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所以就是意外了。事前薛崇訓聽得她那么大的名聲,本以為她會是個非常高傲的女人,但事實她的臉上還帶著一絲羞澀的矜持,一點都不托大。 過得片刻薛崇訓就明白過來,作為歌妓名聲再大也是要博得人眾喜愛才行,也難怪許多名妓身后都流傳著一段讓人心生可憐同情的辛酸故事;可比不得公主肆無忌憚的高傲,她們的資本來源于出身。 非煙步伐輕盈,緩緩地走來。她就像一抹水墨圖畫一般,把文人筆下贊美的清新脫俗表現到了極致,一眼看去就仿佛能聞到墨香、能感受到文采。那明亮清澈的眼睛未笑卻如含笑,線條柔和的瓜子臉美麗而清新;身段就更不說了,把苗條輕盈的類型演繹到了巔峰,每部分的協調都恰到好處自然而流暢。她整個人就如畫里走出來的一般,一笑一顰、一步一搖都仿佛能戳到文人墨客們的審美要害。 此時此刻薛崇訓倒感覺有些不太真實起來,心說非煙更像一副畫,一副滿載文化品味的畫;或是一首詩,一首表達人們sao|情感想的艷|詩。就是不太像一個有血有rou的人,因為太過飄渺而虛無。 不過當她的目光灑來,款款向薛崇訓執禮的時候,如黃鶯一般婉轉的聲音多少讓他感受到了一點活氣兒。 “妾身非煙拜見河東郡王?!辈椒菬熚⑽⒁磺?。她總算還知道今晚的宴會主要是宴請誰來著。 薛崇訓抬了抬麻布做的袖子,笑道:“不必多禮?!?/br> 非煙輕輕說道:“王爺想聽什么曲,想看什么舞?時下大家愛聽愛看的妾身都會一些?!?/br> 薛崇訓沉吟片刻,想了想大抵沒什么想聽的,這個時代的歌,《長相思》他挺愛聽的,不過這樣的歌曲讓非煙唱不太適合,也就作罷。他便說道:“大伙愛聽什么,我便聽什么?!?/br> 這時眾人也不客氣,紛紛嚷著自己想聽的曲名,吵鬧一團等宋公出面主持才安靜了一些。 非煙自然是顧不上來,便想了一個法子,讓大家作詩,她覺得誰作得好便用作詞兒唱誰的。這個法子卻是不錯,既可以和粉絲們互動,又可以展現她臨場發揮的音樂才華……看來非煙倒把青樓歌妓里調動氣氛追捧的手法用得十分嫻熟。 在場的文人墨客相當多,那些門閥子弟、官場人物,個個不缺吃不缺穿的,自然多少會讀書識字舞文弄墨。有道是窮不丟豬富不丟書嘛,你要只有錢不向士族靠攏,大抵是會被當作暴發戶而被鄙視的,相反一個“書香門第”多得勁的名字! 何況人群中并不乏真正有水準的文人,在今夜這種盛宴下,說不定能產生一兩首可以流傳下去的詩詞歌賦呢。想當年《滕王閣序》不也是在邀請名流參加盛宴的時候誕生的么?“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世人能背誦的都不在少數,可謂朗朗上口流傳千古。 雕欄玉砌的富華大廳里人人爭相斗詩,表現才華還在其次,多半是想獲得非煙青睞,引起她的注意。 當此之時,薛崇訓感受到熱烈氣氛,倒是理解了“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的合理性,在這種場合和氣氛下,為了虛榮為了爭強好勝等等,大筆揮霍并不奇怪。 不過今兒沒人斗財,而斗起了才華,倒是多少文雅了些。 很快劉家公子的一首《洛陽行》得到了非煙的認可,她便即興發揮邊奏邊唱,引得陣陣歡呼的同時,劉閥的公子爺也是臉上有光,紅燦燦的一張臉高興萬分。 詞兒薛崇訓是聽不太明白,好像生僻詞和典故太多的原因,他心道老子前世還受過高等教育,敢情現在屬于半文盲? 好在非煙的聲音婉轉動聽,完全可以不聽詞的,就當外語歌曲聽唄。薛崇訓作為業余音樂愛好者,就算聽不懂一些詩句,也是十分受用一臉陶醉。 一曲罷,很多人又寫好了詩,爭相送上來讓步非煙看,不料她卻說道:“傳言河東郡王文武雙全,今夜不賦詩一首讓大伙見識見識才華,他日王爺歸朝了,我們便不知何時才有幸見識了?!?/br> 薛崇訓忙擺手道:“我屬于打醬油的,讓諸士子賦詩便可,我聽著也很有樂趣?!?/br> “打醬油……”非煙聽到這里頓覺好笑,噗哧一聲笑出聲來,趕忙用袖子遮住嘴巴。她轉而又道:“王爺曾作《送別》,雖格律韻腳不合章法,可正是灑脫不拘一格的表現,意境也很高。今夜王爺卻要推辭,是覺得無趣呢,還是怕妾身不夠資格唱您的詞兒?” 這話倒是讓人下不了臺了,薛崇訓瞪眼無語了片刻:老子連聽都聽不懂,別說作了!抄詩我倒會幾首,可眼下也不好想到恰好應景的不是。 他為難之下忙看向王昌齡:“少伯來一首!” 薛崇訓注意到王昌齡之后當下就釋然了,嘿嘿,別看少年瘦,王少伯弄一首出來嚇死你們!我雖不怎么在行,但手下是有人才滴。 這時王昌齡抱拳道:“請主公恕罪,我閑時雖愛詩賦,但不擅歡宴之詞,作來不應景攪了大家的心情,反倒弄巧成拙,見諒見諒?!?/br> 薛崇訓一時也不明白為啥王昌齡要推辭,他說的是實話?還是故意要把出風頭的機會讓給我? 大廳里的人們也挺給薛崇訓面子,紛紛附和要他來一首詩,眾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過來。薛崇訓窘急:抄什么好?近兩年心思也不在詩詞歌賦上,一時真不好想,蹦出腦海的唐詩無非就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或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但這些詩在現在的場合唱,實在牛馬不對啊。 薛崇訓多少也有點虛榮,不想給世人以武夫軍閥的形象,但讓人郁悶的是他左右一看,除了王昌齡,手下全是武將……張五郎、鮑誠、李逵勇等等,讓他們作詩?那還不如讓圓腦袋連“四”字都不會寫的李逵勇裝娘們來得搞笑! 這時薛崇訓看向有些儒將氣質的殷辭,殷辭忙道:“末將雖讀書識字,多讀兵法書籍,于詩賦實在……” 他又看向戶部侍郎劉安,劉安也看過來,兩人面面相覷。 難道在世人眼里,老子真的是那毫無品味的軍閥武夫? 就在這時,宋公解圍道:“王爺剛從戰場上來,心思未收自然難有閑情,非煙還是先瞧瞧諸公的詩罷?!?/br> 步非煙頗有些失望的樣子,也不看薛崇訓一眼了,只對宋公執禮道:“是?!?/br> 宋公端起酒杯來,遙對薛崇訓,說了一番勸酒的話……薛崇訓腦子里忽然想起:《將進酒》!哈哈,不是挺應景的嗎? 廳中的奴兒端著盤子已經在收集眾墨客的新詩了,就在這時,薛崇訓道:“宋公勸酒,我便以此為題作上幾句如何?” “哈!王爺總算賞臉,洗耳恭聽?!彼喂笙?。剛才的尷尬雖然掩飾了過去,但多少讓河東王臉上無光,他要真作出詩來,無論好壞,只需一頓馬屁便能讓他更高興不是。 聽說薛崇訓要作詩,廳中諸公少年皆側目看來,雖然大家都說著好話,但也有人想自己表現卻被薛崇訓給搶了風頭內心里悄悄有些不爽,只待看他的笑話。 非煙笑吟吟地說道:“請王爺賜詩?!?/br> 看得出來她也不抱多少希望,只要是詩便唱吧,總算是給人王爺一個面子不是。 薛崇訓也不多言,回憶了一會兒,發現自己還背得,虧得這首詩語句簡單朗朗上口,不然真記不全。 眼見薛崇訓沉默下來,一副冥思的樣子,大家知道他在醞釀情緒思索詩句了,便漸漸安靜下來,姑且聽聽。 回憶罷,薛崇訓便抬起頭來,目光深遠的樣子開口大聲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br> “好!”宋公立刻就贊了一句,“開篇氣勢磅礴,果然只有王爺這樣的胸襟才能吟出此種意境!” 薛崇訓的神色一案,露出淡淡的憂傷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步非煙那含笑的眼睛頓時一點笑意都沒有了,頗為震驚地看著薛崇訓那張顯得有些黝黑的臉,他此時此刻,配上一身恰如其分的麻布舊袍,仿佛不是一個郡王,仿佛是個真正的憂國憂民的詩人! 薛崇訓語調驟轉,一撫長袖變得一身瀟灑氣度,“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第三十六章 新故 緊接著的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盡顯灑脫氣度,讓廳中之人紛紛大聲贊頌,“唯有王爺這樣的胸襟氣度方能有此佳句”云云,拍須遛馬者嘈雜一片,情緒極高。 千金散盡還復來?薛崇訓可以在拂袖之間把這句詩的氣度朗誦出來,可所謂詩出于本心,如果讓他自己寫是絕不可能有這樣灑脫。他完全不可能這么瀟灑,完全無法看破富貴、權勢,他為了和表哥爭權什么事做不出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薛崇訓背到這里,顯然后面的“岑夫子,丹丘生”是人名,得稍微改一下以符合今晚的情景,他便改口道,“王少伯,劉使君,將進酒,君莫停?!?/br> 這句怎么聽怎么別扭,薛崇訓的臉上也感到有些汗然,但好在周圍的人都沒聽過這首尚未出世的詩,自然不會覺得有太多突兀。 劉安和王昌齡都捧起酒盅,面帶笑意很有面子地飲酒,被郡王在詩中提及名字,顯然是很愉快的事兒。 熟悉薛崇訓的王昌齡此時也感到有些驚訝,薛郎何時變得如此有才華出口成章了?如果是收買文人事先作好的,但究竟是哪個文人?薛崇訓身邊的人才王昌齡基本都知道,此時倒有點想不透了。 薛崇訓故作灑脫地繼續背完:“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br> “好!好……”眾人紛紛起哄起來,此時此刻人們倒是有幾分真心佩服。詩講的是意境和氣度,就算真有才華的人沒有胸襟也做不出好詩來,顯然李白這首將進酒雖然語法簡煉直白,但境界無疑是上層的! 旁邊的人記下詩歌之后,步非煙才照著彈唱,婉轉清脆的聲音來唱這歌,分外可愛,大伙皆盡歡笑一堂,愉快到了極點。 唱完之后,薛崇訓怕有人要和他談論詩詞歌賦,心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當下便借口不勝酒力開溜了。 “王爺這樣就要走了么?”非煙忽然投來顧盼生輝的目光,真叫薛崇訓見而生憐,很有些舍不得。 但薛崇訓情知上不了她,只能逢場作戲一番,也沒多大的意思,便說道:“不勝酒力怕出洋相,失陪,諸位多多包涵?!?/br> 說罷便帶著幕僚隨從往外走了。走到門口時,心里掛念著非煙妹紙的美貌,他又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不料正碰上非煙目送的眼光,四目相對薛崇訓忙回頭跨過門檻。 幾個人出門上馬往行轅走時,劉安頗有些惋惜道:“薛郎真錯過了大好機會?!?/br> “劉使君是說非煙?”薛崇訓笑道,“你不是說咱們不便貪圖美色么?” 劉安搖頭道:“本以為薛郎雄才大略,于詩詞歌賦便不太精通,才有此一言。哪想得薛郎出口成章忽驚四座,方才您沒見非煙傾慕之目光?此女最喜有才華者……” 薛崇訓道:“因為一首詩寫得好,她便要以身相許,不太可能罷?” 劉安笑道:“雖然一時難以成功,但有了好感,薛郎以如此身份地位,略施手段并非難事?!?/br> “懶得了?!毖Τ缬栞p輕搖搖頭,嘆了口氣道,“非煙雖才貌雙全叫人一見便生愛慕之心,但在我心里仍比不上家中任一小妾?!?/br> 劉安哈哈一笑道:“都言兒郎見了新人忘舊人,薛郎卻是念舊?!?/br> 這時王昌齡吟道:“煢煢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br> 薛崇訓聽罷頓時罵了一句:“起先叫你作詩解圍不干,現在又詩興大發,真是找踢!” 劉安“哈哈”大笑,王昌齡面有歉然,于馬上抱拳陪不是。一行人有說有笑,倒也其樂融融。 薛崇訓回到劉安掌管的戶部行轅,叫人安排了寢室,便準備安靜一會兒就休息。人的情緒挺受外物影響的,剛剛參加完熱鬧的歡宴,回來安靜下來耳邊仍舊好似鬧哄哄的,心緒也是浮躁,連睡也不易睡著。 他便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看,現在這些書豎著印的從右到左也就不說了,繁體也毫無壓力,最要命的是沒有標點符號,密密麻麻一大團看起來實在費勁。不過逐句地去慢慢弄懂意思的過程,本身就能讓人靜心,卻是一種不錯的消磨光陰修身養性的方式。 過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人敲門,薛崇訓便隨口道:“門沒閂?!?/br> 本來以為是個侍候人的奴婢,不料進來的人是劉安,劉安神色很不自然地看了一眼門外,薛崇訓見狀便道:“還有誰,怎不一塊兒進來?” “步非煙……”劉安的神色復雜極了,估計他沒料到非煙會自己上門……連薛崇訓也沒料到,面有驚訝之色。 過得一會兒,便見身材婀娜的女子小步而入,伸手輕輕取掉了蓋在頭上的斗篷,露出一張美貌清秀的瓜子臉來。她款款施禮道:“妾身深夜到訪,打攪之處向王爺賠禮?!?/br> 薛崇訓愣了愣,但一想到這女子是個歌妓,也就坦然了,當下便道:“沒有打攪,榮幸之至,你請坐,來人看茶?!?/br> 劉安面帶各種羨慕和不解,但也知趣地抱拳道:“下官先行告退?!?/br> 待奴兒上茶之后,薛崇訓便揭開杯蓋輕輕拂著水面,神情有些疑惑:這步非煙大半夜的到老子房里來干什么? 沉默片刻,他便露出一個笑臉不慌不忙地說道:“敢情是宋公的意思?” “沒有?!辈椒菬煖\淺一笑,“宋公對我很好,從未逼迫做什么事?!?/br> “哦……”薛崇訓更納悶了。 要說世上有一見鐘情的事兒,他也信;但僅因為背了一首好詩(大伙還弄不清究竟是不是薛崇訓所作,也沒人敢去查),也沒有多少互動互表心意,這樣就能讓女子芳心暗許?薛崇訓就不太信了。 他等著步非煙說明來意,卻不料非煙裝作不懂,久久不解釋。她只看向案上剛剛放下的書籍,“王爺夜讀什么書呢?” 薛崇訓隨口答道:“隨意翻看的,好像是班固的《漢書》?!?/br> “我能看看嗎?”非煙明亮的眼睛里露出讓人如沐春風般的微笑。薛崇訓道:“隨意?!?/br> “王莽傳……”步非煙朱唇輕啟,輕輕讀了出來。 薛崇訓頓時心中有種異樣,王莽?不是外戚篡位?他的臉上有點掛不住,好在面前這個歌妓不一定能想那么深,他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岔開話題道:“非煙深夜來訪,恐怕無事不登三寶殿……” “王爺就沒想著因是我仰慕您的才華?”步非煙的臉上頓時一紅,忙側過臉去嬌羞一片,叫人好生愛憐。 卻不料薛崇訓一句話就大煞風景,他搖頭嘆道:“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兒?說罷,竟為何事?” 步非煙的羞澀褪去,忽然面露傷心,幾乎要垂下淚來:“難道在王爺的心里,非煙這身子就該明碼實價么?” 這美女之所以為美女,不論是羞澀、嬌|嗔,還是憂傷都非常美麗,所謂一笑一顰叫人難忘啊。薛崇訓見狀心下仿佛感受到了她的難過,他實在不愿意無緣無故地惡言相向,便好言道:“世間最貴者是無價,非煙這樣的女子可不是出錢能買到的,我萬萬沒有那個意思?!?/br> “那王爺是什么意思?!狈菬熑崛岬貑柕?。 薛崇訓一語頓塞,左右無法糊弄過去,張了張嘴很勉強地解釋道:“我只是有些疑惑罷了,別無他意。想東都紈绔才子無數,不乏有錢有勢又有才華者喜歡你,想明媒娶你回去做妾的定然也不少。如果僅僅因為一首詩,連我是個什么樣的人都不知道,如此便能讓你傾心,我實在不太相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