高層領導,各管各的,又虛偽又丑陋。 韓冰潔低頭看了看趙茹:“都是你惹的禍?!?/br> 她用張無所謂的臉看大人給她收拾爛攤子,各種各樣虛情假意的拉扯,mama用食指尖不停戳她的額頭,惡狠狠的:“你看看你!” 這一般就是要打她的前奏,中間當然需要謾罵做情緒鋪墊——我怎么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你就是個廢物,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我就解脫了,大約此類。 “我怎么生出你這樣的廢物!” 你看,果然來了。 韓冰潔吊兒郎當倚在墻上,她額頭很快被戳紅了,眼前的女人說著跟她鮮亮衣著完全不匹配的垃圾話,她是在干什么,拿自己女兒做平息別人怒火的工具嗎,可憑什么,他媽的憑什么—— “所以干脆我去死好了?!表n冰潔推了mama一個趔趄,她瞪著她,扯著嘴角冷笑,“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嗎?我給你找事,我給你浪費錢了,你最大的錯就是生了我,那你掐死我,你弄死我不就行了!” “……你還敢頂嘴了!” 韓冰潔尖叫著捂臉,她那些對付人的爛招數都是跟自己母親學的,她還不敢跟她正面對上,只能倉皇地要逃,但這一刻她心里生出劇烈的心慌和絕望感,病房很大,可她要逃到誰身后呢? 于是,理所當然地——啪,巴掌聲又下來了。 韓冰潔憋著一口氣,她眼圈泛上血絲一樣的紅,但并沒有掉眼淚,她挨打的時候是不被允許哭出來的。 可她喘不上來氣,胸口像是被五指山壓住,烏云黑壓壓地一層層漫上她的鼻腔,她需要哭,她需要發泄,可她不知道……周馳,對,周馳,去找周馳就好了,他是她那么喜歡的男生。 他一定會哄著她,這念頭是窒息時唯一的通氣管。 韓冰潔梗著脖子,因這個想法更有底氣跟家長對抗了,她被mama壓在床邊,勸架的看戲的人輕飄飄得像幽靈,韓冰潔挨打挨得極不甘心,她盯著mama扭曲的臉,開始幻想把它摁進硫酸或者蠟油的場景里,就該這樣。 就該這樣,別人打了她,她就打別人,大家都該在高速公路上連環追尾,世界不一貫如此嗎? 韓冰潔被囚禁在房間里一個月,一個月太長了,但囚禁生活并不枯燥,她只是被沒收了交通設備和不能出房門而已——房間還是很大的,之前買的破書總算派上了用場。 爸爸甩手掌柜一樣,拿出差搪塞家里,把韓冰潔交給了mama,她如果來看女兒就是發泄和遷怒,或打或罵,不管因為什么。其余時間不管她,只要死不了愛咋樣咋樣,反正拿錢堵了她的窟窿。 手上雜志被翻爛時韓冰潔終于被放了出來,她學乖了,雖沒有道歉,但也沒有咄咄逼人,沉默著聽父母在餐桌上說教,除了說教沒有任何有用的東西。 韓冰潔煩得不得了,但又不得不耐著性子當乖女兒,還自告奮勇幫他們去樓下提水,mama半信半疑地盯著她,但大約也覺得是自己終于把女兒打順了,帶著一種邀功似的自豪跟丈夫炫耀。 韓冰潔不說話—— 誰知道她在里面加了東西呢,百草枯,四五滴,據說是必死無解的農藥,不過這玩意兒有假貨,她買的是真的假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誰喝下她也不知道,但不管誰死都太好了,這個家少了誰都是好事。 想到這,她幾乎都要笑出聲來。 學校進行了一次聯考,她和趙茹都缺席了,她無所謂,不在乎成績,趙茹她不關心,但她還是在成績榜上找到周馳的名字——有進步,還有阮厭,她成績竟然很靠前,她不是吊車尾嗎? 韓冰潔顧不上這,她叁步做一步上樓梯找周馳,心里罕見充滿了雀躍,委屈當然要委屈,添油加醋一下,然后要個親親抱抱,最好能把人約出來出去玩,她已經開始計劃見到周馳要怎么說了。 “周馳!” 少年背著雙肩包,看起來鼓鼓的,他看到她很驚訝:“你怎么來了?” “我來找你呀?!表n冰潔拽著他的胳膊,眉眼彎彎的,“我跟你說,我這一個月過得特別慘,被鎖在家里好不容易才出來的,你一定得安慰我?!?/br> “……” 周馳一臉莫名地看著她,仿佛在看一個傻子:“韓冰潔,我們已經分手了?!?/br> 韓冰潔聽不懂:“我們沒有啊?!?/br> “你打趙茹的時候,我就說過,我們完了?!?/br> 韓冰潔臉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她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茫然:“你為了趙茹要放棄我?” “我沒有為了誰去放棄你?!敝荞Y說,“是我們應該分開?!?/br> “什么叫我們應該?周馳,我那么喜歡你,你是我交往時間最長的男朋友,我為了你,你看我為了你都不計較你跟趙茹開房的事,是怎樣,反而如今是你要倒打一耙?” 韓冰潔聲音不由得提高,她情緒開始激動,周馳卻云淡風輕甚至有點可笑的:“你是怎么了,你怎么會把一段感情看得這么重要,你沒有很喜歡我,我們開始得像兒戲,是你說的大家各玩各的?!?/br> “我什么時候說過!” 韓冰潔慌亂起來,她拽住周馳的手:“但我是真心想要跟你在一起的,我改了,你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計較了,周馳,周馳你看看我……” 周馳之前雖然不寵她,但多數會順著她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用她很厭惡的上層者的略帶憐憫的表情看待她。 “你沒有改,韓冰潔,你不是個好東西,我也不是好東西,你怎么欺負你同學,我怎么混圈子,你心里不清楚嗎?” 韓冰潔沒想到來這還要被說教,但她心里仍有一絲希望:“但那是以前的事,周馳,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br> “我也不一樣了,我需要成績?!敝荞Y握住她的手指,一根根決絕地把她從他身上扒下去,語氣不容置疑,“我沒你那樣的家境?!?/br> “我給你好不好,我拿家里的錢養你,我供你念大學!” 韓冰潔執意要黏周馳,她也從沒這樣低聲下氣地求過人,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可她沒有辦法。 周馳像被嚇到:“你做什么,你怎么突然這么卑微了?” “我在留住你,我留住自己的男朋友有錯嗎?” “我不是你的男朋友?!?/br> 周馳不想跟她扯皮,他轉身要走,但韓冰潔又要纏上來,周馳煩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被人愛!” 韓冰潔被他輕輕推了一把,他沒怎么用力,但這個動作幾乎讓韓冰潔情緒決堤:“我想被人愛,我想有人愛我,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她喊得很用力,眼淚一大顆從眼角墜下來。 “大家當做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不行嗎,你哪怕裝模作樣地敷衍我我都愿意,大不了,我以后不對著你發脾氣了,我,我不打別人還不行嗎?” “不行?!?/br> 周馳并不明白她在執著什么,他難以理解她:“你對別人造成的傷害是沒法彌補的,就算不提,我不喜歡你,你也根本就不喜歡我,大家都明白,你裝什么?!?/br> 他這句不喜歡比刀子還致命,韓冰潔愣愣看著他,看得周馳心里發虛:“我今天要轉學了,以后我們不會見面了,你保重吧?!?/br> 他擦著韓冰潔的肩膀下樓梯,韓冰潔側了側頭,她能看見玻璃內聽到動靜的學生湊熱鬧地伸頭看她,竊竊私語,看見她轉頭又趕緊裝沒事人。 “所以……”韓冰潔低聲說,“所以我還是被放棄了?!?/br>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歡她? 韓冰潔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為什么爸爸不關心她,mama不愛他,朋友不在乎她,連男朋友都說不喜歡她,她這輩子怎么活得這么討人厭? “我什么都沒做?!表n冰潔說,“這下你滿意了吧,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 她跟阮厭對視,她站在走廊的盡頭,夕陽把她臉映得昏暗。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韓冰潔,女孩子眼淚一串串地掉,她已經處在崩潰邊緣,可表情還倔得很,那樣囂張,那樣不可一世——和之前許許多多讓阮厭做噩夢的場景一樣。 滿意嗎? 說不上吧,她分明應該更慘,就像她許許多多次噩夢里的那樣。 阮厭不答,轉頭下樓梯,但她身后傳來了笑聲。 走投無路的笑聲從韓冰潔胸腔里跑出來,她卻笑得連臉都皺起來,笑著笑著又落了淚:“走啊,都走了才好,你們都趕緊走!” 她站直身子,橘色的光在她臉上跳躍。 “都走了好,都走了,剩我一個?!表n冰潔指著自己,表情一點點收緊,聲音低沉又空靈,“小白菜呀,地里黃呀,叁兩歲呀,沒了娘呀,跟著爹爹,還好過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她哼著不知哪里學來的歌謠,又笑了,這次笑得輕,但還盯著阮厭,眼睛黑得沒有一點光。 “我欠你的,阮厭,但你也欠我,你得記著,你也欠我的,你們都欠我?!?/br> 她猛地扒住窗口:“周馳——” 阮厭突然明白她想要干什么,她下意識邁出了半步,然后把腿收回來。 夕陽照在韓冰潔身上,她看見轉頭望她的少年,她咧開嘴笑了。 她從窗臺跳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