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李守一忙道:“在其職謀其政,為相之分內事耳?!?/br> 太平公主將目光移到薛崇訓身上,面有怒氣:“不成器的逆子,你還有什么話說?” 薛崇訓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道:“兒臣無話可說,請母親降罪責罰?!?/br> 太平公主冷冷道:“你這郡王早當得膩煩,從今天起就別稱王了!明日我便叫有司給你下正式公文,給我滾出京師,去隴右自省罪孽!” 王位沒了他心里確實挺郁悶的,王爺那是多得勁的名號……不過去隴右正合他意,沒什么不能接受的。不過他看了一眼李守一,便故作傷感地說道:“兒臣甘愿受罰,只是舍不得母親大人……” 太平公主依舊冷言:“我意已決,休要求情。不給你點懲戒,你便恃寵而驕不知好歹?!?/br> 殺了人只是降爵,李守一也沒什么好說的,更沒有假惺惺地為薛崇訓求情,只是一言不發。過得一會,他好像覺得沒自己什么事兒了,便行禮告退先走了。 太平公主也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時回頭說道:“還杵這兒作甚,跟我來,我有話要給你說?!?/br> “是?!毖Τ缬柎诡^喪氣地應了一聲,正待要走時,忽見白無常在旁邊作手勢……薛崇訓又不懂啞語,哪知道她什么意思,這時候心里還掛念著要被一頓訓斥,也沒心思管她,便點了點頭應付了事,急忙跟在太平公主后面向敞殿外面走。 一行人通過弧形飛橋,走到了另一間宮室內,這宮殿比方才的星樓要矮一層,但更加寬敞。東面有間樓臺,上面是亭頂遮蓋,要是早上坐到這處樓臺上看日出,坐得高看得遠,定然意境非常。 這里沒有外人了,太平公主依然沒有好臉色:“你太讓我失望了,你連李守一都比不上,人家還知道大局為重,而你成日都胡鬧些什么?” 薛崇訓道:“當天李守一發現了現場的疑點后原本打算嚷嚷出去的,是我勸說之后他才愿意保密?!?/br> “哦?”太平公主疑惑地看著他。 薛崇訓繼續說道:“我并不是成心要和母親作對,可金城已經是我的人了,無論如何我也無法遵從母親的意思,這是做人起碼的尊嚴!” 太平怒道:“你們四個兄弟,我最寵的就是你,還沒給你尊嚴?金城已經是你的人,是什么意思?你瞞著我都做了些什么事!” 母子倆又吵將起來,太平公主的性子便是如此霸道,她想所有人的人都聽她的,所有的事都按照她的意思來辦,但薛崇訓卻老是要自作主張,怎叫她不生氣?如果是別人這樣和她對著干,肯定要極力打壓,可對薛崇訓卻下不起手。 吵了許久,太平公主有些累了,揮了揮衣袖道:“此事就到此為止,不必再扯你那些歪理……過幾日你去鄯州做鄯州刺史,眼不見心不煩!” 雖然吵了那么久,薛崇訓自個倒沒動氣,這時露出一絲笑意:“過些日子母親見不到我,一定會念叨?!?/br> 太平公主沒好氣地說道:“沒人氣我都得多活幾歲,念叨你作甚……你到鄯州之后,刺史怎么當都行,別忘了正事,多和京師聯系,明白?” 薛崇訓忙道:“母親交代的事我自然會辦好,可您別背著我又把金城往外送……不行,我想帶著她跟我一起去?!?/br> “你帶她做什么?”太平公主皺眉道,“崔家的人都死了,我送給誰去,誰敢要?你別再掛念這事了,要帶女人可以,帶程婷?!?/br> “程婷……”薛崇訓沉吟不已。 太平公主正色道:“你一定要多看著程千里,一有什么不好的征兆,提早報知長安……我也不信程千里有問題,但十幾萬甲兵在他手里,就怕被歹人煽動,不得不防?!?/br> 薛崇訓點了點頭以示了然:在隴右邊境和吐蕃作戰,鄯州一向是唐朝的大本營和根據地,讓薛崇訓這樣背景的人控鄯州,等于是掐住了兵馬的糧草補給線,也能就近監控掌兵者的動向,這便是太平公主安排他做鄯州刺史的主要原因。 這么一想,薛崇訓發現自己的娘對下邊的人是恩威并濟,|搞|政|治確實有點手段。 薛崇訓無奈地說道:“如此說來,我就算不想帶女人也不成了?” 太平道:“你又不是去帶兵,是去當地方官,帶個女人有什么關系?隨時帶著程婷在身邊,不僅能表明寵愛,到時候在程千里那里你還能通過她密切關系不是。這些道理不用我說你也懂吧?” 薛崇訓轉頭看著樓臺外的大雨,一時默然無語。 太平公主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說道:“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你就留下來吃完飯,晚上在我宮里歇了吧,叫程婷陪你?!?/br> “哦……“薛崇訓苦笑道,“幸好母親的氣兒總算消了,不然我還得冒著雨再趕回去?!?/br> 其實讓程婷和他好,程婷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他沒什么不情愿的,可是這男歡女愛之事都要被人指定,總覺得有點別扭。 薛崇訓想了想又說:“邊關烽火之地安危瞬息萬變,就算是重鎮鄯州也曾被攻破,我想帶飛虎團一并去,也好多些幫手?!彼幻嬲f一面心道:萬一程千里作戰不力,我有飛虎團騎兵保護,跑路的時候也方便啊。 第五卷 勸君更盡一杯酒 第一章 使君 唐代交通不便,地方官的職權一直就很大,刺史是一州的最高軍政長官,治下郡縣的軍政財全權集于一身,并有直接任免甚至殺罰中下級官吏將領的專權。其權力相當于明代的布政使、按察使、指揮使三司使的集合,不過刺史的權力僅限于一州。 薛崇訓封鄯州刺史,在鄯州范圍內他就是老大,無論是文事武事,還是提刑按察,他都有權節制。除此之外,太平公主又封了他個御史的頭銜,對隴右道的各級官吏都有監察上報之權。 這么一來,他的爵位雖然降級到衛國公,但實權比在長安時大多了。以前在長安基本沒啥自主權力;一去鄯州,不僅掌一州大權還能影響整個隴右道。 但如今戰爭臨近鄯州的情況有點復雜,薛崇訓在那里算不上老大,因為邏些道行軍大總管、隴右節度使程千里駐在鄯州,城內外布置的十萬大軍也在程千里的手里。 鄯州各地原本有駐軍二十個團四千余人,這股軍隊本該薛崇訓掌管,但為了在戰爭中軍令協調,節度使程千里除了掌十萬健兒,還節制隴右各州駐軍三萬余,其中就包括鄯州二十個團的府兵。于是在軍權上薛崇訓在鄯州還算不上老大。 薛崇訓從來沒見過程千里,本來以為是個身高九尺威|猛不可一世的猛將,但當他在鄯州見到程千里的時候,發現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樣,頗感意外。 …… 他們到達鄯州的時候已近黃昏,夕陽西下的場面讓天地都仿佛害羞得犯上一片紅暈。地方官是迎出十里長亭外接到薛崇訓一行人的,但程千里比薛崇訓的官大,按禮儀不能迎出城。好像他也不是為了巴結權貴做惡心事的人,硬是沒來迎接,只等在城里,讓薛崇訓自己去見他。 薛崇訓進城之后發現鄯州變化非常大,上回送金城的時候鄯州剛被戰火洗劫,一片蕭條悲慘,可不到一年時間這里就恢復了繁華似錦……鄯州這處河湟谷地不僅水草豐富適合農牧生產,且地處絲綢之路的要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各種各樣的人到這里來,恢復人口數自然十分容易。 從東門入城,沿著東西延伸的橫大街走了一陣,迎面便走來一隊人馬,前頭一文一武倆人,一個穿官袍一個穿盔甲,走到薛崇訓跟前后都從馬上翻下來,抱拳為禮。薛崇訓見那文官的衣服顏色是青色,便大咧咧地坐在馬上沒有下來。 文官說道:“程使君在箭樓上等衛國公,您要不要先回府歇歇再說?” 薛崇訓也很想看看程千里是個什么樣的人,心情有些迫不及待,便說道:“帶我的隨從先回府安頓,我自去見程使君……婷兒和我一起去,你也好見見你的叔父?!?/br> 側后的張五郎說道:“初來乍到,讓飛虎團與郎君一并過去?!?/br> 薛崇訓想想讓一支裝備精良的衛隊隨從挺有排場的,便點頭同意。他騎馬,程婷乘車,在眾軍前呼后擁中繼續向西行。鄯州有兩條寬約兩丈的主道,分別以東西、南北延伸,橫平豎直貫通四城,這兩條大街中間沒有任何障礙,正說明了這座城池作為軍事要塞的功能,一旦打起仗來,能夠十分快速地通過大道分調軍隊。薛崇訓等人便是沿著東西大街直走,程千里在西城箭樓上。 沿途的官民認得刺史的旄牛尾旌節,都提前讓到道旁,并躬身侍立不敢喧嘩。薛崇訓見此情形,倒有些洋洋自得起來,有種當上土皇帝的快|感,但轉念一想,這也是因為封建專制的殘暴,要是官僚心情不爽,隨便就可以安個不敬之罪云云砍幾個人,百姓敬畏是沒辦法的。 來到西城城下,只見城樓上下五步一崗戒備森嚴,那些軍士雖然穿得破舊,盔甲下面多是麻布,但站得筆直如樹一動不動。薛崇訓見此情形,自然看出程千里治軍有道,這些健兒剛從各地征兆而來就被訓練得有板有眼的。 他向樓上喊道:“鄯州刺史薛崇訓拜見程節度使?!?/br> 不一會,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將領便從石梯上跑著下來,到薛崇訓的馬前抱拳道:“程使君請衛國公移步上樓一敘,請!” 薛崇訓翻身下馬,走到馬車旁邊拉開車廂木門,說道:“婷兒,到地方了?!闭f罷伸出手去,扶著程婷下車來……這種事兒可以說是風度,但在唐人眼里就很不可思議,哪有對妾室這樣的?來傳令那將領見狀臉色也露出了驚訝之色。薛崇訓不以為意,現在這情形表現出對程婷的寵愛并無不妥。 一身淺色襦裙的程婷從馬車上下來后讓眾人的眼睛都是一亮,就連那些站得一絲不茍的將士都忍不住悄悄看來。其實程婷長得不算驚艷,身材在唐朝看來還顯得有點瘦弱,頗有點家鄉鄰里某漂亮姑娘的氣質,普通而清純,沒有多少貴婦的雍容華貴。但她出現在如此環境中,在古城、夕陽、陳舊的盔甲等事物的映襯下,仿佛給這蒼涼呆板的環境中加入了柔美和活潑的色調,所以就很引人注目了。 薛崇訓穿著朱色小科官袍,腰系草金鉤,和他黑乎乎的皮膚倒是相得益彰,紅和黑本來就是比較搭配的色彩。品級降了,突然穿著紅衣服還覺得有點掉價不習慣。他牽著程婷的小手拾階而上,大凡城墻內側,都有這樣的石階,方便城內的軍士上墻宿衛。此情此景讓薛崇訓頗有些不爽,有種被接見的感覺,想在長安時,除了太平公主能接見他,誰能在他一個王爺面前裝大? 不過算起來程千里這個封疆大吏,頭上掛的是隴右節度使的銜,在隴右各州是最大的官,接見薛崇訓這個刺史并無不妥……如果不考慮他皇親國戚的身份的話。 上了城頭,忽見墻上站著一個“落魄教書匠”……薛崇訓第一眼看到他的背影,確實就是這么個感覺,那中年人一身陳舊的灰布長袍,花白胡須迎風亂飄,翹首看著夕陽,不是一個落魄文人的形象是什么? 那文士遠眺遠方一言不發,城頭的風吹得長袍動來動去,就像要作詩了一般,又像一個憂國憂民的詩人??裳Τ缬栃牡溃赫嬲呐逼詩人在我手下,程千里算毛詩人,史書上根本沒記載。 但除了剛上來的薛崇訓二人,周圍都是穿盔甲的武人,就他一個穿長袍的背著手,如此身份定然就該是程千里無疑。 薛崇訓在后面抱拳道:“鄯州刺史薛某見過節度使?!?/br> 這時那文人才轉過身,抬起袖子和藹地說道:“衛國公不必多禮了?!彪m然說得很和氣,但在薛崇訓面前這么個口氣不是架子是什么? 他說罷埋頭看了看,找了個石墩坐下,又指著對面的石墩道:“請坐?!?/br> 薛崇訓見狀也就坐到了不甚干凈的石墩,但身上一塵不染的程婷是個女子,就不好這么坐了,她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程千里也注意到了這個女人,顯然他根本不認識她。 程婷輕輕屈膝道:“晚輩叫程婷,叔父……” “哦!”程千里一臉恍然道,“我知道,想起來,家兄(程婷的父親)未過世時,有個紅白事我還常到你們家走動?!?/br> 提及往事,程婷的眼睛頓時紅了,哽咽道:“我們全家……就剩我一個了?!?/br> 薛崇訓默然,心道:你們這么算,滅你們程家的人是我外祖母,那咱們不是仇家了? 但是世上的恩怨哪能都算得清?只有在武俠小說里才會出現世仇必報的情節,世道上利害關系是遠大于世仇的。 程千里好言道:“都過去了的事,我不該提起的?!?/br> 薛崇訓也不想讓他們過多糾結往事,便岔開話道:“這里看日落果然別有風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br>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程千里低聲念了一遍,大約覺得這句詩很有意思,本來是名人作的詩,當然有意思了……他看了一眼薛崇訓,眼神有些詫異地說道,“只是暮氣太重?!?/br> 程千里看了一眼夕陽,指著西邊道:“石城堡就在那個方向,不過這里當然看不到。我聽說衛國公曾率四團南衙兵攻擊石堡城,勇氣可嘉!” 薛崇訓尷尬道:“根本啃不動?!?/br> “確實難攻?!背糖Ю锩嬗袘n色,“不過用我手里的十萬人馬拿下此堡,應有勝算?!?/br> 薛崇訓饒有興致地看著程千里的表情,不動聲色地問道:“要付出多少代價?” 程千里道:“不死上萬人,根本拿不下來……但不占領此地,隴右的安危就無法保障,不能讓十萬健兒分兵把守,否則與吐蕃的戰事一開始就要處在被動挨打的局面?!?/br> 薛崇訓又問道:“兵部是什么態度,是要積極進攻還是防御國門?” 程千里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衛國公剛從長安過來,我正想問你……” 薛崇訓皺眉道:“宮中根本沒提這事兒,政事堂的事兒我又不能參與。不是讓程節度使全權負責么?” “給我封了個邏些道行軍大總管……邏些道,吐蕃的王城……”程千里沉吟不已。 第二章 字典 薛崇訓和隴右節度使程千里見面之后,隱隱感覺出他們還沒有定下作戰計劃,所以十萬官健集結在隴右按兵不動,既不出擊又不分散防御也沒種田,每日便是治軍訓練。薛崇訓剛到這地方還沒摸熟地皮,暫時也不便摻和軍務,只要看著程千里別造反就行了。 他從西城城頭回到州衙之后,鄯州地方官吏將領還等在衙門里,他見天都快黑了,便叫眾人散伙,明日一早前來見面。 衙門在城北,大概因為人們認為坐北面南代表權威的緣故,門前有條橫街,名字倒是貼切簡單叫“州前街”。衙中分前后兩宅,前面開府設官處理公務,后面是州衙長官的住所,薛崇訓是空降派官僚,沒必要在鄯州置業,于是便將就住在衙門里頭。他帶來的幕僚王昌齡、家丁侍衛,還有飛虎團二百余將士也暫時住在州衙內,只待明日吩咐地方官們在州前街尋塊地皮,讓飛虎團駐扎在附近。 雜役收拾了一桌送進來,薛崇訓想起王昌齡一個人住,便叫他來一塊兒吃飯。大約因為這河湟地區冬天氣溫低,時興用炕,吃飯也在炕上。這時炕上坐了三個人,薛崇訓和王昌齡還有程婷。程婷是薛崇訓的內眷,讓王昌齡坐一塊兒,那是真把他當好友對待了。 以前王昌齡給崔日用當幕僚的時候,崔日用對他還算厚道,但完全是主幕關系,哪里能和崔家夫婦一塊兒吃過飯?如今這情形,王昌齡心情好像很好,一邊喝酒一邊談笑風生話也多了起來。 薛崇訓和他碰了一杯道:“明兒給你封個鄯州長史的官當當,你可以領公家的俸祿,我便能省下一筆花費?!?/br> 程婷掩嘴笑道:“郎君也不怕人家笑你小氣?!?/br> 王昌齡一聽忙抱拳為禮道謝……當鄯州長史就是出仕做官了,他既非世家又不是進士,這么容易就出仕是相當難得的。 薛崇訓想了想道:“正有個事兒要少伯幫忙?!蓖醪g道:“主公請講?!?/br> “你這稱呼我聽著怎么如此別扭?”薛崇訓愕然。王昌齡心里倒是明白得緊,雖然別人把你當朋友,但自己要把上下主幕的關系弄清楚,別搞得沒大沒小的反而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