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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國士無雙在線閱讀 - 第120節

第120節

    洛陽,直魯豫巡閱使行轅,五花大綁的陳子錕跪在庭院里已經有兩個時辰了,回來以后他就跪在院子里一言不發,吳佩孚也沒提審他,兩下里就這樣僵著,天早就黑了,吳夫人怕院子里地氣潮濕傷了他的膝蓋,特地拿來羊毛氈讓陳子錕墊在下面,看著他嘆口氣,搖搖頭又進去了。

    吳佩孚震怒,不是因為**分子逃脫,也不是因為黃殿辰的無能,而是因為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幫助犯人逃走。

    陳子錕什么身手,吳佩孚再清楚不過了,那可是萬馬軍中能取上將首級的驍將,能被帶著鐐銬的犯人挾持,打死他也不信,這事兒再清楚不過了,就是陳子錕串通犯人,故意放水。

    所以他沒有為難黃殿辰,直接打發他回鄭州去了,也沒讓憲兵處置陳子錕,畢竟這事兒傳出去,丟人的是自己,吳大帥可是愛面子的人,自己大力培養的后輩做出這等事來,毀的可是自己的名聲。

    不處置陳子錕也不行,一時又想不出合適的辦法,只好讓他在院子里跪著,吳佩孚一襲便裝,坐在書房里生悶氣,天氣有些冷,仆人點起了炭火,夫人走過來幫他加了一件皮坎肩,柔聲道:“老爺,別生氣了,小陳也不是故意的?!?/br>
    “哼,不是故意的?!眳桥彐诶浜咭宦?。

    書房的門被敲響,參謀處長張方嚴走了進來,敬了一個軍禮:“大帥,您找我?”

    “坐吧?!眳桥彐陂_門見山道,“陳子錕在參謀處表現怎樣?”

    今天發生的事情早就傳開了,張處長早就忌憚這個留洋歸來的西點畢業生了,生怕他搶了自己的位置,遇刺機會哪能不落井下石,他沉吟一下道:“小**事素養很優秀,不過……”

    “不過什么?”吳佩孚皺起了眉頭。

    “不過,這讀書讀多了也不是好事,那些赤化分子,大都是讀書人……”

    殺人誅心,張處長這話說到吳佩孚心里去了,千怕萬怕,就怕陳子錕和這幫赤黨扯上關系,那樣的話,一個大好青年就算是廢了。

    “你先下去吧?!眳桥彐趽]手讓張方嚴退下,對院子里吼了一聲:“給我進來!”

    外面已經下雪了,陳子錕頭上肩上落了一層雪花,遠看就像是雪人一般,聽到大帥召喚,他不敢起身,膝行到書房門口,夫人上前開門,心疼的幫他撣掉雪花,回望吳佩孚:“老爺~~”

    “你先下去,這里沒你的事?!眳桥彐诔馔朔蛉?,讓陳子錕膝行進了書房,看也不看他,拉長腔調問道:“子錕,最近在看什么書?”

    陳子錕可不笨,吳佩孚忽然提及這個問題,他自然心知肚明,當即答道:“回大帥,卑職最近看的是《曾文正公家書》?!?/br>
    “哦?”吳佩孚頗感意外,又問道:“外國哲學類的書籍,難道沒有涉獵么?”

    陳子錕不屑道:“那些宣揚無君無父的書,看了毫無益處?!?/br>
    吳佩孚的臉色開始多云轉晴了。

    第五十五章 衣錦還鄉

    吳大帥是何等人,陳子錕再清楚不過了,五四時期他連篇累牘的發布通電支持學生運動,直皖戰爭后執掌大權,更是連“勞工神圣”,“國民自決”這種極進步的口號也喊了出來,京漢路工人組織工會,那也是吳佩孚允諾過的事情,

    可工人們當了真,陳子錕可沒當真。

    因為他深知,大帥做出這些舉動,只不過是為了政治上的考量,包括大帥書房里收藏的那些典籍,無政府主義的書也有,馬克思主義的書也有,都不過是為了學兩個時髦名詞迎合大眾而已。

    吳大帥表面上是個開明將領,進步軍人,骨子里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衛道士,老秀才,老道學,腦子里充斥著五常八德、禮義廉恥那一套東西,這一套騙得了別人,騙不了陳子錕,因為他曾在大帥書房里閉門學習過三天,在那些書籍上看過吳佩孚的親筆題注。

    陳子錕賭對了,若是他回答什么洋文著作,那前途就算是到此為止了,偏偏他提到曾文正公家書,效果自然大為不同,吳大帥最崇拜的人有三個,岳飛,戚繼光,曾國藩,前兩位年代久遠,可曾文正公卻是前清的人物,距今不遠,在巡閱使署的正堂里,甚至還高懸著曾國藩的畫像,吳大帥亦時常以曾文正公的言行為模仿對象,陳子錕如此作答,自然令他大為滿意。

    吳佩孚一顆心頓時放回了肚里,臉色也好看了許多,“子錕,今天的事情,你有什么話說?!眳桥彐谛那槁院昧艘恍?,有心想給陳子錕一個臺階下。

    “回大帥,是我放跑趙大海?!标愖渝K倒是條硬漢,一點也不抵賴。

    吳佩孚的瞳孔略微收縮了一下,陳子錕的回答他并不吃驚,更不氣惱,反而有些欣慰,難得這小子對自己一片忠心,毫不隱瞞所作所為。

    “哦,那你為何要放跑他,你不知道他是煽動罷工的要犯么?”吳佩孚淡然道,隨手翻著桌上的一本書,但心思完全不在書上。

    陳子錕朗聲道:“大帥,實不相瞞,趙大海是我結義兄長,我們曾發下誓言同生共死,我實不忍心他被槍斃,所以出此下策,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大帥責罰?!?/br>
    吳佩孚哼了一聲,起身倒背著手在屋里踱了幾步,道:“你就在這兒跪著吧?!闭f罷一挑門簾,走了。

    陳子錕在書房中長跪不起,直到天明。

    ……

    一場禍事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化險為夷了,陳子錕預料中的軍法審判也沒出現,跪了一夜就當是懲罰了,不過事情絕沒有就此罷休。

    舊歷年越來越近了,京漢鐵路大罷工也被強力鎮壓下去,鐵路恢復了暢通,吳佩孚心情大好,邀來首席幕僚白堅武在花園里下棋飲酒賞雪。

    白堅武察言觀色,見吳大帥眉宇間有一絲憂慮,便道:“大帥有何心事,不妨一吐為快?!?/br>
    吳佩孚也不瞞他,將陳子錕私自放走赤色分子一事娓娓道來,白堅武聽了哈哈大笑,道:“玉帥何需多慮,這不是一出活生生的華容道么?!?/br>
    一語驚醒夢中人,對于華容道的典故,吳佩孚自然是耳熟能詳,關云長義薄云天,赤壁之戰中私自放走了曹孟德,但此事不但絲毫無損關公的名聲,反而更加彰顯他的義氣。

    “如此有情有義之人,玉帥用著也放心啊,反倒是那些翻臉無情的宵小之輩,才需要提防才是?!薄“讏晕浜呛切Φ?。

    吳佩孚眉毛一揚,郁郁不歡之色一掃而空,道:“堅武深知吾心啊?!?/br>
    白堅武又道:“不過,此子確實還需一番歷練?!?/br>
    “如何歷練?”吳佩孚有些納悶,陳子錕當過最低級的大頭兵,又曾出洋留學,難道歷練的還不夠。

    白堅武道:“需要磨掉一些棱角才堪大用?!?/br>
    “難道在參謀處供職不是歷練?”

    “參謀處遠遠不夠?!?/br>
    “那?”

    白堅武淡然一笑,說出三個字來:“陸軍部?!?/br>
    吳佩孚撫掌大笑,陸軍部可謂磨礪年輕人的好地方,那兒充斥著食古不化的老學究和眼高于頂的留學生,軍政大事又輪不到他們管,每天除了喝茶看報,就只剩下勾心斗角了,把陳子錕派去坐幾天辦公室,磨磨他的性子倒是個合適的地方。

    于是,陳子錕在參謀處的椅子還沒坐熱,就被一紙調令派到陸軍部任職去了,正巧舊歷年快到了,吳佩孚準了他一個月的假期,提前十天就踏上了北上之路。

    ……

    重回北京,站在人潮涌動的京漢路正陽門西車站門口,陳子錕感慨萬千,四年前他初到北京之時,還是個懷揣利刃身穿老羊皮襖的愣頭青,如今斗轉星移,已經是堂堂的陸軍上校了。

    走出大門,一群洋車夫立刻湊了過來,熱情的招呼道:“先生,要車么,我的車干凈?!?/br>
    陳子錕微笑著掃視著他們,指著一個穿著“紫光”號坎的小伙子說:“就你了?!?/br>
    小伙子露出一口白牙,驕傲的笑了:“先生,您這眼力真沒說的,我們紫光車廠的車,那是北京城頭一號?!?/br>
    陳子錕笑笑沒說什么,跟著車夫上了車,道:“宣武門內頭發胡同?!?/br>
    車夫拉起洋車,甩開兩條腿跑起來,一邊跑一邊搭訕:“先生您是探親還是訪友啊?!?/br>
    陳子錕笑而不答,到了胡同口,車夫問道:“您打算去哪一家?知道門牌號碼么?!?/br>
    陳子錕道:“繼續往前?!?/br>
    “往前可就到我們車廠了?!毙』镒庸緡佒^續往前拉,到了紫光車廠門口,陳子錕叫停了洋車,拿出一枚小洋拋過去,提起皮箱昂首闊步進了大門。

    薛寶慶正站在院子里,手拿一塊干凈毛巾擦車呢,忽聽馬靴敲擊地面的聲音,趕緊堆起笑臉準備應付,哪知道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大錕子身穿筆挺的毛料軍裝,腳蹬锃亮的高筒馬靴,一手拿著大衣,一手拎著皮箱,笑吟吟的看著自己。

    寶慶愣了一下,隨即扔掉毛巾,疾步上前:“大錕子!”

    “寶慶?!标愖渝K放下皮箱,一把抱住了寶慶。

    杏兒端著針線筐從內院出來,看到這副情景,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大錕子,你可回來了?!?/br>
    剛才拉陳子錕的那位車夫站在門口,都看傻眼了,這位長官竟然是掌柜的老相識。

    正巧王棟梁拉車進來,那車夫便拉著他道:“老王哥,那是誰???”

    “這你都不認識啊,他就是咱們的大老板啊?!蓖鯒澚旱?。

    “原來是陳大老板啊?!毙≤嚪蜻@回是真傻眼了,捏著那枚小洋喃喃自語道:“這錢我得留著?!?/br>
    陳子錕走的時候還是個小小的陸軍少尉,現在卻是堂堂上校軍官,可謂衣錦還鄉,這兩年北京城還算太平,去年的直奉大戰,城里都聽見隆隆的炮聲了,家家戶戶嚇得要死,哪知道沒幾天消息傳來,吳大帥打贏了,世道太平,車廠的生意就好做,再加上寶慶為人厚道,生意做的風生水起,現在紫光的名頭已經在北京城打響了,上上下下足有一百多輛洋車。

    兩年未見,兄弟們之間有千言萬語要說,一時間卻不知從何開口,寶慶嘴笨,興奮的直搓手,笑的合不攏嘴,杏兒心細,拿煙倒茶,端出糕點零嘴請陳子錕吃,王大媽聽說陳子錕回來了,顛顛的跑來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這才噙著淚水說:“高了,壯了,這兩年大媽可擔心死了?!?/br>
    杏兒笑道:“每逢初一十五,王大媽都要燒香拜佛,請神仙保佑你平安呢?!?/br>
    忽然門口出現一個瘦高的身影,穿著藏青色的學生裝,戴著學生帽。面容似曾相識,似乎不好意思進來,杏兒招手道:“傻站著干啥,快來見見錕子哥?!?/br>
    陳子錕笑道:“這是果兒吧,兩年沒見成大人了,有十八了吧?”

    果兒紅著臉點點頭:“過了年就十八?!甭曇粲行┥硢?,正是青春期變聲階段特有的嗓音。

    陳子錕忽然想到陳三皮,便問道:“你爹呢?”

    杏兒撇嘴道:“現在仗著女婿有錢了,人家也得瑟起來了,整天泡在天橋兒,不是泡澡就是聽戲,不過好歹是不再耍錢了?!?/br>
    “干娘呢,身體還好么?”陳子錕可沒忘了自己還認過這門親戚。

    杏兒道:“娘身子骨好得很,她今天回柳樹胡同送節禮去了,那些老鄰居還都來往著?!?/br>
    陳子錕道:“對了,大海哥有沒有回北京?!?/br>
    一陣沉默,寶慶開口道:“大海哥在河南犯了事,被官府通緝,警察廳的許隊長還特地來問過話,聽說犯得是殺頭的死罪,這年是沒法回家過了?!?/br>
    一直靦腆的坐在旁邊不言語的果兒忽然說話了:“大海哥沒犯罪,建立工會,組織罷工,那是工人應該享有的權利,當局未經審判,就在漢口槍斃數十名工人,這才是犯罪!”

    果兒這番話可把大家嚇了一跳,杏兒趕緊道:“少胡咧咧,在家亂說也就罷了,出了家門可不敢亂說話?!?/br>
    陳子錕收斂了笑容,盯著果兒問道:“這些話是誰教給你的?”

    他一身軍裝,不怒自威,果兒竟然毫無懼色,道:“沒有誰教給我,是我自個兒看報紙知道的?!?/br>
    陳子錕繼續盯著果兒,一言不發,屋子里的氣氛變得寒冷起來,杏兒和寶慶面面相覷,都有些害怕,杏兒更是勸道:“那啥,小孩子不懂事瞎說的,大錕子你別當真?!?/br>
    忽然,陳子錕哈哈大笑起來,拍著果兒的肩膀說:“小子,有膽量,也有自己的看法,不錯不錯?!闭f著拿出一支金光閃閃的鋼筆塞在果兒學生裝的口袋里道:“這只派克金筆是我從美國帶來的,你拿著好好學習,記住,永遠不要人云亦云,要堅持自己的想法?!?/br>
    寶慶和杏兒兩人如釋重負的對視了一眼,長長吁了一口氣。

    第五十六章 當年的感覺

    陳子錕回來了,依然住在頭發胡同紫光車廠后宅,正房西屋是他的臥室,這么多年了,連陳設都沒變過,每隔幾天王大媽都會打掃一番,等著陳子錕回來住。

    如今大錕子終于回來了,杏兒和王大媽忙乎的團團轉,曬被子、彈棉花,打掃庭院,寶慶悶葫蘆一般,憋了半天吼了一句:“今天加菜,吃燉肘子?!贝蠡飪憾己俸傩?,知道這是薛掌柜心情喜悅時獨特的表達方式。

    當晚車廠大擺宴席,大伙兒全喝趴下了,陳子錕也是酩酊大醉,被人扶著來到后院墻根狂吐,忽然看到車棚下停著一輛積滿灰塵的腳踏車,記憶的閘門被打開,漫天鳴響的鴿哨,什剎海的冰糖葫蘆,北大校園里的邂逅,六國飯店中的浪漫,一幕幕全都浮上心頭。

    四年了, 不知道林文靜人在何方,或許已經嫁作他人婦了吧,陳子錕摩挲著腳踏車的車把,唏噓不已。

    ……

    第二天,陳子錕換了一身新衣服,去拜會了熊希齡,熊老見他學成歸國,自然是勉勵一番,當聽說他仍住在車廠的時候,前總理當即表示不妥。

    “既然已經分配到陸軍部供職,那就更要尋個體面的宅子居住了,住在車廠里成何體統,你若是暫時沒地方安身,到我這里來住?!毙芟}g這樣說。

    陳子錕自然是唯唯諾諾,老先生一番好意,可他卻不理解自己的一番心意,雖然出國鍍金了,穿上軍服馬靴了,但自己的心卻沒變。

    中午在熊府吃了飯,陳子錕又帶著禮物拜訪了恩師辜鴻銘,昔日學生來訪,辜教授自然欣喜萬分,再聽陳子錕說上幾句法語英語,更是品頭論足道:“腔調已經很足了,語言天賦方面,我認識三個奇才,趙元任是一個,你是一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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