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孫氏聽到女兒的聲音,便從門邊的一間屋子里走出來。李妍兒一瞧頓時愕然,只見孫氏灰頭土臉的,頭發上還有蜘蛛網,臉上也全是灰塵。 “娘,你在做什么,怎么弄成這樣啦?”李妍兒瞪大了眼睛,想笑又笑不出來。 孫氏倒一本正經地說:“我把這間屋打掃出來,再托人買些鍋盆碗筷回來,以后咱們好自己做飯,省得鬧心?!?/br> 李妍兒聽罷高興起來:“又可以吃娘親手做的東西啦,我要吃卯羹,還有御黃王母飯!” 孫氏嘆了一口氣道:“以后再說吧……堂屋里那只兔子該喂食了,你去瞧瞧?!?/br> “哦?!崩铄麅阂娔赣H的臉色并不好,只得怏怏地應了一聲,向北面的屋子走去。 孫氏臉上的憂慮依然,宮里那些勢利人的算計,她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以前在王府上就見得多了,大不了處處忍讓一點就過去了,比如尚食局送的飯菜不干凈,那自己做就是;讓她無法釋懷的還是前景堪憂。 如果生的不是個女兒,而是個兒子就好了,作為李家的后代總歸會有一定的待遇,母親也能跟著兒子過活不是;可女兒就不同,李妍兒終究要嫁人,世上哪有嫁女兒連丈母娘一起過去的? 孫氏十四歲生李妍兒,如今才二十七歲,她也想過改嫁,在唐朝改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對某些人,比如平民百姓和公主(太平就改嫁過一次);但作為王妃,身份就尷尬了,誰能娶個喪夫的王妃?如果孫氏是世家大族出身還好,沒了丈夫還能繼續為家族起到聯姻的作用,可她不是正妃,出身也很寒微,以至于現在不上不下。改嫁到出身好的家里吧沒人愿意娶;嫁得不好,李家宗室又不會同意,怕丟臉。 她預料著自己的歸宿,恐怕就是太極宮里的掖庭宮了。等李妍兒出嫁后,她也許就跟那些老去的宮女失寵的妃子一樣幽居在冷宮之中,混吃等死孤苦終老。 就在這時,李妍兒驚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聽得李妍兒高興地嚷嚷道:“娘在哪里抓的兔子,好可愛??!” 孫氏回過頭,只見李妍兒正將那兔子抱在懷里走進來了,她見女兒喜歡,便沒告訴兔子是怎么來的,只隨意地說道:“別人送來的,你喜歡就養著吧。以后少去金城那里,明白嗎?” 李妍兒眨巴著大眼睛,無辜地說道:“所有人都不理我,只有金城姑姑不是那樣,為什么不能去?” 孫氏沉聲道:“大明宮里很多人都和金城關系不好,她倒是要出國門了,你怎么辦?聽娘的話,娘不會害你?!?/br> 或許李妍兒因為舍不得金城,聽罷眼睛里閃出了一絲晶瑩的淚光,聲音也有些哽咽了:“這么多公主,為什么偏偏是金城姑姑去吐蕃?”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外面一陣吵鬧,孫氏側耳一聽,就聽到了那個王昭儀的聲音,她忙道:“把眼睛擦擦,別讓外人看見你的眼淚!” 李妍兒用袖子一抹,憤憤地說道:“這個女人好無聊,沒事老來煩咱們做什么!” 孫氏忙打水洗臉,簡單收拾了一下便走出門去,只見王昭儀帶著一干女人已經到院子里來了,還真是不請自入。孫氏當即便棉里帶針地說道:“王昭儀來拜訪咱們孤女寡母,我該出門迎接的,你怎么能自己進來呢?” 那王昭儀直著脖子,眉毛一軒,臉色一冷:“哼,您倒是真會給自個臉上貼金,我平時可忙得很,哪有閑工夫來拜訪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我聽說你們關起門來玩什么小人兒,用巫毒之術詛咒別人?” 孫氏臉色一變:“王昭儀,做人得憑良心,可不能這樣造謠!” 王昭儀冷冷道:“是不是造謠,搜一下便知,來人,給我搜!” 李妍兒大怒,瞪圓了美目指著王昭儀便罵,她以前就驕橫慣了,罵起人來也挺帶勁,片刻工夫便數落得那王昭儀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王昭儀一時忘記了搜查,先就想拿李妍兒出氣,但見她懷里抱著一只兔子很在意的樣子,尋思著奪人所愛最是誅心,當下便說道:“這兔子定是巫毒之術的道具,拿來我查查!” “不給!”李妍兒揚起頭,倔強地瞪著她。 旁邊的孫氏在震驚中回過神來,這時候心道:院子里當然沒有什么巫毒小人,這事完全就是無中生有,王昭儀自己肯定也心知肚明;從幾次交往來看,她是個睚眥必報心胸狹窄的女人,這回恐怕是有備而來! 孫氏不怕搜查,就怕她們栽贓,到時候上邊沒人,哪里說理去? 她想罷心里又是憤怒,又是委屈,險些撐不住流下眼淚來。這時只見王昭儀授意身邊的人正要去奪李妍兒懷里的兔子,孫氏臨機一動,冷冷道:“這只兔子是鎮國太平公主家的長子薛大郎送的,別人送的東西你們也要搶?” 現在整個大明宮,最有權勢的人自然就是太平公主。一聽到她的名頭,王昭儀等人也是怔了怔,沒敢輕舉妄動。她舉手止住旁人,疑惑道:“你撒謊也得撒圓了,薛郎送你們東西?他為什么要送?” 孫氏面無表情地說道:“我怎么知道他為什么要送兔子給妍兒?下午他和內侍省的張肖一塊兒過來的,你們問問張肖,我有沒有說謊?!?/br> 王昭儀臉色一白,眼睛轉了轉,不知道在尋思什么,然后又打量了一番李妍兒,愣愣地說道:“真是如此?” 孫氏道:“我已經說過了,你不信我,大可以去問張公公,他也要騙你?” 王昭儀回顧左右,十分尷尬地說道:“我一定會親自問明白的?!?/br> “請便?!睂O氏淡淡地說道,“那你們還要搜查院子么?” 王昭儀冷冷道:“別惦記著銷毀證據,我總能查到蛛絲馬跡,等著,我回頭找你們!咱們走!” 孫氏冷笑道:“恕不遠送?!?/br> 不出片刻工夫,一幫女人便悻悻地消失得干干凈凈。這時候,強作鎮定的孫氏再也堅持不住,眼淚像決提的洪水一樣涌了出來。李妍兒忙抱住她的肩膀:“娘,你怎么了?” 孫氏的削肩一陣陣的抽|動,先是哽咽,后來干脆嗷啕大哭起來。 李妍兒尚不清楚母親為什么會哭得如此傷心,但感受到了她的情緒,也忍不住跟著哭了起來,于是母女倆沒頭沒腦地抱頭一陣痛哭??蘖艘魂?,李妍兒便安慰起母親來,扶她回到屋里坐下,輕輕拍著孫氏的肩膀道:“娘,剛才你用薛崇訓嚇跑了王昭儀,可他是我們家的仇人,所以你才會傷心?” 孫氏漸漸地收住了情緒,摸出手巾來輕輕擦著眼睛,默然了許久,終于恢復了平靜的神態。這時她語重心長地抓住李妍兒的手道:“薛郎不是我們的仇人,妍兒要明白,知道嗎?” 李妍兒懷里還抱著那只兔子,不解地說道:“可我親眼看見他殺死了爹爹?!?/br> 孫氏搖搖頭道:“就算他不下手,你爹也會死,或許還會死得更慘……薛崇訓以前也有爹,死的時候被打得遍體鱗傷,關在黑牢里活活病痛饑餓而死,妍兒想要你爹爹也那樣死?” 李妍兒瞪大了眼睛,充滿了恐懼。 孫氏又道:“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怪薛崇訓,這樣死去反而更有尊嚴……或許我也應該在那時和他一塊兒下去的,唉……” “娘,我不許你這樣說!”李妍兒忙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臂,“以后我聽娘的話,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嚇妍兒了,你要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孫氏苦笑了一下,摸著她的腦袋道:“傻孩子,你已經長大,要嫁人了,娘哪能一直陪著你呢?” 妍兒撒嬌道:“不,我就要娘在身邊嘛?!彼幻嬲f一面摟住孫氏的脖子,不依不撓。 孫氏被纏的沒辦法,只得好言道:“好好,娘不是在這里么。你要聽話,以后少出去亂逛,金城那里也少去……要學著為人處事,知書達禮。還有,說話一定三思,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說出去的話你能從別人耳朵里掏出來?” 李妍兒嘟起小嘴:“娘,你越來越嘮叨了!” 第三十三章 王侯 殿中省、內侍省、宮官省的人都常在大明宮出入,王昭儀認識的人不少,很容易就打聽到了消息,昨日薛崇訓在宮中行走時宦官張肖確實跟在左右。王昭儀又托人詢問張肖送東西給李妍兒那件事,也非子虛烏有。 這下她真就懵了,本來落井下石踩人的事兒,自己反倒可能有麻煩了……大明宮人口數萬,人多的地方水就渾,這中間的關系真是錯綜復雜!一般只要跟得勢者、打壓失勢者,就沒人能欺負到你,但是,得與失又豈是定勢? 王昭儀是太上皇以前封的昭儀,名義上屬于嬪妃,實際上這些女人基本沒機會見著皇帝,相當于女官參與管理宮廷事務而已。妃子們的地位多半靠皇帝的寵愛;而王昭儀她們的路子卻和外朝官場一樣,靠各種關系,如果得罪了當權者后果可想而知。 現在薛崇訓可是太平公主跟前最紅的人兒,王昭儀也有所耳聞,聽說他喜歡金城公主,可金城公主要和親……難道現在已經看上李妍兒了?不然他一個位高權重的王侯沒事大老遠跑去太腋池西岸的冷清之地送只什么兔子? 想到這個可能,王昭儀是出了一身冷汗,懊悔莫及。這李妍兒姓李,又是個未出閣的小娘,以后前程如何誰說得清楚……萬一她們母女倆有出頭之日,攀上了太平那家子,那翻過手收拾她王昭儀不跟捏死一只螞蟻似的! 她不敢再猶豫,趕緊放下架子跑去了太腋池西岸再次造訪孫氏,這回態度可是來了個大轉變,一臉的春風就有如這春暖花開的季節。 孫氏依然保持著平靜,并沒有因為王昭儀忽然對自己好起來就得意忘形,她情知此中關系。 “這些用度的物什您先收下,以后缺什么只管言語一聲,我招呼下去,沒人敢再為難您?!蓖跽褍x熱心地指著抬進來的箱子說道。 孫氏忙道:“你太客氣了,我這里什么也不缺,東西你還是搬回去吧,心意我收下了?!?/br> 王昭儀滿面堆笑,用半開玩笑的口氣道:“您還生我的氣呢?” 孫氏的臉色蒼白,帶著些許憂傷的感覺,依然榮辱不驚地說:“我哪里有那么小氣,如果你不介意,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br> “那您收下我的心意,我這心里才踏實呢?!?/br> 孫氏面有難色,昨日為了脫困便把薛崇訓的名頭搬出來嚇了嚇這惡女人,卻不料又有了新麻煩……現在她對你是很好,但哪天形勢一變,她會不會又要來找回面子?難纏便是如此。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時候自己并不想招惹誰得罪誰,可麻煩會自己找不上門來! 這些所謂的“好心”孫氏堅決不能收,她這人不愿生事,平日對人也和氣,可也是個倔性子,定了主意便堅持到底。那王昭儀也是無法,只得悻悻走了。 …… 薛崇訓自己倒沒想到,不過送了一只小小的兔子,會惹來如此多事。他很快就把這事兒給忘得差不多了,直到了和宇文姬約定好的半月期限時,他才想起這事兒來。 他剛從紫宸殿出來,正走到玄武門,心里便琢磨想著這事,一會不定在路上就能遇見宇文姬,她一問兔子你還養著么?怎么回答,送人了…… 就在這時,聽得玄武門外的廊廡上張五郎的聲音喊道:“薛郎,正等你吃鑊斗rou(火鍋)呢,陳大虎也來了?!?/br> 薛崇訓想了想便策馬過去,說道:“正巧有事和你們說,那咱們就邊吃邊說……龐二,你先回去,告訴裴娘不用為我準備晚膳了?!?/br> 馬夫龐二點點頭,把韁繩交給另一個奴仆吉祥,說道:“你一會送郎君回來?!?/br> 玄武門外有兩排廊廡,便是禁軍官邸辦公的地方,北面的禁苑上也有禁軍的校場,這地方是個軍事重地,現在飛虎團也駐扎在此。 薛崇訓走到張五郎面前,隨口說道:“晚上當值么?如果要當值就別飲酒,公事要緊?!?/br> 張五郎笑道:“這月上白天,晚上沒事,咱們喝個痛快?!?/br> 二人一起走進一間營房,只見里面已圍坐著七八個漢子,中間有個泥燒的路子,一口鐵鍋正在爐子上“波波”冒泡,旁邊的桌子上放著許多生rou和酒壺,看來大家伙都準備好了。 薛崇訓看了一眼這些人:張五郎和兩個飛虎團旅帥、四個隊正、另外還有個羽林軍果毅都尉陳大虎,一共八個人。 眾人見薛崇訓進來,紛紛站了起來,抱拳為禮道:“末將等拜見薛郎?!?/br> 薛崇訓故作隨意地擺擺手:“不是吃火鍋么?還興這個作甚,免了,都坐吧?!?/br> 陳大虎笑道:“聽說薛郎要封河東王了,兄弟們得恭喜您啊?!北娙硕际且荒樀牧w慕,封王那是食五千戶??! 薛崇訓拿起桌子上一個裝著羊rou的竹籃,將羊rou往鍋里倒,一面拿起了筷子,淡然道:“那咱們今日先吃火鍋慶賀一番,改日正式詔書下了,再請你們到府上大吃一通如何?” 這時那圓腦袋的李魁勇樂道:“那敢情好,薛郎府上定然好多美貌歌姬呢!” 張五郎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薛崇訓道:“說實話,我還真沒養歌姬,不過到時候我把安邑坊那家水云間包下來,大伙不光看舞聽歌,一起玩個痛快?!?/br> 眾人聽罷哈哈大笑。等他們笑過了,薛崇訓又道:“前幾日我向母親上書飛虎團將士封賞撫恤的事兒,今日剛有眉目?!?/br> 這時大伙一齊笑吟吟地看向了張五郎,因為張五郎在太極宮一戰中射|中李隆基,對大局影響甚大,居功至偉,封賞也應該最大。 果然薛崇訓說道:“張五郎封嶺南縣侯食邑五百戶,并加右金吾衛將軍銜;鮑誠、李魁勇等人皆加金吾衛諸官銜,得有俸祿?!?/br> “恭喜恭喜……”眾人立刻嚷嚷一片,十分高興,雖然加封的南衙諸衛官職都是虛銜,但有俸祿。大伙草莽出身,不到一年時間就混到如此地步實在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簡直比坐火箭還快??! “湯團練……”薛崇訓忽然沉聲道,大伙立刻又安靜下來。 張五郎也是神色黯然:“薛郎在殿下跟前說說,將我的食封讓給湯團練的長子罷?!?/br> 薛崇訓道:“國家賞罰是有度可循,不是說讓就能讓。湯團練有子,名叫湯成,朝廷為了表彰湯團練的功勞,給湯成封了個官俸祿……本來可以接替湯團練的位置,但還是給他們家留個種吧?!?/br> 張五郎苦笑道:“如此甚好,湯團練把咱們兄弟些帶出來,如今都吃皇糧了?,F在大伙每天到宮門口坐坐站站,便坐擁數十石俸祿,日子也算不錯,就這樣唄?!?/br> 薛崇訓聽罷試探道:“朝廷如果要對外用兵,諸位不是就有用武之地了?” 一旁的羽林軍將軍陳大虎見飛虎團這幫人封王封侯的,早就眼紅得不行了,聽罷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打誰,吐蕃?” 薛崇訓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是說如果對外用兵,諸位愿意出戰?” 陳大虎粗著脖子道:“咱們從軍不就為了打仗?這些年死氣沉沉的,早就該開邊了……聽說薛郎喜歡的金城公主要和親?和什么親,咱們唐朝又不是沒男人,薛郎把金城殿下留下,帶兄弟們收拾吐蕃去!” 眾將紛紛表態,整個一群好戰分子。薛崇訓嘆道:“文武素來不和,你們想打,可朝廷不想打。我早就在朝里說了,和親起不到作用,想當初文成公主和親,咱們和吐蕃不是照樣戰火連年?可閣老相公們不這么認為,他們覺得我有私心,因為兒女私情影響國家大計。所以我說什么也沒用?!?/br> 陳大虎憤憤地說道:“他們動動嘴皮子就能往上爬,把咱們撂在這兒守門,成天訓練又不打仗,練兵何用?” 薛崇訓欣慰地說道:“還好有禁軍的兄弟們和我一條心思,我再想想法,找閣老們說說去,反正和不和親都是打,何必白送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