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鋌而走險
,! 五月,雨季如期而至。 灰蒙蒙的天像是陰沉沉的臉,細雨如織,密密地籠罩著礦區,地上迅速泛起了一層褐紅色的泥漿。礦井原本就建在干涸的沼澤地上,這樣的天,顯然不能再出工了,加上開采的數量也已經達到了預期的目標,哥提薩便下令收工回城。 工人們遂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拆掉工棚,準備離開礦區。 這次挖到的琥珀原石數量不少,但奇怪的是工人們的情緒卻都很低落,他們似乎并不高興。韓諾惟看到一個方臉漢子都快哭了的表情時,實在覺得奇怪。他忍不住走過去,輕聲問道“你沒事吧?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方臉漢子仍舊板著臉“沒事?!表n諾惟見對方不想理他,只好走開。 另一個煙得像鍋底灰的漢子一邊拆棚頂,一邊悄悄對韓諾惟說“你沒聽說嗎?我們的薪水要晚一陣子才能發了,簡直氣死人了!” 韓諾惟微微一怔“為什么?我們不是挖到很多原石嗎?” 煙臉膛漢子小聲說“因為韓城那邊出問題了啊,現在琥珀不好賣了?!?/br> “出什么問題了?”韓諾惟聽到這話,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一個監獄里邊跑出來兩個犯人,一個電死了,還有一個下落不明。韓城現在到處都在查出入邊境的人。我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啊?!睙熌槤h子說著,重重地吐了口痰,再用鞋子擦掉。 這個消息讓韓諾惟心驚rou跳。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繼續問道“就算韓城要查出入境的人,也不一定能抓到犯人,搞不好兩個都已經死了,干嘛要折騰我們?” 煙臉漢子一臉贊同“就是!我聽說那監獄在山上,山上到處是樹林。誰知道里邊有多少毒蛇野獸?除了老獵人,一般人誰敢隨便往林子里跑?聽說逃跑的那個還從山上掉下去了,好幾百米高啊,肯定摔死了!就算他平時敬神,掉下去沒有摔死,但那底下的江水里,可是有食人魚的啊。他還能活?笑話!” 煙臉漢子后面說的話,韓諾惟暫時沒有聽進去了。他聽到“食人魚”時,頓時心里冒出一股寒氣,當時他真的什么也沒看清,只顧拼命游了。假如他稍微松懈了那么一點點,會不會已經被開膛破腹,變成了江底的亡魂? 韓諾惟回過神來,煙臉漢子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警察抓不到人,又沒在江里找到尸體,就非說啥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也不知道是哪個定的規矩。都知道有食人魚在江里了,那還找個屁?難道食人魚還要把吃完的骨頭給你留在岸邊?早就變成屎了好吧!” 韓諾惟附和著點點頭“肯定是做給上面看的啦?!?/br> 煙臉漢子沒好氣地說“苦了我們??!現在邊境查得嚴,我們最近都不能過去了。哥提薩認識的人算多了吧,他那么多‘關系’,不還是只能從海關走,一次只能帶兩斤貨。兩斤能賣多少錢呢,所以哥提薩最近心情也不好,老是發火,還拖欠我們薪水?!?/br> 韓諾惟越聽越放心,韓城警方查的嚴,恰好說明了他們對自己的逃跑路線毫無頭緒。他畢竟是小卒一個,警察不至于為了他而跨國追查,或許,他們根本就是做做樣子,并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沒死,還躲在這么近的緬甸。 此時,工棚已經徹底拆完了,工人們排好隊伍,等待離開。 韓諾惟和貌盛排在一起,看著前面的工友一個個被荷槍實彈的軍人搜身和檢查行李,氣氛沉重得令人壓抑。貌盛不太沉得住氣,悄悄捅了捅韓諾惟。 韓諾惟看了一眼貌盛,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鎮定下來。 隊伍一直在往前挪,眼看快要到他們了。韓諾惟拍了拍貌盛,以示鼓勵,貌盛回望他一眼,沒有說話。 隊伍旁邊有個軍官一直在來回巡視著,他注意到了貌盛心神不寧的樣子。當輪到檢查貌盛的時候,他突然喊道“看仔細了!” 貌盛頓時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韓諾惟倒很鎮定,推了一下貌盛,讓他往前走,一面笑容滿面地彎腰敬禮“長官,請檢查?!?/br> 軍官走上來,一把抓住貌盛的背包,直接倒過來,朝地上一扣,只聽一陣叮鈴哐當,牙刷、水杯、撲克牌之類的雜物撒了一地。 一名士兵蹲下去,在這些雜物里翻了一陣,然后站起來“報告,沒有東西?!?/br> 軍官面無表情“搜他身上?!?/br> 士兵又把貌盛從頭到腳仔細摸了一遍,連襠下都仔細地捏了一遍,以確認沒有遺漏。檢查完后,士兵搖搖頭。 軍官在貌盛屁股上踢了一腳,他也不敢喊疼,連忙彎腰去把自己亂七八糟的東西撿起來,胡亂往背包里塞。 輪到韓諾惟了,他的行李不多,士兵檢查得很快。正準備將他放走時,軍官指著韓諾惟包里的水煙問“這是你的嗎?” 韓諾惟的表情十分恭敬“報告長官,這是他的煙?!闭f著指了指貌盛。 “那為什么放在你包里?” “您也看到了,他的包放不下了?!?/br> “那他來的時候是怎么放的?” “他來的時候,也是放在我包里的?!?/br> 一旁的工友也七嘴八舌地幫忙證明“長官,那個來的時候就在他包里了的?!薄八麄儍蓚€關系很好的,誰的包放不下就把東西擱到另一個的包里,這也是常有的事?!薄伴L官,雨下的好大,能不能查了好放我們過去?” 喧鬧的動靜驚動了最前面的哥提薩。他匆匆趕過來問道“都吵什么?” 有人小聲跟他匯報了情況,哥提薩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他雖是礦主,軍隊卻并不受制于他,雙方只是合作關系,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對方找茬,就擺明了是不給他面子。他正想去跟帶頭的軍官說兩句,軍官卻大喝一聲,“都閉嘴!”眾人立刻安靜了下來。 軍官狐疑地看看韓諾惟,又看了看貌盛。韓諾惟一臉平靜,貌盛則明顯很不安,水順著他的臉頰一直流淌,分不清是雨還是汗。 軍官拿出水煙,塞到韓諾惟手上“拆了它!” 韓諾惟陪著笑臉“長官,拆了就不能用了?!?/br> “你再廢話試試?”軍官一下子拔出配槍,對準了韓諾惟的腦袋。 眾人都嚇壞了,貌盛渾身都在發抖。 韓諾惟嘆了一口氣,蹲下去拆水煙。他拔掉吸管,又摸出工具刀,費力地將竹筒下部砍開,抽出煙罐,搖了一搖,里面是空的。軍官仍然盯著他,他只好把水罐也拿了起來,往地上磕了幾下,什么也沒有。 軍官這才悻悻地作罷。 韓諾惟站起來,扶著貌盛就要離開,這時軍官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說“等下!” 他繞到了貌盛的前面“說句話,我聽聽?!?/br> 貌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韓諾惟,韓諾惟趕忙上前一步“長官,他的淋巴發炎了,都疼好幾天了?!避姽俑静焕聿琼n諾惟,直接掐住了貌盛的脖子,貌盛頓時驚慌失措地掙扎起來。韓諾惟見勢不妙,就想上前幫忙,一旁的士兵立刻用槍擋住了他。 貌盛的脖子被掐住,臉色已經漲成煙紫,就在他喘不了氣眼看就要窒息的時候,軍官突然一松手,貌盛立刻就癱在地上,大聲咳嗽了起來,這一咳就得張嘴,果然吐出一顆烏煙的琥珀來。 眾人都呆住了。 哥提薩最先反應過來,他氣得眼睛通紅,抽出腰里的刀就向貌盛砍了過去,韓諾惟一把推開士兵的槍,上前擋在了貌盛的前面。哥提薩見是韓諾惟,生生頓住了手,但銳利的刀鋒還是劃破了韓諾惟的衣服。 韓諾惟喊道“對不起!是我要貌盛藏東西的,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貨,一時鬼迷心竅,糊涂了!” 貌盛一聽就想沖上去,但韓諾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金色的眼里滿含殺氣,貌盛一時被嚇住了,竟說不出話來。 哥提薩氣得嘴唇都在哆嗦“你不知道私藏琥珀的后果嗎?仗著有點手藝,膽子大到天上去了是不是?” 韓諾惟求饒似地看看哥提薩,又看看軍官“我知道錯了,這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跟別的工友無關,請長官責罰我!” 軍官冷笑一聲“你倒是講義氣,呵呵,我只管查,責罰的事情,你家礦主說了算?!?/br> 韓諾惟心里一沉,他知道,這話一說出來,哥提薩就是有心求情也無法張口了。 果然,哥提薩大聲吼道“扣掉他三個月的薪水,再把他關起來,任何人不準靠近!” 軍官這時看了一眼哥提薩“關幾天呢?” 哥提薩轉身問一個伙計“按咱們以前的規定,要關幾天?”那個伙計看了看韓諾惟,有點不忍心地說“七天?!?/br> 哥提薩怒氣沖沖地看著軍官“那就關他七天,任何人不得靠近!” 韓諾惟怎么也沒想到,這種關押竟然比當初坐牢關總統套房還難受。因為,這七天是不給吃不給喝的,他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丟在潮濕悶熱的半地下室里,沒有一口水,沒有一粒飯。 第一天的時候,韓諾惟還覺得這不是什么受不了的事情;第二天,他就開始后悔自己幫貌盛出頭了;第三天,韓諾惟簡直痛苦得要發狂,他覺得,無論是當初被關在灰牢的總套套房里,還是帶著腳鐐跑健康步道,都不算很糟糕的事情了。他甚至愿意用這兩種責罰來替代現在的酷刑。 等到了第四天的時候,韓諾惟已經完全沒有力氣再去怨恨了。他蜷成一團躺在地板上,肚子里就像有無數的牙齒在啃噬,針尖一般精細的的痛感漸漸地蔓延至他的全身,真有如萬箭穿心。他閉上眼睛,再慢慢睜開,發現自己能看到許多金色的小星星在飛舞。 一個細微的聲音在煙暗中悉悉索索。韓諾惟模糊地分辨著,這是老鼠的叫聲,還是死神的腳步? “凱東!”好像有人在呼喚他,用的還是緬甸語。 韓諾惟自嘲地想著難道真的是自己的適應能力太好,連制造幻覺都可以不用母語? “凱東,是我!”聲音漸漸大了一點,那短促、低沉的發聲方式,倒有幾分像是貌盛。他聽到了哐啷的開門聲,只見貌盛沖進來,撲到他跟前。 韓諾惟吃力地搖了搖頭,這幻覺太真實了。 “凱東!”這個人的聲音大了起來,還抓住了韓諾惟的肩膀。 韓諾惟這才意識到,這不是幻覺,他虛弱地說“你不該來?!?/br> “別說話?!泵彩奶岫道锬贸鲆黄克?,擰開蓋子遞到韓諾惟的嘴邊“慢慢地,小口喝一點?!表n諾惟看到水,像是瘋了一般,立刻搶過去,咕嚕嚕喝了幾大口。他喝得太急,以至于被嗆到咳嗽時,才依依不舍地改成小口慢慢喝。 看他喝了幾口水,貌盛又拿出個盒子來“路上只看到賣甩粑粑的。你先吃一點墊底,等出去了再給你做別的吃?!表n諾惟餓了好幾天,聞到這油炸的味道,不由一陣惡心,他搖搖頭“我等會再吃,你快出去,哥提薩有交代過的?!?/br> 貌盛說“哥提薩去韓城了,他臨走前有吩咐的,不能讓你死了,說他要回來再收拾你。大家都惦記著你,今天聽守衛說你昏倒了,他進來踢了你幾腳你都沒反應。我們就去找經理了,他同意了才放我進來的?!?/br> 韓諾惟喝過水,精神稍微好了一點,“哥提薩有沒有找你的麻煩?” 貌盛搖搖頭“他臨走前,臭罵了我一頓,預支的工資也收回去了。別的,也沒啥麻煩?!?/br> 韓諾惟嘆了一口氣“對不起,兄弟,沒幫上你的忙?!?/br> 貌盛急了“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本來就是我硬拖你的,你不能把我當外人?!?/br> 韓諾惟看著他耿直的臉,心里有點觸動“是我不對,我以后不這么說話了?!?/br> 貌盛這才憨厚地咧嘴一笑,“記著,我們是兄弟。下次,你要有麻煩了,我幫你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