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李奕虛心求教道:“您所言之‘華夷之辯’既然是文人們耍的把戲,于廟堂朝事有何關系?” “關系大了?!背糖Ю锫N首觀窗,“我一直把你當作親子一般看待,便多讓你明白一些道理?!A夷之辯’雖是文人們的爭論,但誰對誰錯直接影響國策!正如國家曰仁政,究其緣由是自漢以來獨尊儒家,既有大道佐證,國策便要符合其道。武帝之時,尊王攘夷大行其道,故帝大舉北伐匈奴;但如道家的無為而治大行其道,便不會有削藩、不會有大戰匈奴?!?/br> 李奕點頭道:“門下受教?!?/br> 程千里滿意地說:“孺子可教,再跟我幾年,我薦你入朝為官?!闭f罷又嘆息,“是非若如黑白,天下垂拱而治?!?/br> 就在這時,奴仆來報:“羅將軍求見?!?/br> 程千里召其入內,聽完軍務上的事忽然笑道:“聽說羅將軍這幾日常出入酒肆,想淘個小娘過去,看中了沒有?” 那漢子摸了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末將實在沒有節度使的眼力呢?!?/br> 程千里指著一旁懷抱琵琶的賣唱女道:“那我把她賞你好了?!?/br> 漢子臉上一喜,轉瞬又不好意思地說道:“可小娘子已是節度使的人,俺怎好奪人所愛呢?” 程千里看了一眼李奕,似笑非笑地說道:“我一百五十匹絹買的,不是什么要緊事物,羅將軍無需客套?!?/br> 這時那小娘坐不住了,忍不住說道:“阿郎,是不是奴兒太笨,學了多日都學不會曲子,您嫌棄奴兒了,要趕奴兒……” “這里有你說話的份?”程千里冷冷道,“我買了你,想送人便送人?!?/br> 漢子大喜,忙抱拳彎腰鞠了個深躬:“末將多謝節度使厚愛?!?/br> 那小娘子忍不住拿眼瞧向自己的新主人,五大三粗的漢子笑道:“小娘子無須擔憂,俺會好好待你?!?/br> 小娘忙低下頭默然無語。 程千里一拂袍袖:“你現在就跟羅將軍去罷,琵琶送你們了?!?/br> 小娘站起身來,低頭哽咽道:“是?!?/br> 漢子興高采烈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謝了一聲程千里便往外走。走到門口,抱著琵琶的小娘忽然回過頭看直視程千里:“阿郎從來沒喜歡過我么……那些輕言細語都是騙人的?!” 程千里本不想說話,但張了張嘴還是冷冷道:“你不過是我買的一件可供把玩的物事,連妾室都算不上?!?/br> 幽怨的眼神,有如那門外飄揚的雪花兒,那般輕柔。 第二十五章 利用 薛崇訓一面和吐谷渾慕容氏互通書信;一面和長安聯系,既通過官方渠道上奏疏,也和兵部尚書張說聯絡,約他支持自己。張丞相作為薛崇訓的政|治聯盟,這點事他肯定會支持,正如上回薛崇訓支持他辦成了“長征健兒”兵役改制一樣。 朝里諸公對隴右大捷的原因心知肚明,要輪首功還真輪不上邏些道行軍大總管程千里,得算在張說頭上。若非兵部改制以健兒充府兵,隴右哪里有十幾萬大軍與蠻夷聯軍一較高下?如果沒有改制,真打起來了,只能調河西、隴右、關內等地駐軍湊在一起抵擋,防守尚且不足,更別說對外擴張。長征兵,至少在現在只有利沒有害,有害的地方大伙暫時也看不到。 當國勢有日漸興隆趨勢的時候,君臣自然不會忘記張說的功勞。太平公主心情一好,也對張說越發看重。時左相陸相先淡泊無爭,倒給了右相那邊的人進取的機會。 在此形勢下,薛崇訓只要能拿出讓大家可以接受的章程,得到中樞支持困難不大。家國天下,政|治也就那么回事兒。 薛崇訓這么內外一聯絡,此時交通不甚方便,幾個來回下來,時日已接近年關了。過年在后世又叫春節,是春天到來的節氣,但鄯州這地方仍舊沒有半天春的味兒,冬意正隆。 不過年貨陸續從各地運來,長街上的紅燈籠也逐漸掛上,年前的準備倒讓城里多了幾分熱鬧勁頭。因為年關,官民都不再像那冬眠的蛇一樣窩洞xue里,外頭多了許多人氣。宇文孝這幾日便在忙著調人手收拾州衙旁邊那宅子,要掛牌組建“情報局”。 本來那是個放儀仗車馬軍械等東西的倉庫,不太適合居住辦公,可宇文孝正看中了里邊那些密不透風結實防盜的屋子,說是打探情報的場子鋪開了需要存放許多不便公開的卷宗,倉庫剛好適合,雖說在這兒辦公實在不太舒適。 薛崇訓一想后世電影里那些什么中情局聯邦情報局,好像確實神神秘秘的,進出還有掃描瞳孔的先進機器……一個字“洋氣”。這消息機構確實應該弄嚴實點,薛崇訓當下便拍板同意,叫人把倉庫里的那些儀仗東西搬到州衙里來,騰出地方、調撥經費,由著他搗騰。大堂里贊政亭旁邊有間大屋子,簽押房外邊也有些公廊,挪些東西進去倒沒問題。 地上屋頂上全是白花花的積雪,薛崇訓剛從劍南軍駐地張五郎那里回來,走到衙門門口,便看見宇文孝正在那旁邊的大門口,門口還有許多胥役雜役抬著東西進出。本來他們不過是在辦常規的事,沒什么看頭,薛崇訓卻一下被那雪地上的場景給吸引了。 只見宇文孝身穿長袍,胡須上沾著細細的雪花片,手里拿著一本冊子,一面看那些東西一面看手里的冊子。鳩尾屋檐、長袍古人、線狀書籍,古意盎然……可門口掛的牌子上居然寫著三個字“情報局”,薛崇訓不禁啞然失笑。 宇文孝身邊的小書吏遙指州衙門口,他便轉身看來,便看見了薛崇訓的馬車,當下便把手里的冊子交到那書吏的手里,向這邊走過來。 見宇文孝抱拳見禮,薛崇訓便說道:“外邊那么冷,這些瑣事交給下邊的人辦就好了,宇文公別凍著了,隴右的天氣可比長安冷呢?!?/br> “我這把骨頭還硬朗,不打緊?!庇钗男⑿Φ?。 薛崇訓道:“一會這邊忙完了來簽押房,咱們下盤棋?!?/br> 他說罷便驅車回衙。還是上值的時間,長史王昌齡正在在簽押房看地方發上來的卷宗,還有上頭發來的來往咨文等等。那些枯燥文件薛崇訓基本不看,卻每每見王昌齡看得津津有味,當下便是佩服不已。 王昌齡見薛崇訓回來,便拿著一張寫著蠅頭小字的紙放到案上:“昨日主公擬的奏疏條呈,我稍加理順潤色之后已成文章,但需主公親筆抄錄一遍,方可漆封上奏?!?/br> 薛崇訓一看那朗朗上口的古文,當下便贊道:“我這么寫上去,朝里的同僚不定會認為我的學問大有長進呢,哈哈?!?/br> 王昌齡作揖道:“主公過譽,奏疏公文原不是賣弄學問的東西,只需把內容名目簡單明了地寫清楚并注意避諱即可?!?/br> 薛崇訓點頭稱是,“如無少伯輔佐,我寫本折子也是困難?!蓖醪g忽然想起什么,恍然道:“去歲子壽(張九齡)書三河賦之時,主公一篇三河法不逞多讓,在官場的名氣完全可以與之齊名,莫不是出自他人之手?” 薛崇訓汗顏道:“轉運使劉安寫的,不過內容是我口授?!?/br> 王昌齡呵呵一笑,點頭道:“所料不差?!?/br> 薛崇訓摸了摸額頭,便展開出自大文豪親手的文章。剛提起毛筆時,便見白七妹又來纏他了,于是指著案上的硯臺道:“來得正好,磨墨?!?/br> 白七妹頓時翹起小嘴,摸著自己的玉手道:“人家這雙手,是磨墨用的么?” 王昌齡在一旁道:“多沾些墨香書氣,興許能懂些禮儀?!?/br> 白七妹沒好氣地罵道:“老小子!” 薛崇訓一個不留神,哈哈大笑:“少伯的諫言可是一字千金,不是誰都能問到的,我看你最好虛心納諫?!?/br> 白七妹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卻很熟練地拿起硯臺添水去了。 毛筆上本來就沾著磨,只是風干了,薛崇訓見她接水進來,不等磨好墨,便伸過去蘸了些水,有模有樣地抄將起來。這會兒他倒是有種錯覺,仿佛讀書那會抄作業一樣,不由得咧嘴笑了笑。 “傻笑什么呢?這文章很有趣?”白七妹一邊嘩嘩地按著硯臺工作,一邊好奇地問。 薛崇訓裝模作樣地搖搖頭,繼續認真地抄寫,抬頭一瞥時,正看到白七妹正呆呆地看自己,她好像沒有意料到突然被發現,臉上竟是一紅,急忙低下頭去。薛崇訓不由得又笑道:“有意思……哈,有點意思?!?/br> 王昌齡抬頭問道:“主公覺得公文寫得有意思?” 薛崇訓愕然,忙道,“嗯,少伯文采飛揚,我光是抄就滿手沾香?!卑灼呙寐犃T忍不住“嗤嗤”地偷笑了一聲,忙用袖子掩住嘴巴。 就在這時,只見宇文孝拿著兩個裝棋子的瓷罐進來了,一面看了白七妹一眼,一面笑道:“我來得可不巧,薛郎有正事兒要忙?” “很快便抄完?!毖Τ缬栔钢跋碌陌傅?,“宇文公稍事片刻……來人看茶?!?/br> 宇文孝又向王昌齡作了一揖,轉身盤腿坐到蒲團上,閑扯道:“琴棋書畫,得趁年少時習習,我早年時忙于生計,沒機會過多涉獵,弈術實在荒疏得緊?!?/br> 薛崇訓頭也不抬地說道:“正好我也稀疏平常,咱們倒算棋逢對手……” “七妹在丹青音律上倒是很有些天分?!庇钗男⒌?。 “哦?”薛崇訓有些驚訝地看著白七妹,“宇文公所言其實?” 她翹起嘴道:“上回在上清觀我作了首曲子,和你一起那個宦官不也說好?你不信我有什么辦法……別看我在這兒磨墨打下手,你有模有樣地捉筆拿刀,你那倆鬼畫符還沒我寫得象樣,哼!” “真看不出來?!毖Τ缬柌挥傻枚啻蛄苛怂谎?。 過得一會,薛崇訓把幾百個字的文章抄完了,便把毛筆擱下,走到宇文孝對面坐下,抓起一個瓷罐,“嘿,我黑子先就不客氣了?!?/br> 宇文孝愕然道:“啥時候規矩變成黑子先了?” 薛崇訓一拍腦門,“記錯?!卑灼呙妙D時咯咯笑彎了腰:“果然是荒疏得緊,名不虛傳呢?!?/br> 宇文孝用兩個指頭夾起一粒子,笑呵呵地先放到了棋盤上,“薛郎在抄奏疏,是不是有關吐谷渾那事?” “正是,我猜程千里這會兒正等著看我怎么收場,咱們讓他瞧明白了,這棋究竟該咋下?!毖Τ缬栨偠ǖ卣f,一面好不思蜀地下子如飛……這玩意一開始都有套路,而且越菜的人下得越快,反正走一步算一步,沒啥好想的。 王昌齡說道:“主公擬出的條呈獲得朝廷認可并不麻煩,畢竟張相公肯定會幫襯,不過由此引發的‘華夷之辯’就麻煩了?!?/br> 這東西薛崇訓自然也早有耳聞,也有心理準備。本來按周禮有華夏和四夷的辨別之分,多數贊成的理論便是衣冠和禮儀,就是不論你是什么民族,只要穿漢服適應漢人習俗,便可稱為“華、夏人”,所謂“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但唐朝長安住有幾萬外國人,很多長相完全就是蠻夷的人也穿漢服滿嘴之乎者也,這也算炎黃子孫?于是又有血統論。 由此延伸出來另一個問題,便是對“四夷”的態度,也就是民族|政策。唐朝有一套已經形成制度的民族政|策,但反對者也不少。 王昌齡道:“數千年來,九州之地本就融合了無數血脈,以血脈分華夷本就是無稽之談,單說漢武帝平定匈奴后內遷的匈奴人,何止成千上萬,如今匈奴族已不復存在,誰分辯得出誰是漢民誰是匈奴? 可總有的人,因為政見不同,便要扯各種玄虛,以為佐證。正如陸相公所言,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就在這時,薛崇訓的眼里突然露出一絲冷光:“華夷怎么分,他人可以利用,我為何不可?” 王昌齡沉吟道:“主公意為……” 第二十六章 無恙 簽押房里忽然安靜了下來,眾人都不愿再談論華夷血統之事,因為李唐本來就存在胡人血統,言多恐失。 就是那些一直和大唐皇室抬杠的山東門閥許多堅持血脈論,也只主張遵循父系血統……因為李唐祖上可考的母系至少就有突厥獨孤氏、鮮卑族竇氏。真要較真起血統來,不是說皇室是胡人?這種言論實在有一定的危險性,私下說李家是胡人沒事,在公開場合說就可能惹禍上身。 要說母系血統,薛崇訓也有胡人血脈,因為他們家已經三代和李唐聯姻,娶幾個公主了。 李唐號稱祖宗是“老子”(李耳),但有些激進的山東人氏以高祖祖父是西魏貴族為由,質疑他們家本是鮮卑人,祖上改名換姓強稱姓李而已。 種種緣由,使得唐朝的國策傾向“胡漢一家”,實行比較寬容的種族政策,以民族融合為主。但朝廷又覺得游牧族在戰場上好用,所以內附之后照樣讓他們保持各自的生活習性,除了稱臣外沒有什么大融合的效果……后世的五代亂象、宋時諸多胡人坐大,不能不說沒有此時埋下的禍根。 薛崇訓一面下棋一面尋思,不知不覺感到手指僵冷,便伸到一旁的火盆上去烤手。 宇文孝說道:“狼可養為犬、禽可養為雞,就夷族怎么也養不家,一旦縱容便聚眾反咬你一口,現在打不過了又要議和,唉……” 這時王昌齡忍不住用開玩笑似的口氣說道:“宇文也是胡姓,宇文公如今不也融為漢人了么?” 宇文孝瞪眼道:“誰說宇文家是胡人?咱們家祖上炎帝神龍氏,為萬民嘗毒草的那,根正苗紅的炎黃子孫,這也能扯上胡人?” 王昌齡搖頭笑而不語。 此情此景薛崇訓忽然想起了千百年之后某人見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后在衣服上掛個“我是中國人”的牌子,他一時感概良多,不由得翹首嘆了口氣。周禮說,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本來是多么自豪的一個名字,大伙都爭著號稱自己是華人…… 他一頓胡思亂想后,突然發現棋盤上已成敗局,忙凝神注視,手把棋子久久無法下手。 “我給你瞧瞧?!卑灼呙每吹窖Τ缬柍蠲伎嗄?,便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宇文孝忙伸出雙手護在棋盤上方,薛崇訓見到這個奇怪的動作便詫異地看向他,宇文孝道:“一會她‘一個不小心’把棋盤給掀掉,不就成和局了?” 薛崇訓聽罷看向白七妹道:“宇文公把你識穿了罷?” 白七妹沒好氣地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