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七色琥珀
,! 一月的京都,風并不大,庭院里的松樹仍然蒼翠,但不仁社社長九條晴臣卻已經冷得受不了了。他有些后悔,自己不該沖動地跑來京都散心,呆在東京的別墅中是多么溫暖。京都的老房子雖然古韻悠然,深得他心,但居住的舒適度還是比不上現代都市。 也可能是他上年紀了,變得格外怕冷了。想到這里,九條晴臣深深地皺起了眉頭。他的眉心因為常年皺著,已經練出來一塊發達的肌rou,使他看上去更顯得威嚴而古怪。 他跪在桌前,盯著桌上的一個小相框發呆。照片里的女子非常年輕,明眸善睞,笑容嬌憨,露出的一對小虎牙稚氣十足。 “今天,你也要好好的?!本艞l晴臣握著相框,對著照片低聲說道。他的面容嚴厲,令人望而生畏,但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卻極為寵溺溫存。 他放下照片,站了起來。接著,他攏了攏和服外的灰色羽織,然后向門外高呼一聲“田中!” 管家田中余一郎拉開門,恭恭敬敬地答道“社長?!?/br> “桐原回來了沒有?” “早上就回來了,看您還沒有起來,我就讓他在外面等著呢?!?/br> 九條晴臣聽到桐原回來了,立刻興高采烈地說“快叫他進來,天這么冷呢?!彼肓艘幌?,又補充道“去看看小姐起來沒?如果起來了,叫她來我這兒一趟?!?/br> 田中余一郎深深地一躬身,又拉上了門。 “社長!”桐原很快就進來了。這是個瘦高的年輕人,他的臉色非常疲憊,但眼里卻帶著興奮的神采,像是有極好的事情要跟九條晴臣匯報。 “你確定是七色珀嗎?”九條晴臣一步上前,迫不及待地問道。 桐原重重地一點頭,他掏出手機,遞了過去。九條晴臣取出老花眼鏡戴上,他仔細一看,照片中的琥珀分別是在常光下、弱光下兩種環境里拍攝的,常光下為金、紅、紫三色。而在關閉手機閃光燈后,光線較為暗淡的環境中,琥珀則透著淡淡的烏煙瑩澤。 “這才四種顏色?!本艞l晴臣立刻皺起了眉頭,“你是不是搞錯了?” 桐原篤定地答道“絕對不會錯的,這次北京的珠寶展覽,展出的都是精品。展覽第一天,屬下有事耽擱了,沒有去。據第一天去過的人說,當天早上有一部分展品因為物流送晚了,沒有來得及布置到展廳中,而當時正好是入場高峰期,就只好暫時放在了展廳外,這其中就有那塊琥珀。當時有不少人看到了,那塊琥珀在日光下,顯出藍、綠、灰三種顏色?!?/br> “真的是七色珀……”九條晴臣喃喃自語道,“十二年了?!彼难凵耱嚾蛔兊卯惓dJ利,“我還以為漢諾威的人死絕了呢?!?/br> 他忽然仰起脖子,哈哈大笑,那瘋狂的笑聲中帶著狠毒的凄厲,和不絕于縷的恨意。 桐原低下頭,默默地等候著九條晴臣發號施令。 “只有這一塊嗎?”九條晴臣摘下眼鏡,慢慢平靜下來。他盯著桐原,語速極慢,但每一個字都像是蓄勢待發的毒箭一樣,帶著催命的氣息。 “屬下詢問過展覽主辦方,他們表示,只借到一塊展出?!?/br> “展覽持續多久?” “兩個星期?!?/br> 九條晴臣神情陰鷙,“這么長時間,你就沒有想辦法弄到七色珀?” 桐原立刻伏在地上,“屬下無能!”他聽出了九條晴臣話語中的怒氣。由于珠寶展戒備森嚴,他無法竊取,更不可能硬搶。而這些是沒法向九條晴臣抱怨的,無論如何,在社長看來,都是他辦事不力。 桐原本以為九條晴臣會大發雷霆,不料后者卻抱起了雙臂,發了一會兒呆,像是心不在焉。 “奇怪,按理,漢諾威的人應該是不敢把七色珀拿出來顯擺的?!本艞l晴臣慢慢走到一扇寬大的屏風前面,盯著屏風上面龍飛鳳舞的漢字“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br> 他又輕輕地跺了跺腳,潔白的足袋格外顯眼。 “珠寶展上,有沒有可疑的人?” “屬下沒有發現可疑的人。至于那個七色珀的主人,他根本沒有出席珠寶展?!?/br> 九條晴臣又順著屏風走了幾步,“這么說來,漢諾威的人,并不在北京?” 桐原搖搖頭,“不確定。那個人似乎在中國旅游,屬下打聽到他之前在香港,后來去了北京;等屬下趕到北京的時候,他似乎又去了蘇州?!?/br> “名字呢?” “erau,別人都管他叫萬國侯,或者侯爺?!?/br> 九條晴臣嗤之以鼻“口氣倒是不小?!?/br> 桐原低聲說“有人說,是因為他富可敵國,財富多得可以買下成千上萬個小國,所以叫‘萬國侯’?!?/br> 九條晴臣驚奇地看了桐原一眼,“他是英國人嗎?” “是的,但據珠寶展的主辦方說,他的非常好,是個中國通?!?/br> 九條晴臣冷笑一聲“好就是中國通了?那我手下的中國通可就太多了?!彼淹嬷┰氖謾C,“既然你弄不到七色珀,為何不直接買下來?” 桐原帶著抱歉的神情,有些畏懼地看著九條晴臣“屬下問過了,他是借給主辦方展出的,不賣?!?/br> 九條晴臣又大笑了起來,“所謂不賣,只是嫌你的報價不夠高罷了?!彼谅負P起下巴,“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不能賣的東西?!?/br> 桐原有些局促,他不敢反駁九條晴臣,只是跪在地上,默默地低著頭,垂著手。 九條晴臣看著沉默的桐原,又問道“你的報價是多少?” “三十萬一克?!彼盅a充道,“人民幣?!?/br> 這下,連九條晴臣也有些訝異了,“這個價格,還不賣?”他再度皺了皺眉,“難道這個英國人真如傳說中那么有錢?” 桐原搖搖頭“不知道,他很低調,屬下問過珠寶圈子里的一些人,都說從來沒有聽說過他?!?/br> “他投資什么?” “很雜,有溫泉、航空公司、花卉行業等?!蓖┰ь^看著九條晴臣的臉,小心翼翼地說“依屬下看,他會不會,是繼承了遺產?” 九條晴臣斷然否定“不可能!漢諾威的人早已是喪家之犬,除非……”他的臉色一變,“除非……” 桐原又低下了頭,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除非這個家伙找到了祖上留下的琥珀宮?!钡桓艺f出口,他偷偷瞄了一眼九條晴臣陰晴不定的臉,預感到自己可能要倒霉了。 但九條晴臣并沒有發脾氣,他皺著眉毛,咬著下唇,在房中來回踱著步子,他的法令紋深深地凹陷下去,表情就像是被困住的惡獸。 “你還打聽到什么?” “他年齡不大,應該在三十至三十五歲之間。不愛交際,沒有發現他有什么來往密切的朋友?!?/br> “倒像是個無欲無求的人?!本艞l晴臣譏諷道。 “是人就有欲望,怎么可能無欲無求?”桐原脫口而出,接著就意識到自己有些僭越,不由得驚慌起來。 好在九條晴臣正搖晃著腦袋,思考著什么,沒有注意到他這句話。 桐原暗自松了口氣。 “你說的對,是人就有欲望?!本艞l晴臣緩緩說道。 桐原嚇了一跳,他不明白九條晴臣的意思,只好囁嚅著說“您是說……” “去搞清楚他的欲望,發掘出他的弱點。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帶著我們找到琥珀宮?!本艞l晴臣停止了搖晃,他的眼里精光閃爍,就如潛伏在暗夜里的煙豹。 “屬下馬上出發?!?/br> “慢著?!本艞l晴臣說道,“這次不用你去。你已經去過珠寶展了,說不定,他當時就在暗處,看著你報價?!?/br> 桐原大氣都不敢出,不知為何,他感到格外緊張。畢竟,不仁社已經很多年沒有大動作了。 “你這一路也辛苦了,去好好休息。退下吧?!?/br> “是?!?/br> 九條晴臣將手機還給桐原,后者恭敬地退出房間。 “田中!”等桐原離開后,九條晴臣又急急忙忙地叫道。 “社長?!?/br> “去聯系加藤,叫那小子馬上去中國,尋找一個叫erau的英國人。這個人可能在北京、蘇州、香港都有寓所,總之想辦法接近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一旦安定下來,馬上匯報?!?/br> 田中余一郎答應了下來,然后他略帶疑惑地說“社長,為什么不讓桐原去呢?他的完全不輸給加藤,功夫也很扎實?!?/br> 九條晴臣沒有回答,反而提了一個問題“假如你不熟悉他倆,你覺得誰看起來比較聰明?” 田中余一郎一怔“大概是桐原?!?/br> “那你覺得誰看起來比較聽話?” “也是桐原?!?/br> 九條晴臣詭譎地一笑“所以要派加藤去?!彼读硕缎渥?,“假如我沒有高估那個漢諾威的人,他應該會提防著桐原這樣的家伙?!?/br> 田中余一郎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社長果然棋高一著?!?/br> 九條晴臣沒有理會田中余一郎的恭維,“她還沒起來嗎?”他皺起眉毛,“這都九點多了!” 田中余一郎慌忙說道“已經起來了,在泡溫泉?!?/br> 九條晴臣面色一沉“起來了,為什么不來找我?” 田中余一郎見九條晴臣有些生氣,便趕緊伏下身子,解釋道“好像是……有些頭疼?!?/br> 九條晴臣不耐煩地說“又不會死人!叫她過來!” 很快,一個女子安安靜靜地出現在了九條晴臣的眼前。 她穿著藕荷色的振袖,上面布滿了淺粉色的絞紋,袖口與和服的下擺都繡著深淺不一的紫色的富貴繁花,一條有印染小花的煙色袋帶系在胸口。她打扮華麗,但舉止謙卑,一進來就跪伏于地,深深地垂著頭,只露出了欺霜賽雪的一段脖頸。 “你又跟我作對?!本艞l晴臣板著臉。 “對不起?!迸恿⒖叹偷狼噶?,但九條晴臣聽不出一點兒歉意。 他嘆了一口氣,很想發火,但不知道為什么又忍住了?!按蟾盼艺娴氖抢狭?,連脾氣都變好了?!本艞l晴臣自嘲地想著。 “叫你來,是有事?!彼目谖遣挥X變得柔和了一些。 女子依然沒有抬頭,但她的雙手卻下意識地握成了拳頭。 “找到漢諾威的人了?!?/br> 女子松開了拳頭,“那么……” “輪到你上場了?!?/br> “遵命?!?/br> 九條晴臣看著面前依舊低垂著頭、沉默寡言的女子,不由得感到一陣凄涼人人都怕他,人人都恨他,就算他釋放出善意,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他走到墻邊的柜子前,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長方形的盒子,然后他掀開盒蓋,將里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條綴滿了鉆石的鉑金項鏈,在吊墜中央鑲嵌著一顆碩大無朋的三角形帕拉伊巴碧璽。其明亮的電光藍色猶如霓虹一般華麗,清澈透明的質地更是閃爍通透得令人一見傾心。 九條晴臣走到女子面前,慢慢地將項鏈系在女子的脖子上,而女子始終溫順地低著頭,像是不堪其重。 “這是當年我送給雪繪的訂婚禮物?!本艞l晴臣放慢了語速,臉上也浮現出了難得一見的愧疚,“現在,給你吧,好好保管它?!?/br> “是。多謝您?!迸拥恼Z調聽不出悲喜。 “我讓加藤去打頭陣了,假如他的效率夠高,說不定都用不上你?!本艞l晴臣的情緒轉變極快,剛才的溫和眼神瞬間已經消失不見?!暗氵€是要去中國?!?/br> “遵命?!?/br> 九條晴臣似乎也對這種對話感到厭煩,他擺了擺手,“你下去吧?!?/br> 女子恭敬地退下了。 “田中!” 田中余一郎幾乎是立刻就出現在門外,“社長?!?/br> “你去安排幾個人,要面生的,去盯著加藤和她?!本艞l晴臣瞇著眼睛,“要千萬小心?!?/br> 田中余一郎深深地一點頭。 九條晴臣慢慢走出房間,他沿著庭院里的小路,悠悠地散著步?;蛟S是因為心情變好的緣故,他甚至都不覺得冷了。 他踏著木屐,穿過庭院,來到一座水池旁。天氣很冷,水池里已看不見一條魚。他盯著水面,像是盯著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只是目光深不見底“你擁有的,不過是你曾經付出的一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