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第二十章 玉碎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此言誠然不差。但其實人也不總是功利,有時候產生了一點友誼,感覺到位了,功利反而顯得不甚重要。薛崇訓也是如此,他是個很俗的人,沒好處的事基本不去做,可是當他預感蒙小雨可能出事的時候,心里也是有些焦急。蒙小雨和三娘一樣,對他并不重要,甚至連三娘的作用也不如。 樓板上的人有的在慌張地奔跑,有的在尖叫,一個小娘正在解釋什么,鴇兒在呵斥,總之十分凌亂。而薛崇訓只盯著那個喊叫的小娘,穿過亂糟糟的人群擠了過去,抓住她的胳膊問道:“你口中的蒙jiejie是蒙小雨?” 小娘點點頭:“是蒙小雨,她中毒了……”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皮膚很白、生了對桃花眼的俊俏男人從雅間里走了出來,滿臉憤怒地對鴇兒吼道:“大唐長安,天子腳下,你們開的是什么店,竟然在酒里下毒!” 鴇兒驚愕道:“我們開門做生意,和氣生財,你可不能血口噴人,我們怎么會在自己店里下毒?” 一旁的薛崇訓心里很焦急,本想立刻進去看看,但忽然聽見二人的對話,他又停下了腳步,鎮定下來。鴇兒那話有點像隨口說出來推卸責任的,但卻很有道理。 有時候有道理的話不一定非要引經據典,興許越俗的越在理。那鴇兒說得對,她在這里做生意,怎么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這時那俊俏男人氣勢洶洶地說道:“紅口白牙,不能光憑你一張嘴,等著對官差說罷!”他一邊向外走一邊指著鴇兒狠狠地說,“等著!” 就在這時,薛崇訓突然抓住了他的衣領:“哪里去?” 俊俏男人怒道:“把你的臟手拿開!你哪根蔥?” 薛崇訓沒有發怒的意思,只是回頭對鴇兒說道:“這人交給我,杜姐兒快進去看看蒙小雨,先設法讓她嘔吐,把肚里的毒盡量吐些出來?!闭f罷又對旁邊的那小娘說道:“你,趕快去找個郎中,要快!” 小娘忙點頭轉身小跑著去了。薛崇訓看了一眼鴇兒:“還站著干甚?你想蒙小雨死掉?” 鴇兒忙哦哦地跑進雅間,一面吆喝旁邊的妓女們進去幫忙。 薛崇訓心里憤怒,抓著俊男衣領的手向上一抬,硬是一只手把他提了起來,讓他的雙腳離開了地面??∏文腥藪暝藥紫?,又去掰薛崇訓的手,但薛崇訓的手就像鐵鉗一樣,桃花眼小白臉的力氣不可能有經常練武的薛崇訓大,他沒法子掙開,一急便怒,瞪著薛崇訓道:“媽|的,你知道老子什么身份?再不放開老子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薛崇訓冷冷道:“你什么身份?真有身份的人我都見過?!?/br> “呵呵……??!呀!”俊俏男人剛笑出半句,立刻就慘叫起來,叫得比殺驢還響。 原來是薛崇訓把他的左手食指給反掰斷了,十指連心,指骨生生被掰斷,痛楚可想而知,也難怪那俊男叫得那么大聲了。 “叫什么名?” 俊男呻|吟了一陣,臉上又是驚又是怒,說道:“老子是進士榜上的人,朝中有人,你就……??!” 薛崇訓二話不說,抓住他的左手中指,“喀”地一聲,又斷了一根。不僅俊男在叫,周圍那些妓女嫖客親眼看著人的指頭斷掉,如此暴力的場面讓他們也紛紛驚呼起來。 俊男不僅手在顫|抖,整條手臂都抖得篩糠似的,不僅是疼,還有懼。面前這個黑乎乎的男人,滿面蕭殺,他不是人,仿佛是地獄來的鬼差。 “叫什么名?”薛崇訓的強調不帶任何情緒,音量也不大,但此刻俊男不敢不額外重視了,不然馬上斷掉的也許是無名指。 這樣的人,俊男真是從未見過,他不明白,一個活人怎么會如此冰冷兇殘? 俊男顧不得許多,忙答道:“蕭……蕭衡?!?/br> 薛崇訓點點頭,很滿意的樣子道:“現在我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說不相干的廢話,我沒有時間聽你廢話,不然你會受傷?!笨∧袧M肚子憤怒和羞辱,但臉上卻要哭出來的樣子,他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薛崇訓道:“很好。你是不是從蒙小雨那里得到過一筆錢財?” 俊男的臉抽搐了一下,心道我要是承認了這件事,那官司還能贏嗎?可是現在他受制于人,而且這個人不是很講道理的樣子,不能什么也不說……俊男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道:“沒有,我只是見她長得漂亮,來聽曲的?!?/br> 薛崇訓一直盯著他的臉,對他臉上變化的微妙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此時冷笑了一下,說道:“你會相信我說的話,也會親身體會到一句話:不見棺材不掉淚?!?/br> 俊男的表情主要是因痛苦而愁眉苦臉,他呻|吟著說道:“我句句屬實?!?/br> “我再問你,毒是你下的么?” 這下子俊男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大聲道:“不是!我怎么會下毒?明明是水云間里的人下毒,想謀害于我!” 薛崇訓遂將其一推,推到旁邊的方俞忠那邊:“看住,別讓他跑了?!比缓髲街蓖锩孀?。 房間里擺著一張酒桌,還有椅子、床、樂器等物,現在已是一片狼藉,杯盤菜肴弄得滿屋子都是。蒙小雨已被人抬到了床上,趴在那里人事不醒,床邊放著一個痰盂,吐了不少東西在里面。 鴇兒慌亂,妓女們在哭,亂得不行。薛崇訓看了一眼蒙小雨的臉,她的清純的臉上滿是痛苦,那不是肚子疼或者其他什么身體上能感覺到的痛,應該是……心痛。這兩者的表現還是有一定差別的。 薛崇訓大概猜著是怎么回事了,他看見蒙小雨那張臉的樣子,心里也是一陣莫名的難過。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說道:“郎中來了,郎中來了,大伙快讓讓?!?/br> 只見竟然是一個小伙子背著一個老頭子進來的,那小伙子穿著麻衣,可能是青樓里的奴仆,他背上背著個人,手里提著個藥箱。而背上那個老得掉牙的老頭子恐怕才是真的郎中,老郎中道:“哎喲,快放老朽下來?!?/br> 房間里的女人們扶著他從小伙子的背上下來,七嘴八舌地說道:“老先生,您可一定要救醒小雨??!”“郎中,您快施妙手吧!” “別吵!”老郎中喘著氣兒道,“老朽年紀大了耳朵有點背,你們這么吵老朽誰也聽不清,誰是管事兒的?” 鴇兒走了過來,對姑娘們道:“肅靜,救人要緊?!?/br> 老郎中頭發全白,看起來老態龍鐘,但眼睛看起來還不混濁,眼神也不錯的樣子。薛崇訓見狀心下倒是生出了一絲希望。 老郎中看了一眼床上的蒙小雨,又向下看著那痰盂,說道:“中毒?是她吐的嗎?” 鴇兒點點頭道:“都被您老說對了?!?/br> 老郎中遂打開藥箱,拿出一個紙包來,遞給鴇兒:“馬上兌水,一銅盆溫水,分三次灌服洗腹?!?/br> 鴇兒接了紙包,遞給一個小娘吩咐道:“趕緊的?!?/br> 這時老郎中走到床前,伸出右手捏住蒙小雨的手腕,馬上道:“還沒死……”一邊又伸出左手食指,在痰盂里沾了一點污穢之物,放到鼻子前聞。這個動作讓旁邊的好些個小娘的喉嚨一陣蠕動。 “鶴頂紅?!崩侠芍械?,“這是急毒,毒發很快……服了鶴頂紅會自然嘔吐,但顯然這位小娘不是自然嘔吐,吐得比較快,要不是這樣,恐怕已經死了?!?/br> 鴇兒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一旁一言不發的薛崇訓,她的眼淚流露出一絲感謝之意。因為剛才就是薛崇訓這么建議的,不然鴇兒還沒想到上面去,她進來摳了蒙小雨的咽喉,這才讓她嘔吐了許多。卻不料老郎中接著又道:“鶴頂紅無藥可救,這位小娘的毒已入經脈,雖然現在還沒死,但遲早也是死?!?/br> 就在這時兌水的小娘已經端著銅盆進來了,那藥粉兌入水中,已經變成了黑糊糊的東西。老郎中道:“這是燒焦的饅頭,看著臟,其實也是五谷,并不臟……不過老朽覺得不用灌了,直接準備后事吧,唉?!?/br> 薛崇訓卻說道:“灌!怎么不灌?人決不能聽天由命,只要有一分希望,就要盡十分努力!灌!” 這句話薛崇訓常常會說,它也是他自己的處世之道。 因為方才薛崇訓的一句話讓蒙小雨留住了口氣,鴇兒對薛崇訓也多了一分信任,此刻比較愿意聽他的,于是鴇兒也說:“你們扶起小雨,灌下去,能做到的事就做吧?!?/br> 鴇兒也不想蒙小雨死,倒不是因為她多在意蒙小雨的死活,關鍵是如果蒙小雨死了就沒證人了,這官司可不得吃虧么? 薛崇訓想到這里,對蒙小雨多了一分同情,可憐的女孩,到死了也沒一個為她傷心的人。所謂的mama,所謂的姐妹,算她什么人呢? 青樓小娘們便忙活著給蒙小雨灌湯洗毒。薛崇訓又問郎中:“您老真的沒法子了?” 郎中搖搖頭:“醫者德為先,咱們當郎中的,隨便哪個人在授業之前,師傅都會對咱們先說這句話。如果老朽還有任何辦法,絕不會袖手旁觀讓活人死去……天下誰敢說能治鶴頂紅?你們要是不信,另請高人?!?/br> 薛崇訓聽他說“另請高人”,頓時想起了宇文姬,這個女神醫的名頭可不是浪得虛名。不過他頓時有些郁悶了,因為宇文姬并不是專門干郎中這行吃飯的,因為她是女人,走東串西不是很方便。她醫的人,要么是權貴迫于無奈,要么是熟人……薛崇訓也算她的熟人,可是現在宇文姬很恨她,現在去求她幫忙,她愿意才怪。 真是人生在世,哪有不求人的時候?到時候了才知道需要啊。 薛崇訓又想起了御醫,要是一般人讓御醫給一個青樓伶人把脈開藥實在很難,不過還好薛崇訓是太常卿,是他們那幫老家伙的上官,讓他們給誰看病,他們也不能違抗……問題是剛才這個老郎中也說了,天下誰敢說能治鶴頂紅?恐怕要治蒙小雨不能用常規手法,非得劍走偏鋒不可。 按薛崇訓知道的人,能有劍走偏鋒可能的人,就只有宇文姬! 第二十一章 妹子 水云間出事后,亂了一陣,薛崇訓的那些隨從也過來了,他現在倒是有人可以差遣。問題就是他訓請得動宇文姬嗎?她既恨薛崇訓,恐怕就不會買賬。 看著蒙小雨那張清純的還帶著稚氣的蒼白小臉,她滿面的痛楚分外可憐……薛崇訓沒有朋友,這個姑娘,雖然出身不好,但她算是他一個小小的朋友,可以說上幾句話那種。薛崇訓這個人,表面上和誰都能相處,但骨子里卻愛憎分明,對看著不爽的人他真下得起手會十分殘暴,順眼的人卻不計報酬變得很好很大方,冰火兩重天的性子。 他想罷便對身邊的一個隨從道:“你去宇文家,請宇文姬……等等?!毖Τ缬栍袀€預感,這么去請估計很難。 正當他埋頭思索辦法時,那個老郎中的眼睛頓時一亮:“這位郎君,你認識宇文神醫?” 薛崇訓轉頭看著老郎中道:“老先生也聽說過宇文姬?是了,您是行醫的人,對同行的事應該知道得多一點。您覺得宇文姬能治鶴頂紅嗎?” 老郎中道:“如雷貫耳??!宇文神醫那可是能給今上把脈的人,御醫都比不上,沒聽過她?那老朽就真是孤陋寡聞了……只是這鶴頂紅的毒,老朽不敢斷言宇文神醫能不能治,按理這種毒一入經脈,就不是人間能治的;但既然是神醫,總是有些我等凡輩無法明了的手法?!?/br> “宇文姬能這么出名?”薛崇訓真有些驚訝。 郎中道:“在市井之中她是不怎么出名,但在醫界,甚至在文人界卻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緣由并不是她治好了今上的偏頭痛,這算不得什么,她的名氣是因為有一個很厲害的傳道授業的師父?!?/br> 薛崇訓道:“哦?我怎么沒聽說過?” 老郎中一臉崇拜道:“因為他是個隱士,真正的隱士,神龍見尾不見首,除宇文神醫外,他一生從未收過徒弟,卻與宇文家有了機緣,遂收了宇文神醫(宇文姬)為徒……郎君別誤會,李鬼手李玄衣(大概就是他口中的隱士)并非隱居終南山、想走終南捷徑之徒,他根本不屑做官,皇帝的圣旨他都不會理會。大隱隱于市,倒是那些貧苦百姓常常能得到李鬼手的醫治,王公貴族亦是無緣?!?/br> 老郎中幾乎忘記了床上要死了的病人,猶自沉浸在自己的崇拜之中,喃喃道:“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如果老朽此生能有緣見一面李鬼手,死亦無憾……” 薛崇訓沒管他在那里故弄玄虛、牛|批吹得震天響,薛崇訓心里還掛念著要死了的蒙小雨。 這時剛才被吩咐去請宇文姬、又被喊住的隨從說道:“郎君,我還要去宇文家嗎?” 薛崇訓看了那侍從一眼,對這個侍從薛崇訓有點印象,在方俞忠手下混的,和方俞忠一樣有點木納,叫他去口舌上的隨機應變恐怕不成。薛崇訓把目光移到到瘦子吉祥身上,這個奴仆人長得木柴棒似的卻喜歡胖女人,但嘴皮子不賴。 “吉祥,你去。我和宇文姬有點誤會,怕她不會來,所以你別提是我請的,你自個想辦法把她請到這里來。如果請得來,給你記一功;如果請不來,晚上回去十板子。愿不愿賭一把?” 吉祥這廝還有個愛好,好賭如命,薛崇訓很了解他,所以故意在后面加那么一句。再有就是薛崇訓說的記一功,好處是很大的,這要歸功于薛崇訓自創的“獎金制度”……十板子這賭本和可能贏得的好處,相比之下差別也太大了。 吉祥根本沒有半點猶豫,立刻點頭道:“郎君,包在我身上,我吉祥的賭品您是知道的,別十板子,二十板子!不然不公平?!闭f罷一溜煙就跑出去了。 老郎中治不好的人,人家另請高人,他不羞愧惱怒,反而十分期待地等在這里,口中喃喃道:“老朽今天不枉被人背著走了一趟,如果有幸能看到宇文神醫施展李鬼手的手法,值!”可見在他看來,輸給李鬼手的徒弟一點都不丟臉。 …… 吉祥出門騎了馬,飛快地直奔宇文姬府上。他一路上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趕緊到宇文家,也沒有在路上構思一下法子,吉祥干事情一般靠隨機應變,也就是隨口胡謅。 敲開宇文家的門,門子問:“您有什么事?” 吉祥腦子一轉,想起郎君有一次說宇文姬很在意親情。于是吉祥不問三七二十一,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大哭道:“求求宇文神醫救救我那苦命的妹子,我就這一個親人了?!彼室獍岩袅刻岬美细?,如果宇文姬在家,估計也能聽到。 門子見他哭得可憐,也不能做得太絕啊,就說道:“你等等,我進去問問才行,我又不是神醫,答應你也沒用不是?!?/br> 吉祥心里記著薛崇訓說的那一功,很不要臉地磕頭道:“謝謝貴人,謝謝貴人,您的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馬……” 吉祥也是奴仆,心道如果有人給老子磕頭,老子也會高興不是,現在這狗|日的門子心里是樂開花了吧! 果然那奴仆很熱心地就進去稟報去了。過了一會,院子里面傳來一男一女的說話聲。女的應該是宇文姬,男的聲音蒼老,可能是宇文孝。 宇文姬道:“恩師授業之前,說過三個字,德、道、術,醫者德為先。人家只有那么一個親人了,我不能見死不救!” 宇文孝道:“你只是會點醫術,又不是掛了招牌專門干郎中的行當,所以算不上郎中,不治也不算失德……姬兒,你聽為父一句話,世道險惡,不得不防!現在馮家的人,能不記恨你?萬一是個圈套,你過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該當如何?不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