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
第五十章 斯文 這家酒肆看來有些年頭了,臨街木欄桿上刷的漆褪色脫落了小半,墻壁上的積垢也不少,角落里還能看見有人在上面涂鴉的詩詞,和某某到此一游之類的痕跡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顧客確是不少店里鬧哄哄的坐滿了人,絲竹之聲與猜拳行酒的吆喝聲夾雜在一塊兒就如鬧市一般。 人多嘴雜之地偶有口角之事也就見怪不怪,于是薛崇訓這桌旁邊來了個怒氣騰騰的兒郎時酒肆中的人依舊各玩各的沒理他們,只有附近的好事者才興致勃勃地旁觀熱鬧。 坐在酒桌旁的薛崇訓等幾個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更是激怒了少年郎,他感覺自己被人蔑視了。張五郎起先嘲笑別人,現在依然沒有收住笑容,少年的臉色越來越紅怒不可遏。 這時張九齡看了一眼五郎道:“既非利害之事,賢弟收斂一些給人個臺階下,要是在酒肆中斗毆起來豈不有辱斯文遭人笑話?” 張五郎看了一眼猶自喝酒的薛崇訓,也覺得街頭斗毆太損他的身份了,當下便笑嘻嘻地抱拳道:“這位小兄弟實在年輕氣盛,咱們也不計較,坐下來喝一杯和解了如何?” 卻不料那少年不僅不領情,還“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叫小娘子給咱們好好唱一曲便罷!” 五郎樂道:“嘿!咱們讓一步,這廝以為好欺負,倒瞪鼻子上臉啦?!?/br> 張九齡也氣憤道:“愿意不愿意是別人家的事,哪條律法規矩說你是對的?不知天高地厚,敢情你家強到可以和整個天下作對的地步了!” 周圍的食客也紛紛聲援張九齡,指責那少年好不講理。少年左右看了看怒道:“惹惱了我,就得讓小娘子過去賠不是!”說罷手一揮把酒桌上的杯盞碗筷給掀掉一堆“叮叮當當”地摔在地上。 店家小二一看忙跑過來道:“摔破的東西可得賠了錢才能走?!?/br> 一番動靜之后那邊一桌和少年在一起的幾個漢子也起身走了過來,一起站在面前。附近那些食客一瞧可能要打架了都紛紛放下筷子站到墻邊上興致勃勃地圍觀。不一會掌柜的也跑過來說好話:“好說好說,大伙都各自退一步,本是高興的日子何苦斗那閑氣……” 這時少年那邊一個年長的漢子也輕輕說道:“沒什么大事就別惹是生非,算了罷?!?/br> 少年見薛崇訓等人全都坐在那里愛理不理的樣子,何曾在外頭受過這般氣,忽然上前一步抓住桌面一掀頓時一片狼藉。就在這時薛崇訓旁邊的一個穿麻衣的侍衛一腳踢了過去將那少年踢翻在地,痛叫一聲后便聽得他喊道:“敢打我?給我往死里打!” 那幫人一瞧已經動手了,立刻就撲將上來。薛崇訓身邊除了三娘只有兩三個侍衛,可都是豪門家精挑細選的爪牙身手不錯,以少斗多打成一團。一時間酒肆中亂作一團有的食客趁亂沒結帳就溜掉了,有的在一旁看熱鬧,桌子板凳倒地許多盤子酒壺摔碎無數狼藉非常。打罵聲中聽得掌柜的嚷嚷道:“趕緊到坊前叫官差過來!” 拳腳乒碰地亂斗了一會,一個漢子見薛崇訓還坐在那里沒事似的用手帕在擦身上的酒水,便一個箭步沖將上來順手便是一巴掌橫扇而來,卻不料忽見冷光一閃一柄短劍出現在前面,漢子的手已是收不住來勢直接打到了劍尖上,“噗哧”一下弄個對穿頓時鮮血直流,“啊……”地一聲慘叫,驚動了周圍打斗的人。大伙見了血都驚訝起來,掌柜的更是緊張地大喊道:“要鬧出人命了!” 有人說道:“你們竟然動兵器?” 薛崇訓見狀也不責怪三娘,反而笑道:“現在倒好不用再打了,等官府的人來吧?!?/br> 對方年長者拉住鼻青臉腫的少年道:“別急,他們當眾用兵器傷人,捕快抓進牢里有的受?!?/br> 過得一會果然見著一隊官差被叫到了酒肆,領頭的捕頭進來左右一瞧憑經驗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當下便問道:“誰傷的人?” 少年指了指三娘道:“那半男不女的干的!” 三娘頓時面有怒色,臉白得嚇人。薛崇訓不由得打量了一下三娘,她那打扮確實缺少女人味,素顏連一點胭脂都沒用更別說服飾了,心下一陣好笑。 捕頭下令道:“將傷人者捉拿;掌柜的瞧瞧損失的物什價值幾何;其他人隨我到萬年縣館走一遭,自有明公斷案?!?/br> 客官們議論紛紛,大抵還是覺得這捕頭處理得當。一開始是那少年橫行霸道顯然不對,可后來另一邊用劍把人的手傷成那樣廢了怎辦?反正兩邊都得受罰才對。 薛崇訓的侍衛轉頭看著他,覺得王爺恐怕是不愿意跑官府一遭的,薛崇訓看了一眼張九齡卻大方道:“我沒意見,咱們到大堂上說事。既然朝廷定了王法規矩,眾目睽睽之下也得以身示范不是?” 不料那惹事的少年憤憤道:“叫萬年縣令處置妥當后給我爹稟報結果罷,本人恕不奉陪!” 圍觀的人小聲道:“這郎君有后臺,事兒不好辦哩?!?/br> 有個官差也認出了那少年沉聲道:“李家的四公子?!?/br> 他正待要走時,薛崇訓的脾氣卻耗得差不多了,生氣道:“哪里去?我看你得到局子里吃點苦頭,讓你爹來取人比較好?!?/br> 話音剛落倆侍衛就沖將上去拿人,那邊的漢子忙cao起板凳,看樣子又要開打。捕快忽然喝道:“住手!”公差們提著棍子腰刀攔了過來。 就在這時一個侍衛掏出一塊腰牌道:“拿去給你們當頭的瞧瞧,是否認得此物?!?/br> 捕頭接過去皺眉翻開了一番愕然對旁邊的人道:“內廠?”轉頭看了一眼薛崇訓疑惑道:“您莫不是晉……” 薛崇訓打斷了他的話道:“到底是長安的捕快對業內很熟悉嘛,現在我可以拿人么?” “他真是?”捕頭左右看了看,又埋頭瞧了瞧手上的腰牌皺眉道,“這事兒我管不了的,回去稟報明公,走了?!?/br> 一聲令下公差們丟下爛攤子走得精光,眾人頓時嘩然覺得這事兒十分奇怪。少年那邊有人拉了拉他低聲說道:“先離開此地為好?!辈涣夏钦乒駧Я诵《热藬r著要賠損失的東西。 薛崇訓初時還挺顧及身份的,一番折騰之后露出了本性,回頭對蒙小雨說道:“這廝莫名其妙地調戲你,我拿他給你出氣好不好?” 蒙小雨笑嘻嘻地說道:“好啊,給他點教訓嚇嚇他,免得沒事就欺負老百姓?!彼煺娴匾詾椴贿^是找他老子來罵一頓了事,一般人家的兒子闖了禍不都是被父母管教一通么。 這時薛崇訓便冷冷道:“將那廝拿回去,膽敢阻攔者格殺勿論!” 張五郎兄弟等人的臉色都是一沉,倒是對方那些人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還當別人說著玩的,自然攔著不讓人動他們的公子。 就在這時上去的三個侍衛忽然拔出障刀來了,眾人都是“啊”地一聲,走在前頭的侍衛二話不說提刀便砍,一個漢子手捂著臉慘叫出來,鮮血飛濺,打架那會還敢看熱鬧的人頓時驚慌起來,“殺人啦!”人群奔逃亂作一團。 一個漢子見狀急忙拉了少年就走,侍衛們已沖將過去在漢子的背上砍了一刀一腳將少年踢倒在地,沖將上去把他按翻,臉被按在地板上大叫。其他人頓時作鳥獸散向外跑掉了。 “帶走?!毖Τ缬栂铝畹?,然后起身便要離開。蒙小雨怔怔地看著地上的血跡,說不出一句話來。 走到門口時,只見掌柜的和小二躲在柜臺后面發|顫完全不敢阻擋。薛崇訓站定之后埋頭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些青紙出來放在柜臺上道:“到錢莊能換財物,和銀票差不多,算是賠償鋪子里的損失?!?/br> “是……是,多謝客官……”掌柜的唯唯諾諾道。 小二脫口道:“好像是冥幣……” “住嘴!”掌柜的罵了一聲。 那被抓的少年掙扎了幾下罵罵咧咧的還不低頭,一個侍衛從地上撿起一塊臟兮兮的毛巾堵進了他的嘴。 一行人出得門來,薛崇訓對張九齡抱拳道:“不期遇到一幫恃強凌弱的無賴,真是有辱斯文?!?/br> 那少年聽罷眼神無辜極了。 張九齡不置可否地回了一禮,一旁的五郎卻笑道:“薛郎本欲斯文的……” 薛崇訓見張九齡沒說好歹,情知他不是唯心奉承的人,便強辯道:“方俞忠是親王國尉,屬于朝廷官吏,這些人妨礙公務也就罷了竟然毆打侍衛,還有王法嗎?此事咱們定然按照律處置?!?/br> 這時龐二把馬車趕了過來,薛崇訓邀張家兄弟同行,張五郎道:“家兄暫住在我家,咱們得往南走……要不叫人把這廝帶回去,薛郎到蔽舍再飲幾盞盡個興如何?” 薛崇訓道:“既然五郎相邀,那便一起罷?!闭f罷請張九齡和五郎上他的馬車,三娘只得騎馬隨行。 身后的酒肆里仍然一團亂,只見郎中已經被人拉著急匆匆地趕去了,受傷了兩個人,還有一個臉部中刀不知是死是活,薛崇訓這幫人卻丟下爛攤子完全不管。 第五十一章 無心 幾個人在張五郎家喝酒,五郎的妻子蔡氏親自下廚還到席間喝了兩杯。薛崇訓早把白天那事兒給拋諸腦外了,盡興至深夜,因時間太晚了便在張五郎家歇了一碗,次日早晨方歸。 他先到親王國書房內走了一趟,翻看昨日傳來的書信公文,沒什么要緊的事兒,但有一份替兒子請罪的信讓薛崇訓想起昨日在酒肆打架的事來了。他沒看內容就瞧了一眼開頭“御史臺察院監察御史李仁厚”,心道怪不得兒子那么囂張呢,原來是察院的人,除了平頭老百姓就算中下級官僚也怕得罪他啊。 薛崇訓轉頭一看硯臺上正好擱著一支筆,便隨手提起來寫道:子不教父之過。然后寫了張條子貼上面:過得三五日將內廠姓李的人放了。 寫罷薛崇訓又大致瞧了一眼其他東西,拿起一本署名張說的冊子,便離開了親王國。那書冊上的名字《綠衣使者傳》,好像是一本唐傳奇一類的小說書,作者居然是中書令張說,所以薛崇訓便想看看了……張說這老小子居然會寫小說。 醒酒之后有點頭疼,薛崇訓便在聽雨湖畔的草堂里坐下看起張說寫的小說來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來休息眼睛時便眺望聽雨湖周圍的景色,隨口誦道:“清風徐來,水波不興?!?/br> 不料這時身后一個聲音道:“薛郎挺有雅興呀?!?/br> 薛崇訓回頭一看,只見宇文姬正提著個藥箱子走來,應該是去給新來的蠻女療傷回來。她將藥箱擱在一個石凳子上,然后拉住薛崇訓:“你這么有空,給我講西游記?!?/br> “你咋那么愛聽故事呢?西游記差不多講完了啊?!毖Τ缬栆幻嬲f一面低頭一看石桌上的唐傳奇,便隨手拿了起來遞過去,“新鮮出爐的故事書,你拿去看罷,現在外面買不到的?!?/br> 宇文姬不悅:“我不看,就喜歡聽你說?!?/br> 薛崇訓無奈,只得坐下來給她講剛剛看的故事,張說收集描寫成書的《綠衣使者傳》。長安豪民楊崇義為妻劉氏及其情夫謀殺,因作案手段高明沒人知道,后來因堂前架上鸚鵡告發,始得破案,朝廷因封鸚鵡為綠衣使者。 這故事在薛崇訓看來也就那樣沒啥稀奇的,他剛看一小半在書中出現了堂前鸚鵡,后面還沒看自己猜出來的故事發展……但此時的人們卻覺得很離奇新鮮,宇文姬也聽得津津有味。 不料情節太短,宇文姬意猶未盡拉住薛崇訓的袖子非得繼續講才行。薛崇訓苦著臉道:“我不是說書先生沒有那么多逸聞趣事可講啊,你干嘛不去茶肆聽說唱?” 宇文姬笑道:“不是薛仁貴就是一枝花沒意思,還是郎君講的好聽,孫猴子喜歡白骨精多有意思啊,再給說一個嘛?!?/br> “原來你喜歡妖精妖怪談情說愛……”薛崇訓沉吟片刻一拍大腿道,“有了,《白蛇傳》?!?/br> 宇文姬大喜,忙坐正了雙手撐著下巴,睜著一雙杏花眼認真地看著薛崇訓,生怕漏過了一個字。 薛崇訓只得一邊回憶一邊將起來,但是很多情節他記不清楚只得臨時胡編亂造,結果講著講著讓許仙把青蛇也收進后宮了,和原作的意境大相徑庭。后來宇文孝還問:“許仙喜歡白蛇多一點還是青蛇多一點?”讓薛崇訓十分汗顏。 閑扯到了中午,薛崇訓停下來時忽然發現亭子后面站著十幾個丫鬟也在那里聽呢,地上放著洗過的衣服、木桶、銅盆等物。 …… 滿院子的女人都時常提起薛崇訓,就連新來的兩個蠻女也同樣如此,不過她們是在想辦法讓薛崇訓幫助其父母。 她們住的這別院在種在聽雨湖周圍的桃花林邊緣,雖然地方不大卻是幽靜雅致,內部擺設也不錯。每日有奴婢來打掃,送來各種味道鮮美的佳肴,還有絲、絹等做衣服的料子。 可是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卻沒讓她們快活起來,每次小蠻喂大蠻吃東西時,大蠻便哭個不停。 這會兒身作白裙的小蠻用筷子夾了一塊rou喂在大蠻嘴里時,她又垂下淚來,忍住沒哭出聲低頭轉移話題道:“這是什么菜?” 小蠻道:“聽說叫‘無心炙’?!?/br> 大蠻頓時大哭:“父母兄弟在家受苦惶惶不可終日,我卻在這里吃著‘無心炙’?!?/br> “名字不是這個意思……”小蠻怕她吃不下東西對傷勢有害,忙說道,“聽跟著送飯的小娘過來的裴娘說過這名字的來源,說是大唐有個當官的有一次行獵郊外吃到村民所制的rou食大加贊賞,回來后就大肆推廣,因為是無心之下得到了美食,就取名叫‘無心炙’。此無心非彼無心,jiejie不要多心,多吃點養好傷是正事?!?/br> 烏衣大蠻呆坐著沉思了一陣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淚道:“那日晉王過來說起國家大事無能為力,肯定只是個借口。之前我就聽張家的說晉王在朝里一言九鼎,還有很多人懷疑他會自己做皇帝。不信這樣一個人對南邊一個小地方的事都做不了主,meimei看這個院子雖小竟比南詔頭人住的地方還好……而且要是真如晉王所說無能為力,那張家的為什么要把我們送過來?張家的是人精什么都明白,頭人什么事也要先問他的?!?/br> 小蠻道:“jiejie說得不錯,晉王不愿意幫我們,肯定是認為為了我們兩個女子不值得,這才是緣由。這也怪不得他,他對我們也算好的了,比南詔人強得多?!?/br> 大蠻想了想道:“得用個法子……我現在傷還沒好,事情得讓meimei來辦?!闭f罷靠了過去在小蠻的耳邊小聲說了一陣。 “有用么?”小蠻怔怔地問道。 烏衣大蠻道:“事在人為,現在只能這樣了,萬一不行只有硬著頭皮說到做到去地下陪親人,省得在這里成日受煎熬,這些佳肴比吃毒藥還讓人難受。meimei害怕么?” 小蠻瞪著大眼睛認真地說道:“不怕?!?/br> 就在這時,聽得外面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大蠻便把食指放在嘴唇上道:“有人來了?!毙⌒U便起身把腦袋夠到窗戶上看了一眼回頭道:“晉王!” 大蠻忙站了起來往里間走:“一會就說我睡下了,他見我有傷不便對你動手動腳,回避一下反而好?!?/br> 過得一會果見薛崇訓走了進來,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飯菜問道:“大蠻呢?” 白裙少女屈膝先作了一禮道:“jiejie睡下了,要不我去叫她起來見王爺?!?/br> “不用了,讓她多休息休息也好?!毖Τ缬枖[擺手道,“我起先碰到了宇文姬,她說你jiejie并無大礙,只需勤換敷藥避免傷口惡化便能養好,你無須太過擔憂……你和府上的其他人一樣叫我郎君就行,王爺那是外面的人叫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