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問罷太平公主,高氏又問平叛戰爭的事兒。薛崇訓心道女人對打打殺殺的過程多半是不感興趣,但見高氏做出一本正經很想聽的樣子,無非也是想和自己多說說話,加強關系而已。 他便很簡單地說道:“勞民傷財,行殺伐之事,從慈澗到東都一路上盡是死尸傷兵,哀鴻遍野慘不忍睹?!?/br> 只是一句話,高氏自然不能感受到其中的慘烈,但她也做出一副黯然的神情,各自表情動作十分應景得體。 薛崇訓感覺這種一本正經的說話方式實在壓抑,就像是在和朝廷里的老頭子在說話一般,但面前這個皇后很顯然才十幾歲的年紀……薛崇訓不由得在言談之間留意打量她,一張鵝蛋形的臉,額頭飽滿光滑,雖然濃妝艷抹,依然掩蓋不了青春的痕跡。 她好像是故意把自己打扮成老成持重的樣子,一身寬大的鈿釵禮衣,頭戴九鈿,無翟紋的大袖雜色連裳套在她的身上顯得實在不相襯,就如一個少女穿老太婆的衣服一般。而且高氏的身材較瘦,也撐不起來這種衣裳,腰間顯得空蕩蕩的。 最詭異還是她手上的那副金燦燦的假指,在她端莊地坐著的時候,那假指就放在膝蓋上,上頭雕著各種花紋,薛崇訓坐得較遠也看不清上頭雕著些啥。但是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慈禧太后那種人才戴假指,如今見一個少年年紀的女子戴著,感受可想而知。 她那表情就如假指一般奇怪,一本正經,就算有時面露笑意有時黯然神傷,也是做出七分,按照需要在流露。說話也慢吞吞的,每個字都琢磨過一樣,和清脆的嗓音實在不符合……這種嗓音,薛崇訓感覺應該像白七妹那般一竄竄地說得輕快才對。 總之高皇后給薛崇訓的印象便是:蒼老的少女。 她見薛崇訓不愿多言戰事,便有些尷尬地露出淡淡的微笑,低頭去弄她的假指,應該在借機在思索新的話題。 薛崇訓見狀便破例主動開口道:“攻取東都之后,地方官吏辦慶功宴,我在那里遇到個號稱二十四樓花魁的美貌女子,倒是有些意思?!?/br> 高氏立刻露出很有興趣的樣子,慢慢地說道:“花魁我也聽過,那一定是很漂亮了,薛郎真是風流不羈啊?!?/br> 薛崇訓聽說對美女感興趣的不只是男人,還有女人也有興趣,但不知高氏表露出來的興趣是不是真的……這個女人的生活在薛崇訓看來根本不真實,就像時刻都在演戲。 他說道:“能贏得如此大的名聲,容貌自然不錯,她叫步非煙,當然多半是藝名不是真名,我就沒遇到過姓步的人?!?/br> 高氏忽然想起了什么,面露笑意道:“我在宮里聽說薛郎在東都的宴席上作了一首詩,叫‘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就是在慶功宴上作的?” 薛崇訓哈哈笑道:“沒想到流傳得這么快,是了,就是那次,步非煙要大伙作詞兒來唱,還非要我作,只好獻丑?!?/br> “薛郎可不是獻丑,把東都的士人才子都比下去了。那女子多半被薛郎的才華折服,有沒有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高氏輕輕抬起大袖遮住口鼻,眼睛笑成了一道月亮灣。 薛崇訓搖頭道:“世上的活人可沒故事里那么有閑情逸趣,她接近我可不是被才華折服,卻是為姚崇求情來的?!?/br> 高氏的眉毛輕輕一軒,慢慢地說道:“要免姚崇的死罪,恐怕……” 薛崇訓忙道:“皇后誤解了,我說這事兒可不是幫姚崇求情,他與我雖無過節,也沒什么交情,我總不能為了個歌妓就和滿朝大臣大唐律法對著干,非要救他姚崇吧?” 高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薛崇訓笑道:“皇后別這么繃著,咱們不說正事,我提起步非煙是應該另一件有趣的小事?!?/br> “薛郎說說,有多有趣呢?”高氏笑瞇瞇地看著他。 薛崇訓便開始胡謅了:“那花魁會算人的性格,玩法很新奇,我覺得還挺準的……可不是算命,不要生辰八字,只需要知道某月某日生就可以了?!?/br> 他心說反正高氏貴為皇后這輩子別想有機會和一個歌妓見面,隨便套在步非煙身上便是,為自己的胡謅找個來源不是。 高氏便道:“如何新奇法?” 薛崇訓道:“說是拂菻國(東羅馬)那邊傳來的,一年不是有十二個月么,她把十二個月一一對照天上的十二個星座。然后把人的生辰一對,就能找著屬于自己的星座。每個星座都有一些特點,因此人的性格也互不相同?!?/br> “果然很新奇,我以前都沒聽過?!备呤橡堄信d致地說,“薛郎是什么星?準么?” 薛崇訓道:“自然是說得準我才覺得有意思嘛,皇后的生辰是?我給您算算如何?” 高氏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但這回應該是真有興趣了,低聲道:“我是重陽節那天生的?!?/br> 薛崇訓心道現在用的歷法勉強可以算作陰歷,但星座說是西方的東西,自然是陽歷……只有大概估算了,反正就是閑扯,沒估算對她屬什么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故弄玄虛地掐指一算,說道:“皇后屬天蝎的?!?/br> 大概是因為“蝎”字在人們心里不是什么好字,讓人聯想到諸如“心如毒蝎”等詞,高氏微微皺眉。薛崇訓剛才自然沒想到這么多,見狀心下咯噔一聲,早想到就胡扯白羊或者雙魚什么比較可愛的動物了……好在現在自己并不怕皇后,不用時刻巴結著,如果是常人這么惹皇后不高興了,顯然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薛崇訓忙解釋道:“天上的十二個星座沒有好壞之分,不過樣子像什么就取什么名兒罷了,并無惡意?!?/br> 高氏臉上的不快很快就消失了,不動聲色道:“那天蝎座的人是什么樣的?” 薛崇訓在心里暗自嘆了一口氣,心道和權力中樞的人說話想輕松都輕松不起來,自己原本就是想說說閑話,不料一不留神就讓別人多想了……恐怕高氏還以為自己在借小事說什么大事。 他有些頹然,但繼續都說了自然要繼續下去,他思索了一會只能說自己記得的大概:“生于秋深,冷靜智慧,表面上從容淡然,內在卻可以是一座火山……”按照自己的記憶來說,慢慢地用一通廢話才說了個大概。 良久之后才說完,高氏垂眉不語,好像在想著什么。 薛崇訓提醒道:“我就是說著玩的,皇后無須多想,也不知準不準。算命的具體到生辰八字還有不準的,何況這種以月來算的粗算?!?/br> 高氏抬頭露出一絲微笑,不置可否。 這時薛崇訓轉頭看了一眼門外的太陽位置,高氏便道:“要到午膳時候了,今天就到此為止罷,愿太平殿下早日病愈……對了,還有件正事忘了說:薛郎是國家棟梁,如今又貴為親王,理應衛隊護衛,飛虎團原屬禁衛,南衙管不著,昨兒陛下已同意讓飛虎團禁衛調到晉王府當值?!?/br> 薛崇訓忙起身抱拳道:“臣謝陛下皇后恩?!?/br> 高氏沉吟片刻,又問:“薛二郎是殿下讓回河東,你覺得是否應該讓他回京恢復王位?” 高氏不斷要給薛崇訓的人好處,自然是表現結盟的誠意,但二郎薛崇簡的事兒她確實也有些為難:皇室的人都知道,二郎以前是傾向李隆基的人,因此才讓太平公主不滿被貶回河東。 雖然太平公主不能掌事了,事情依然復雜,現在無論是太平黨還是皇室都對李旦一系有警惕防范心態。因為當今皇帝李守禮是屬于章懷太子一支的人,李旦是章懷太子的兄弟,從血脈上是平等的兩支。以前李旦當位時,章懷太子一脈勢微,自然沒有作為皇權競爭對手的實力,盡管如此,作為章懷太子之子的李守禮也被發配得遠遠的,竟然被弄到了幽州做刺史,當然是離京越遠越好。 如今章懷太子一支陰差陽錯地上位了,對李旦那邊的人更是要防范,何況李旦還沒死仍在上清觀修道。 薛崇訓對這些事是明白的,聽高皇后問起,便說道:“二弟本無實實在在的過錯,被削王位確是有些委屈,如陛下恩容要恢復立節郡王的爵位,我自應代二弟拜謝圣恩……不過二弟上回說不服長安水土,就讓他留在河東好了?!?/br> 他這樣說倒是兩全,幫兄弟爭取到王位是重親情,建議把二郎留在河東又符合了皇室的需要,李守禮那邊的人包括高皇后當然不愿意看到一個曾經傾向李旦的王爺在長安呆著。 第四十九章 問策 大明宮有人口數萬,如今又正置派系混亂的時候,自然人多眼雜,薛崇訓和高皇后前后去了承香殿的事兒很快就被蓬萊宮的王貴妃知道了。王貴妃就是準太子李承宏的生母,在李守禮登基之后一年才封的貴妃。 她四十來歲了,比李守禮沒小幾歲,是他早期娶的女人。李守禮早年很不得志,以前娶的那些人質量自然也不行,王貴妃除了出身低賤是一個宮女,人還很潑辣粗鄙,什么知書達禮和她壓根就沒關系。不過她厲害的地方是為李守禮生了第一個活下來的兒子。如今李承宏是他的長子,母以子貴,地位自然是今非昔比。 這婦人口無遮攔,一聽說高皇后去承香殿見薛崇訓,立刻就說是“私會”,當著兒子李承宏的面罵了幾句,自然沒好話,什么“不要臉的蕩婦,偷養漢子”云云,她還顧得上自己說的話難聽不難聽?好在旁邊沒外人,倒是由著她咒罵。 李承宏都有些聽不下去了,勸他母親道:“大白天的,別人一塊兒去看太平公主,母親就說是養漢子,這話如果傳了出去,少不得又是是非?!?/br> 王貴妃怒道:“我還冤枉她了不成,大白天怎么了?小狐貍精不是女鬼,白天就不能干壞事?關起門來,旁邊都是他們自己的人,做了什么臟事只有她自己肚子里明白?!?/br> 李承宏嘆了一口氣:“母親大人光是罵皇后有什么用?” “我罵錯人了?”王貴妃不解地看著兒子。 李承宏道:“如今我要封太子了,母親又總是和皇后過不去,人家不找幫手難道坐以待斃?”他說了一句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如果我要罵,就罵父皇!” “翅膀硬了不是,爹媽都敢罵?”王貴妃沒好氣地說。 李承宏扼腕嘆息道:“兒臣真是很服父皇,手里一張好牌打成這個樣子……唉,天要給我家重振旗鼓的機會,只可惜擺在面前他老人家都不要!如今太平公主不省人事,大明宮內外群龍無首,父皇可是名正言順的皇帝,他如有心執掌大權,誰能阻擋?” 王貴妃做出皺眉苦思的樣子,搖頭道:“你還年輕不懂事,不知道你父皇的難處?!?/br> “難處?”李承宏愕然,他可知道自己的爹成天不是玩女人就是玩馬玩蟲子,這又什么難的。 “太平公主雖然不中用了,他們那家子不還有人?薛大郎去年先取石堡城,又搞掉了李三郎,那些大臣可是很怕他;武家二郎也在北衙禁軍里當差,還有宮里的這些宦官奴婢,不知有多少人和他們那家子有關系。哪有你說的那般容易?” 李承宏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就問您一句,沒了太平公主,母親說的那些人敢謀反,還是敢擅行廢立?” 王貴妃愕然不語,不知如何作答,有關權力大局的東西實在脫離了她的認知。 李承宏抱拳拜了拜:“我先走了,母親好自為之,別老是和別人為了些小事鬧別扭,沒什么用?!?/br> “去哪里?” 李承宏道:“去宣政殿那邊看看潘好禮他們,父皇不愿做的事,只有我來做!” 王貴妃聽話里有話,有點不放心地囑咐道:“你就要做太子了,好好做人,可別闖禍?!?/br> 李承宏笑了笑,轉身便走。他出了蓬萊宮,徑直就往南走,宣政殿外面有些官署,現在潘好禮和袁嘉祚兩個幽州故吏就在弘文館里做官。李守禮在幽州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潘大胡子他們自然也認得李守禮的那些兒子,和長子李承宏還特別熟。 現在李承宏去找潘好禮他們說話,自然是找對人了的,現在還就只有他們那幾個幽州故吏最靠得住。 弘文館藏書二十余萬冊,是國家藏典的最重要部門,同時也是皇室招賢納士的地方。這里理應是很重要的官署,但在混亂時期顯然就算不得要害部門了。非常時候的要害之地無非軍政,這種圖書館自然屬于冷門。潘大胡子等人被安排在這里,也是李守禮不掌權的緣故,讓手下也寂寞了。 不過李承宏見了潘大胡子他們之后,發現二人神情自若,并無怨言,更沒有見面就向皇子訴苦,到底是官場老油條,老成持重。 潘好禮依然是一臉的大胡子,活脫脫一個莽漢,可他卻是如假包換的文官,肚子里墨水不少,于刀槍棍棒卻一竅不通。 二人見面便向李承宏道賀,恭喜他即將正式冊立太子。正月十六日那天皇帝在紫宸殿召集大臣廷議,到場的人不少,這種事兒在朝廷內部自然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李承宏做出一臉的憂慮搖頭嘆息,潘好禮忙問何故,他便趁機說道:“聽說左相有意讓我監國,可是內外派系林立,最終未能如愿?!?/br> 潘好禮忙勸道:“殿下少安毋急,此事需從長計議?!?/br> 李承宏忙問:“計將安出?” 潘好禮和袁嘉祚對視一眼,說道:“這幾天我和袁兄也在談殿下的事,袁兄來說罷?!?/br> 其實潘好禮的性子本來比較急,而袁嘉祚要更沉穩淡然,他聽了潘好禮的話,便抱拳道:“正好我們有話要對殿下說,如此便由我來進言吧。說來其實簡單,就兩個字:妥協?!?/br> “妥協?”李承宏若有所思地重復了一句。 袁嘉祚點點頭道:“對,相互妥協,和則互利,散則兩虧。當今時局,看起來紛紛擾擾猶如一張破網,關系復雜,不過說穿了就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兒:殿下您和晉王薛大郎。其他的利害干系都是這一點衍生而來的事兒…… 皇后和王貴妃的芥蒂、皇后和薛大郎的互通、政事堂諸相公的站位等等,全都以殿下和薛大郎之間的利害為中軸,核心關系衍生外部關系,外部又影響核心,相輔相成?!?/br> 這時潘好禮觀察了一下李承宏皺眉的表情,便提醒道:“袁兄撿緊要的說,你說得如此復雜繞來繞去的把咱們都搞暈了?!?/br> 袁嘉祚有些歉意地抱拳一禮,繼續道:“朝中大臣多出于太平公主門下,故與晉王關系匪淺,晉王本身又在京師、隴右、東都、河東遍置黨羽,造成了朝廷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殿下做了太子之后,監國不監國都是那么回事,憑您那點根基實在無法動搖盤根錯節的大尾巴。您能做什么?想執掌大權,非得徹底除掉太平舊黨不可,但是殿下做得到么?連以前更加厲害的李隆基都沒做到的事,殿下須得三思后行……話說得有些重了,忠言逆耳,望殿下思量思量?!?/br> 李承宏搖頭道:“李三郎是敗在太平公主手里?!?/br> 袁嘉祚急忙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手足并用地想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太平公主不是一個人,是這么大的一個圈,有很多人,明白么?” “袁公的意思是讓我……”李承宏沉吟。 袁嘉祚點頭道:“對了,我想讓殿下明白的就是您有妥協的必要。其次咱們再想想薛大郎那邊的態度,事兒明擺著,他們那幫子人為了怕被清算肯定不愿放權,殿下要做太子注定就是他們的敵人;可話又說回來,他們能除掉殿下,今上還有很多兒子,能一個個全都除掉么,如真那樣,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天下盡知?所以如果殿下愿意共存互讓,薛大郎肯定也愿意抓住機會穩定時局的?!?/br> 潘好禮好不容易等袁嘉祚說完了,便接過話來說道:“咱們給殿下的諫言就如袁兄所言,世上沒有天生的敵人,與太平舊黨妥協共存,從長打算方是安穩之道?!?/br> 李承宏良久無語,想了許久后冷冷道:“咱們想委曲求全,別人還真不一定愿意。上了太子位就是在火上烤,不被人防得死死的,生殺全|cao|他人之手?” 潘好禮沒好氣地說道:“那您把太子位讓出去得了,當初李大郎(李成器)身為長子不也讓了?” 李承宏道:“有什么分別?李三郎一完,李大郎不也跟著身首異處?一開始便退讓,定然會讓對方步步緊逼,最后淪為提線木偶!” 潘好禮正要直言,袁嘉祚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對李承宏好言道:“殿下正當年少,大有可為,不必急于一時,需量力而行?!?/br> 李承宏吸了一口氣,平息住自己的情緒,臉色很快恢復了正常,抱拳行禮道:“多謝二位先生獻策,我定當考慮周全?!?/br> “殿下言重了,不敢當不敢當?!痹戊衩囟Y。而潘好禮見李承宏好像沒聽進去,遂面有不快,氣呼呼地直言道:“您好自為之!咱們是從幽州進京來的,沒必要誆你害你?!?/br> 李承宏本來長得也是眉清目秀身材頎長,激動情緒平復之后倒真像個彬彬有禮的佳公子,一副虛心的態度,對潘好禮的歹話也沒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