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程千里笑了笑,指著窗戶道:“不能只看面前的事物,要把目光看遠一些,看出去滿園春|色?!?/br> 他放下手里茶杯,淡定地看著窗外的花草樹木,沉吟道,“但愿薛郎也能看遠一些,天下不只大明宮那么大點地方?!?/br> 第九章 看花 待長安城各譙樓上的鼓聲依次響了一遍已是日落西山之時了,如果是晴天的話,不過今日天陰未見太陽。丹鳳門外很快就熱鬧起來,下值的官吏從外朝出來,宮城外面還有許多家奴馬夫之類的,人一下子就變多了。 薛崇訓倒是很少見到宮城下值的情形,因為他一向是“早退”,最多就是去朝見皇帝日常并不辦公。只有最近戶部組建錢行,這事兒是他一手促成的,這才常常到尚書省那邊走動。 一行車馬沿著丹鳳大街往南走,左右的人全都是些熟面孔,龐二吉祥方俞忠等家奴幾乎天天都見的;還有李逵勇等一行飛虎團衛隊,有的將士薛崇訓叫不出名兒因為平日沒和他們說話,不過是很面熟的。 坐在馬車里的還有三娘,她的工作是近身保護薛崇訓的安全,薛崇訓雖也是個武夫,不過對于陰招刺殺之類的方式卻不甚精通,有她在身邊多半是要安全一些。三娘也是個悶葫蘆,平常難得聽她說一句話,像這種在路上的時候,薛崇訓耳邊充斥的多半是吉祥那廝逗馬夫龐二玩的渾話。 不料三娘今天卻是寒暄了一句,她淡淡說道:“郎君看起來有些疲憊呢?!?/br> “是么?”薛崇訓隨口道。 然后聽得三娘“嗯”了一聲,就沒有下文了。薛崇訓也見怪不怪,她就是這么個性子,能憋出一句聽起來關心別人的話已是意外。 疲憊?經三娘這么一提醒,薛崇訓倒是真感覺身上有些乏。在朝里一整天也沒干什么,主要還是心理壓力的關系罷。 如今這攤子一鋪開,薛崇訓就覺得很難把握掌控。他心里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于大略并不擅長,對于書里描寫諸葛亮那樣的坐在家里就能摸清天下脈絡的本事打心眼里佩服,可惜自己顯然沒那么牛|比。能夠挺到現在這種權勢,多半還是手里的牌比較好,有太平公主制造的資源,而且本身就是門閥出身;并在關鍵點干|翻了李隆基。 對付李隆基有先知先覺的優勢,如今這狀況就沒有以前那種優勢了……高太后垂簾聽政借以把持大權,這事兒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會不會激發矛盾?薛崇訓自己都拿不準。天下太大,一個人能握在手里的就那么點事兒,誰知道會發生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讓形勢向有利于自己掌權的方向發展,因為他面對的情況,只有自己說了算的時候才有道理仁義,一旦別人說了算就等著死罷。用黑暗的眼光來看世界,就是這么個道理。 “錢法”這一步,薛崇訓認為是走對了的,不僅有利于斂財,也是一種布局。 幾年前張說提出官健法,使得軍隊更加職業化,把更多的壯丁從兵役中解脫了出來有利于經濟的發展,這兩年稅賦增長和關東幾大都市的繁榮就說明了問題;而“錢法”改革成功,無疑又是對古代經濟的一劑興奮|劑,可以預見到不久之后市面的繁華程度。因為一旦紙幣獲得信用之后,在安全范圍內擁有一份硬通貨儲備金,就可以發行五份紙幣,貨幣的總量和流通一增加,結果不是很顯然么。 只要唐朝經濟能繼續繁華,就很難發生大范圍的動蕩。臣民很實際,不到沒飯吃的時候多少人提著腦袋造反? 這幾個月薛崇訓時不時會讀《王莽傳》,把王莽篡政的事兒也看了差不多。也挺難為他的,因為看的都是沒標點的繁體。在此之前他還真弄不明白王莽的故事是怎么一回事,不過知道有這個人而已。西漢末年,如果沒有經濟問題出現大批流寇,光武帝是不是能有資本翻身也難說。 于是薛崇訓得出結論,讓天下人生活在經濟繁榮的環境下,能更好地避免王莽面對的困難。 薛崇訓在腦子里思量了一會錢法的脈絡,又想到中央權力格局上來,他確實是有些擔心高太后垂簾聽政會激發一些矛盾。門閥士族、民間輿情等一旦把當權者妖孽化,大失人心政權就等同非法;管制輿情施行高壓政策更不是好辦法,古人已經說過了防民之口勝于防川……再發展為政令不通一切都得玩完,占了長安大明宮也是無用。 于是薛崇訓回到安邑坊之后,首先是去了親王國,把高太后即將聽政的消息對王昌齡說了,讓他明日召集心腹幕僚開會,近期寫出見解和方略出來。 幕僚團不就是應該干這種事么?不過薛崇訓還是覺得李鬼手對古代政治的見解更高明一些,可惜很難收到此人。 ……過得一會他走進了內宅,看著滿園綠樹新枝花朵欲放的景色,心情也輕松了許多。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早上孫氏說要他去聽雨湖那邊看花,答應了的正好調整一下心境。 天都快要黑了,而且又沒有陽光,這種天氣賞花實在不是最好的時候,不過也只好將就。 往北走了一段石路,便是聽雨湖,書房院落就在聽雨湖之畔。薛崇訓走到湖畔時,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又想起這名字是金城取的,轉頭看時,那片桃樹林的樹枝上已長滿了花蕾。過不了多久,桃花也會滿樹芬芳了,他仿佛看見一個仙女般的女子在那里笑靨如花,轉動的裙子分外美麗。真有些想念起金城來,今日白天去了承香殿見高太后,在同一處宮殿內卻沒見著她。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剛走到書房院子門口,就見孫氏已等在了那里。孫氏看見薛崇訓臉上難抑驚喜之意,努力壓抑著情緒說道:“我見薛郎許久沒回來,就叫廚房把菜肴準備到書房外頭了,飲酒賞花只有和晚膳并到一塊兒?!?/br> 薛崇訓笑道:“如此也好,有勞大人了?!眱扇艘黄鹱哌M院子里,沿著屋檐下的路往里面走,薛崇訓又問道,“妍兒呢?” 孫氏低聲道:“我讓她去程妃那邊了?!?/br> 原來早有準備,薛崇訓轉頭看了一眼孫氏的臉紅撲撲的愈發嬌|嫩,雖然她直著脖子仍保持著端莊的姿態,但神情之間流露出來的期待和甜蜜,和往常那種古板的端莊完全不同,很容易就讓薛崇訓察覺出來了。 短短的一段路,孫氏心情很好地噓寒問暖,柔軟的言語就如絲絲暖流,溫暖了薛崇訓疲憊的身心,一時間只覺得軟綿綿的很溫馨。薛崇訓的心情更好了,心道:要說內助,孫氏真是不錯呢,比小姑娘好多了,又會管理家務又會安慰人,仿佛周圍都充滿了母性的愛意。 這時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也沒那么壓抑了,待走到書房后門那水潭旁邊時,忽見幾顆櫻桃樹上滿樹白花,猶如積滿了美麗的雪花一般,天地間都是一亮,春花一般生動起來。 兩人便在秀美的景色下吃晚飯,孫氏也喝了點酒。期間有兩個孫氏房里的丫鬟在一旁侍候著。孫氏聊著家常趣事,薛崇訓照樣沒多的話,偶爾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搭腔一下。他自然不會對孫氏說太后聽政之類的朝事,如果換作金城或許薛崇訓還會說說。 見孫氏甜甜的笑容常常掛在臉上,就知道她的興致很高,或許她一整天都在想著薛崇訓罷……這要是在現代不知道要粘成什么樣了,可這會兒席間的孫氏卻一句曖昧的話都沒有說。薛崇訓也漸漸習慣了這種含蓄的愛意。 吃罷晚飯,丫鬟們收拾了桌子,孫氏道:“薛郎挺會作詩的,不如作首詩如何?” “作詩?”薛崇訓心下頓時一悶。 孫氏趁機打法身邊的丫鬟:“你們先出去,讓薛郎安靜一會?!?/br> “是?!毙〈涞热藦澚艘幌峦?,就回避了。 薛崇訓見狀恍然:原來她是這個意思,這樣的話我也不用苦思還記得哪一首了。他不由得露出笑容道:“大人還要我作詩么?” 孫氏起身緩緩拉上木格子門,有些緊張道:“要不一會兒再作罷,我們……” 薛崇訓看著她起伏的豐腴胸部,吞了一口口水,嘴上卻強作鎮定道:“天色快黑了,后面有樹木擋著倒沒什么,可是這門是從里面閂的,一會有人忽然闖進來了怎么辦?” “應該不會吧?”孫氏輕聲道,“再說那倆丫頭跟了我很久,就算知道了也不敢說出去?!?/br> 薛崇訓點點頭:“這種事兒時間一長不可能瞞住所有人,就算沒撞見也會讓身邊的人生出疑心,管好她們就行?!?/br> 孫氏低下頭緩緩地走了過來,顫聲道:“你還站著作甚?” 薛崇訓聽罷便一把摟住了她的纖腰,往懷里一帶,聽得輕呼一聲,她的柔軟胸|脯都靠了過來,一絲好聞的女人身上的香味撲鼻而來。 “昨兒不是說好了,只那一回么?”薛崇訓在她的耳邊悄悄說道。 孫氏的耳|根一紅,答不上話。薛崇訓捧住她的臉,讓她抬起頭來,但她不能含情脈脈地對視,把眼睛看向別處去了,不過臉上羞紅的顏色卻是別有一番風情。 當薛崇訓慢慢靠近她精心涂過胭脂的朱唇時,她便閉上了眼睛,好像這是女人的本能反應。 第十章 潤物 光線越來越暗,夜幕即將降臨,周圍十分寧靜。只剩下孫氏輕輕的喘息聲,她依偎在薛崇訓的懷里身子軟綿綿的,額上一層細細的汗珠一臉的倦意和滿足。 “能這樣睡一會就好了?!睂O氏喃喃地說道。她的腰帶被丟在地板上,外衣敞著。上身雖然還穿著里襯,但緞子抹胸起先就被扯掉了,只剩一件淺紅的綾羅里襯裹在胸上,那豐|腴的乳|房形狀清晰可見,甚至乳|尖的輪廓也印在柔軟的織物上,分外誘|人。薛崇訓雖已完|事了,卻仍然念念不舍的撫|摸著那軟|東西,就像美味吃了個半飽。 他低聲說道:“可不能在這里睡,先回房吧?!?/br> 孫氏帶著一絲撒嬌的口氣道:“連一下都不想動彈?!?/br> 薛崇訓聽到這副口吻,聯想起她平時的樣子,不由得感到有些別樣,女人真是很奇怪呢。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門里一陣腳步聲,孫氏急忙從薛崇訓的懷里坐了起來。兩人還沒來得及準備,木頭后門竟然“嘩”地一聲被拉開了,薛崇訓心下頓時有些怒氣,但轉頭一看門口站的人竟是李妍兒!不只她一個,身邊還有薛崇訓房里的丫頭裴娘。 “連門也不敲,怎地一點規矩都沒有?”孫氏幾乎要哭出來,她還衣衫不整地坐在薛崇訓的腿上,這時才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頭發也是亂糟糟的……這也罷了,只見她的潔白小衣(內|褲)還扔在地板上的,她急忙抓了起來塞進袖子里。 李妍兒瞪圓了一雙大眼睛,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薛崇訓把目光從李妍兒臉上移到裴娘臉上,裴娘紅著臉急忙低下頭。 這時李妍兒一把拉住裴娘的手道:“不關她的事,是我開的門。剛才問小翠,說娘和郎君在里頭作詩……進屋來沒見著人,我便開后門瞧瞧……” “妍兒,我……”孫氏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哭喪著一張臉,恐怕連死的心都有了。她在李妍兒面前已沒有平日的嚴厲,母|女倆的角色仿佛顛倒了一般,換成孫氏好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女孩。 薛崇訓本來以為李妍兒會掉頭就一邊哭一邊跑,或是憤怒發作,不料她居然先替裴娘開脫,短暫的驚訝之后看起來并不算沖動,他見狀也就鎮定了一些。 裴娘說道:“前府遞信進來,說是朝里張相公的人送來的,有急事。郎君不在屋里,我怕誤了正事,就到這邊來了,正好碰到王妃?!?/br> 薛崇訓趁機岔開話題,說道:“信呢?” 裴娘急忙把一封信扎遞了過來,薛崇訓伸手去接時不動聲色說道:“咱們內宅的事不能亂說,明白?” 裴娘忙使勁點頭,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道:“奴兒當然知道的!” “那就好?!?/br> 李妍兒怔了一會,問道:“娘,是郎君欺負你么?”孫氏答不上來,臉色難看極了。 相比之下薛崇訓倒是鎮定多了,李妍兒雖然是正妻,可實在沒她娘強勢,這事兒看來并不算嚴重。他也沒說什么,先扯開信扎來看,只見上面是張說的筆跡,說的是西域急報的事兒。薛崇訓大致瀏覽了一遍,大概吐蕃人在西域又不老實了。 薛崇訓問道:“送信的人走了么?” 裴娘怯生生地說道:“沒走,是個公門的人呢,要等了郎君的回話才回去,怎么對他說?” 李妍兒見孫氏那副樣子總算是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閃爍著晶瑩的淚光,翹起嘴嬌|嗔道:“你們欺負人!”說罷轉身便走。 “妍兒,你聽我說……”孫氏急忙追了上去。 裴娘忙讓到門邊,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薛崇訓把信放進袖袋,看了她一眼:“不用回復,我去見送信的人?!?/br> 他也不管裴娘,小姑娘從小就在薛家,而且又被收到了房里,這輩子都要跟著自己過日子,薛崇訓還是很信任她的。 倒是李妍兒那邊有些麻煩,人家雖然年紀小,可怎么也是明媒正娶過來的正妻,總是有些不好交代。薛崇訓感到有點尷尬,想著正有人送信來,便打算去見見,也好出去呆一會。 見不太重要的外客一般在大門門廳對面的倒罩房客廳里,薛六上來也確認了客人在那地方,薛崇訓便徑直去了客廳。只見是個穿圓領綠衣的書吏,看起來有些眼熟,便脫口道:“好像在哪里看到過你?!?/br> 書吏忙躬身道:“卑職是張相公的書吏,張相公在兵部和政事堂兩邊的案牘瑣事都是卑職具體cao辦,跟著上下走動,有時能見到晉王?!?/br> 他頓了頓又口齒利索地說道:“快下值的時候張相公才見到安西急報,已經上書陛下了,明兒等政事堂諸相公上值了才議此事。張相公說要先知會晉王,讓您心里有數,所以才派卑職趕著送信過來?!?/br> 薛崇訓坐了下來,點點頭道:“你回去回復張相公我已經知道了?!?/br> 書吏很有自知之明,心知薛崇訓親自見了一面已是很給面子,身份差得太大也沒什么多說的,便很自覺地抱拳告辭。 薛崇訓沒有馬上出客廳,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又掏出信扎細看了兩遍。 張說在信上大致寫了安西鎮的狀況。主要事件就是吐蕃軍進攻小勃律(今吉爾吉特,蔥嶺以南的汗國,地處吐蕃北上安西鎮的交通要道),小勃律完全不是吐蕃人的對手,遣使往安西鎮求救;安西都護杜暹認為小勃律是安西軍的前哨,必救之地,一面下令集結安西騎兵四千,一面傳報長安,只需朝廷下詔即可對吐蕃開戰。除了這件事,形勢方面也是十分不妙,北庭節度使張孝嵩上書吐蕃人和突厥施人的聯系日漸緊密,突厥施有反叛唐朝的跡象。 薛崇訓心緒有些凌亂,坐在那里胡思亂想了一陣,心道:上回太子李承宏政|變,當時麟德殿吐蕃使節也在場,吐蕃人恐怕摸清了唐廷內部有問題,認為是有機可乘。 吐蕃國(和今天的藏|族是兩碼事)內部也是種族雜居矛盾重重,擴張是維持他們內部勢力平衡的動力之一,不發動戰爭只有內耗崩潰。也難怪打不怕,見著縫就想叮,東線打完西線又開始了。 西域那邊爭奪的主要是霸權,并非關系存亡的地方,要說其他朝代,安西那地兒根本就不是中國的地盤。況且朝里還有兵部專管防務,兵部官僚們知道拿出有價值的建議出來,薛崇訓想到這里便叫來薛六,把信給他送到親王國去,與幕僚保持信息互通。 兵部倒是沒多少問題,不過政事堂就有點麻煩了,現在那地兒就是個扯皮的地方,完全說不到一塊,導致中樞軍政兩誤,理政效率極低。也難怪吐蕃人認為有機可乘,他們的看法倒并沒有什么錯。 薛崇訓坐了一會,見門外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這才慢吞吞地走出去準備回房休息。今日當值的是裴娘,往常她都會在薛崇訓面前嘰嘰喳喳地說不少廢話,今晚卻是例外顯得特別沉默,大概是撞見了薛崇訓的丑事的緣故。 他也是有點郁悶,沒出事之前就會意識到亂來會有點麻煩,現在驗證了,顯然對他在家人面前的形象影響很大。不過孫氏也是比較成熟穩重的女人,她都沒把持住,薛崇訓又有多少定力…… …… 第二天政事堂的宰相們果然沒說到一塊兒,皇帝也不管事,想管都不敢管。左相陸象先更別提了,老頭子本來就鎮不住,現在又要辭職,只想著什么時候批準他告老還鄉。辭呈弄上去幾天不見回音,陸象先為人和氣還履行著職責到政事堂坐著上值,李守一沒等到消息一怒之下把官服印信扔衙門里,自己跑了。 本來事情明擺著,為了唐朝在西北的霸權必須對吐蕃宣戰;可下午時又收到吐蕃使者的上書,想和唐朝議和。于是就產生分歧了,有的人認為要在邊關實行強硬政策,有的人覺得時機不對不宜冒險,既然可以議和不如坐下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