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這個世界,每一瞬都會讓人發生改變,連同他們身邊的花草樹木,鳥獸魚蟲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變化,這本身就是個動態的世界,只是人的記憶卻固執的留在原地,靜止,停留。不愿改變罷了。 她想著,唇邊帶起涼薄的笑意。 忽然,他的手觸碰上了自己的臉頰,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摸在臉上有輕輕地癢,若溪抬起頭,看他,卻看到他臉上痛楚的神色。 “不是她?!彼吐曊f著,手掌已經摩挲了她的整張臉頰?!肮徊皇撬??!?/br> 觸手的感覺不是記憶里的那樣,鐘無顏收回手,神色悻悻,然而臉上的疑慮之色更甚。若溪只覺得自己的眼眶微微發疼,酸澀,她故作輕松的搖了搖頭,“鐘大人說的是誰?” 是誰?是那個已經淪陷了帝都的亡國公主么?還是陪他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小融嫣?抑或是那個把他當做依靠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都不是了。 若溪在心里這樣想著,看著鐘無顏的眼神也變得冰冷起來。沒錯,她的記憶不會一直停留在原處,她已經學會了忘記,學會了開始。 “她……是一個我一生都虧欠的人?!蹦┝?,她聽見他緩緩的說著。 “欠了,就去還?!彼嗵ь^看他。 他臉上的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刺痛,痛苦得快要扭曲的俊顏讓他看來十分失態,他的嘴角也勾起笑,極淺,像帶著諷刺的意味,徐徐摸上自己的眼睛,“就算是她要我的性命,我也會毫不猶豫的給她拿去。一對眼睛,又算得了什么?!?/br> “她以為這樣就能責罰我么?”他說的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板e了啊,她錯了?!?/br> “沒有了眼睛,我反倒是種解脫,什么都不用再看,什么都不用再管,在別人的眼中,我已形同廢人。也就沒有人再會去追究過去的種種。這哪是她的責罰,這分明是給我最大的恩惠!” 若溪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她看著他,心臟已經完全被麻痹。 她幼年時的一時之氣,給他造成了終身的殘疾,她想要讓他知道什么是恨的感覺,像那個時候他教會她的一樣。她從來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恨這個字眼,居然是他親手教會她的!是他親手教會她的最后一件東西。 她也要他去恨!去時時刻刻的接受命運的煎熬,去體會永久置身于黑暗之中的孤苦無助!然而,他卻不恨她。 他卻不恨她! “難道不是該去恨么?”她呆呆的看著他的臉,近乎囈語?!澳銥槭裁床蝗ズ??為什么不去恨?” 鐘無顏一愣,他已經從自己的回憶中抽出身來,對著對面人突兀的發問,他有些怔忪,卻老實回答,“恨么?我該去恨誰?恨她?還是恨我自己的一時懦弱,還是要恨……這個大祁國?” 是啊,他們該去恨誰?若溪扭過脖子,不再看她,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的跳起來質問他所有,她還不能,至少現在不能。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么會對你如此關注,對么?”他把手按在她的肩膀。熟悉的瘦弱骨架讓他開始重新疑惑。 “你太像她,像到我已經無法區分是你……還是她?!?/br> 若溪沒有忽略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眷戀,心中似被電流擊過,陡然一顫中帶著麻麻的疼痛。 “小的是……” “噓。不要說?!彼檬种秆谧∷拇?。軟軟的濕潤的唇瓣在他的指頭底下有些微微的抖動。不要告訴他答案。 他顫抖的眼睫顯出了他此時內心的不安激動,伸出雙手緩緩包住她的雙肩,他身上清涼的味道好像皇宮里的千葉湖水的感覺,冰涼涼的,沁人心脾。只是……這種熟悉的家鄉的味道只是一種摧殘她意志力的毒藥,有一股情緒被深深的撥動,她忍不住自己的淚水,任由它們滑落在擁抱著她的人的肩頭。 一滴,兩滴。如果此時的鐘無顏能夠看得見的話,他一定會從她的脆弱中看出端倪,一定會驚訝于怎么會有人流出這么大顆的淚水。只是他早已沒了雙目,他看不見她。 胸與胸之間貼合的縫隙越來越小,鐘無顏貪戀的抱上這具帶給他無限奢望的身體,一點點收緊自己的手臂,把頭埋在她的肩膀,像一個找不到路回家的孩子。 找不到路……沒錯,他和她都是迷了路,丟了自己的孩子。不管是通往過去,還是聯系未來的路,他們都已找不到。 肩頭上陣陣的濕潤,一點點的加深,穿透了他的衣裳,鐘無顏直起身子,摸上她的臉頰,觸手是一片冰冷濕滑。 “為什么要流淚呢?是在可憐我的不幸么?”他啞著嗓子開口,怎么回事?這種想要呵護的心情為什么如此熟悉? “沒有,奴婢只是覺得……鐘大人口中的那個人,她可能會后悔?!彼^頭,躲開他的手掌。 鐘無顏一愣,忽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么,臉色微紅,收回手臂,有些不知所措。 門簾之后,取藥歸來的衛承將這一幕收進眼底,淺笑溢于唇畔,他看著手里的藥碗,他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同時牽制兩個人的好辦法。 第七十八章 天降的救命稻草 長安大街,一塊匾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上面用鎏金鏨成的“馥郁生香”四個大字分外惹眼。 鐘涼葉佇立在人流攢動的街上,仰望著這座剛剛屬于自己的府邸,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下人們進進出出,開始擺設家居物品,剛剛下人來報說花園已經收拾好了,要他過去看看,鐘涼葉想了想,卻還是沒有動。 金匾大院,青磚白瓦,這樣的奢侈建筑已經完全屬于他,而他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手臂被人輕輕挽起,“昨天內務府送來兩只花瓶,擺在哪里好?” 他不回頭也知道這個人是誰,被挽住的胳膊沒有抽出來,連眼神也沒有變化,依舊保持著剛剛的沉默,片刻,才輕聲說,“你喜歡怎么擺放,就叫他們去吧?!?/br> 縈煙柔柔一笑,顧盼左右無人留心他們,踮起腳尖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那就放到主屋里,那兩只瓶子我看過了,沉穩典雅,用來裝飾主屋最好不過?!?/br> 鐘涼葉微笑點頭,“你高興就好?!彼D頭看向身邊靜立的女子,妖嬈的眼眸正凝視著自己,那里面清澈而充滿愛意,讓他不敢多看,他覺得自己看多了,就會淪陷進去,被吸進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她是有毒的,帶毒的花朵所以綻放的格外妖艷奪目??M煙就是如此,美麗的如同綻放在冥河之邊的曼陀羅花,鮮紅的耀眼,致命的誘惑。 鐘涼葉甚至覺得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他的手下意識的就有些抗拒的意味,縈煙向后退了一步,抬起一對如水美眸不明所以的看著他,“怎么了?”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鐘涼葉換上了和平時一樣的微笑,徐徐的如同清風,側目看她,一邊嗔怪,“天氣還早,怎么也不披件衣服就出來了?” 靈氣十足的臉孔湊上他的胳膊,宛如一只入巢的小鳥般依人,帶著點撒嬌的感覺,“人家忙了半天沒見你,所以有點……”她嬌羞的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她們身邊的仆人絡繹不絕的往府里走,誰也沒敢多看他們一眼。 公子和縈煙姑娘的感情甚篤,這是全府上下都人盡皆知的事啊。 “鐘二公子,恭喜恭喜?!彼麄兊纳砗笞邅硪蝗?,白衣白袍,陽光從他的身上掠過好似也失去了光華,此人雖是男子,卻眉眼生動,膚色白皙,黑發三千如雪,在他的背后鋪散開來,隨風輕輕擺動。舉手投足間透露著一股動人的韻味,連女子也要輸給他幾分妖嬈嫵媚。 鐘涼葉眉頭微微一皺,隨即松開了被縈煙挽住的手臂,回頭朝他抱拳,“白管家,久不見面,一向可好?” 來的人正是衛颯的大管家白江。 縈煙輕輕施了一禮,低眉順眼,“兩位慢聊,奴家先告退了?!闭f完施施然帶著侍女離去。白江在她身后目送她遠去,她的背影婷婷裊裊,如同風擺荷葉,當真婀娜多姿,搖曳生情。鐘涼葉看著他的目光一沉,“白管家怎么有空到我這里?”實際上,他想問的是,這處衛承新賜給他的宅子,他是如何知道地址的? 這問題越是深想就越是讓他心驚,難道說衛颯的手眼已經到了不輸衛承的地步了么?衛承手中是掌握著“三眼”的勢力的,這幾乎是一個不用說破的秘密,人盡皆知,然而衛颯呢?他的手里又是掌握了一股什么力量?并且他還將他們掩飾的這樣完好,當真令人不得不佩服。 白江忽略掉他話后的深意,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大門,“怎么樣?也不請我這位客人進去參觀下新府邸么?” 鐘涼葉臉色微變,客氣的抬起手攔住,“白管家若是來道喜的,涼葉已經領了您的心意?!?/br> 見他阻攔,白江啞然失笑,朝里面看了看,“里面應該是只藏了你的美嬌.娘吧?又不是龍潭虎xue,難道你我一起進去的話,會鉆出什么洪水猛獸來吃了咱們么?”一句話,問的鐘涼葉啞口無言,他的的確確是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帶著衛颯的人進府。 “哪里是能說話的地方?”白江忽然壓低了聲音問道。 鐘涼葉一愣,思索了下,才道,“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還是請進吧?!卑捉蕾p的看了看他,衛承相中這個人做自己的輔助,是有他的道理的。 鐘涼葉帶著白江進府,卻沒有到主屋去,他猜測這時候縈煙應該是在那里布置環境,他不想讓她撞見自己,隨即將白江帶進西廂房里去。 放下手中的賀禮,白江坐在桌案旁邊,笑得翩翩儒雅,“二公子如今很是風生水起的很???” 鐘涼葉遞上一杯香茗,嘴邊淺笑如故,“白管家客氣?!?/br> “你這府里怕也是個人多眼雜的地方,我就不多說客套話,繞圈子了,咱們開門見山,二公子請過目?!彼归_自己帶來的賀禮,里面是一只古老而陳舊的木盒,里面散發著淡淡的土腥味道。 鐘涼葉接過來,并不急著打開,卻望著他,“白管家可是受了三殿下的意思而來?若是如此……” “哎,”白江推回他欲要伸過來的手,看著他的眉眼,不疾不徐的道,“公子急什么,先打開來看了,再說?!?/br> 鐘涼葉只得打開木盒,入目便是一驚,并不多大的盒子里面安放著的居然是兩棵雪白通透的人參,渾圓滾胖的參體已經讓人不敢妄言它的歲月。拿著盒子的手指一緊,他驀地抽回自己的視線,停留在對面人的身上,語氣卻已經淡了很多,“白管家有話還請直說?!?/br> 見他已經沒有了那么大的抵觸情緒,白江知道自己已經開了個好頭,更加不著急,喝了一口他遞來的茶,才說,“二公子驚才艷艷,美名遠播,然而卻遲遲未受到大家的賞識,十分可惜?!?/br> “涼葉一介書生,手無寸鐵之功,不敢擔其他大任?!?/br> “哦?那么請問二公子的兄長,鐘無顏呢?他難道就是個能征慣戰的大將么?”白江查看著他的表情,一邊試探著說道,“他還不是在朝中位居高官,享受的榮華富貴?” 鐘涼葉喉頭一緊,不愿多說,“白管家究竟想要說什么?” “痛快!”白江拍了下桌案,他凝視著鐘涼葉的雙目,認真而坦誠的說道,“除了這些不公人盡皆知之外,殿下還了解到了一點其他不為人知的東西?!?/br> 鐘涼葉神色一凜。 “聽聞孚玉鎮上有一位年過花甲的老婦,中年時喪夫,迫于家計,只得將唯一的兒子過繼給當地的一戶官宦人家,此后,那孩子便一直穿金帶玉,過著富庶公子的生活,每日無憂,并習得一身好文采,但是老婦卻日漸衰老,幾年前她不斷的到那官宦人家里去渴望見上一見自己的親生兒子,卻被人生生打了出來,不知道這件事,二公子你聽說過么?”白江一口氣說完,瞧著神色已經陰郁到不行的鐘涼葉。 他眼中的神采已經不再那么奪目,淡淡的像是蒙了一層灰塵,他盯著某處,不開口。 白江一笑,繼續說道,“若單單是窮苦也就罷了,奈何這老婦思念兒子心切,又挨了皮rou之傷,回去之后竟然一病不起,雖也抓藥調養卻是治標不治本,身體每況愈下,從去年開始更是要靠人參續命,實在可憐?!?/br> “別說了?!辩姏鋈~保存的完好的鎮靜已經全部崩潰,他顫抖著嘴唇看他,眼中已經開始閃動著畏懼的光芒,“你到底要怎么樣?” 攻心戰術已經成功,白江開始有了一些勝算,他將他顫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掌心把玩,一邊重新打開盒子,“這是西王山上進宮的千年老參,以此為藥引,便可祛除病根,以后伯母就不必再受錐心之苦了,而你,也就不必為了高昂的藥費而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接受他人的恩惠?!?/br> “難道這就不是恩惠了么?”他反問。 “哈,這算什么恩惠呢?”白江失笑,又喝一口茶,“三殿下并沒有向你提出什么要求,這不是交換條件,而是贈與?!?/br> “殿下只是看不慣有識之士每日卻要為了銅臭而看別人臉色罷了,其他的,二公子不必多想?!卑捉鋈辉掝}一頓,“不過,我剛剛見識了大殿下的手段,金錢,美人,豪宅,果然是出手不尋常,只是白江不知道這種生活是不是二公子你想要的,若是這些就能滿足你的話,我家殿下也不必如此費心費力的四處尋找這株千年老參,隨便弄些金銀玉器來,也就是了?!?/br> 這番話的確是說到了鐘涼葉的心坎里,他之所以會如此在乎金錢,并不是自己的貪婪,而是他的確是需要錢,他在衛承面前伏低做小,在別人面前表現得極其貪婪無厭,實在是出于無奈,他要的并不止是金錢,他換來的是給母親續命用的救命錢! 只是……漸漸的,他也開始感到煩悶,他討厭這樣為了金錢而四處奔走摒棄自我的日子,但他沒有辦法,這就好像是一座不可突破的牢籠,緊緊將他束縛,逃脫不得。 眼下,就有個絕佳的機會,能夠讓他逃離苦海,白江送來的并不僅僅是一棵人參,更是送給了他一個自由的未來。 但是真的是自由么? 他抬起頭,眼光已經變作尖銳的鋒芒,那是他一直隱忍著韜光養晦的光芒,閃耀的,讓人不敢逼視。 “如何?二公子,你是要現在給我答案,還是回去再好好想想?” 第七十九章 當愛在陰謀的背后 “二公子,你是要今天給我答復還是想要再回去考慮一下?”白江說的很輕松,絲毫沒有意識到他所說的東西對于這個年輕人來說是多么的重要。 “鐘涼葉從來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白管家你開出的條件讓我沒有辦法拒絕,告訴我,三殿下他想要我做什么?”他沉沉開口,抬頭看他。 “好,痛快?!彼愃婆影阊龐频难劬镩W動著激賞的神色,這個年輕人,當斷則斷,是個有主見的家伙。 “以后自然會有人聯絡你具體事宜,今天我們言盡于此?!彼酒鹕?,伸出一只手來,鐘涼葉猶豫了下,也抬起手掌和他的相擊,“啪啪啪?!比暣囗?,他們之間結下了不可言說的協議。 “等一下,白管家,我還有些事想要……” “我知道,一切我都會替你安排好。事實上,伯母已經被我們接了出來,她現在很安全,你也可以隨時來看她或者等到你自己有能力的時候,把她帶走,我們都不會阻攔?!卑捉粗?,見鐘涼葉的臉色一分分的暗下去,他知道他在想什么,“別用那種神情,二公子,這是我們的第二步計劃,如果你不接受剛剛的那件禮物,伯母會成為下一個棋子這點我承認。但是,我想你還不了解的是,為什么你母親居住的那個鎮子上的人參會那么奇缺?” 鐘涼葉眼中寒芒一閃,直視著他的雙眼,等著白江繼續說下去。 “是因為大殿下,他早已暗中派人收購了周遭所有村鎮的人參,想想多么可笑,你居于人下獲得的巨款經過一圈又如數回到了他自己那里。這個局,我不得不說,大殿下真的對你上心了?!?/br> 白江每說一分,鐘涼葉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他緊緊握住手中的木盒,仿佛那里裝載的是他全部的性命。白江終于還是于心不忍,放緩了口氣,“放心吧,三殿下不是這種人,若他是如此處心積慮的人,我也不會一直跟隨在他的身邊?!?/br> 鐘涼葉心中一暖,點了點頭,神色稍霽。 白江邁出去幾步,又回來,在他耳邊輕聲,“只是有一件事還需要你處理?!彼w了努嘴,朝對面的屋子,“你該找個合適的機會,除掉身邊最近的眼線。二公子,不要因小失大?!?/br> 鐘涼葉低頭看著大理石鋪成的地面,半晌無語,抓著木盒的手指因為緊張而泛出青白的顏色。 該做出決斷的,總要來,逃避不是辦法。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心情,向他緩緩伸出一只手,“見血封喉的毒藥,下次,請白管家想辦法幫我搞到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