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沒什么?!?/br> 旁邊的宇文孝一言不發,他是個高瘦的老頭,臉上的皺紋猶如溝壑,滿面滄桑。一般的文官不做體力活,不風吹日曬,大多白白凈凈,有些細紋和老年斑而已,但宇文孝卻完全不同,因為他原本就是個跑江湖的。 “沒什么?正好我今天帶來了穩婆,你讓她驗身。放心,不會冤枉你,穩婆以前是宮里的,絕不會看走眼?!?/br> 馮元俊說罷,對宇文孝怒道:“你們宇文家養的好女兒,我堂堂太常寺少卿以后在同僚面前怎么抬得起頭?豈不是要淪為別人的笑柄!” 老頭宇文孝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姬兒,真的沒有發生什么嗎,你和穩婆進去,讓他們查查?!?/br> 他嘆息,是嘆息這個未來女婿不是成大事的人,在意的東西太多了……像太平公主門下有個宰相叫竇懷貞,堂堂宰相,當初為了巴結韋皇后,樂顛顛地娶回了韋皇后的奶娘,一個又丑又老得掉牙的老太婆。這種事不是被全天下引為笑談么,但現在竇懷貞的相位不是一樣穩穩的? 等穩婆從里面出來后,在馮元俊旁邊耳語道:“不僅身子破了,身上還有繩子的痕跡,以老身的經驗,是教坊司的那種繩技……” “什么?”馮元俊頓時惱羞成怒,指著宇文孝的手指都在顫|抖,怒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趁早把頭上的烏紗摘了,回去做你的販夫走卒!” 馮元俊又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一揮手道:“我們走!” 待馮元俊離開后,宇文姬從里間出來,跪倒在父親的面前,哭道:“我把宇文家的臉都丟盡了,父親責罰女兒吧……” 老頭的表情沉靜,竟然沒有一絲責怪,急忙扶起她,頗為傷感地說:“你快起來,不用多說,我已經猜到是怎么回事。只怪我不能保護好妻兒,讓你們為我受罪了,唉,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姬兒,你又何必這么做呢……” 宇文姬心里一暖,抽泣著說:“父親為了我們家奔波了一輩子,只要女兒能做到,女兒愿意為父親贖罪……父親,我們不做長安的官了,你也不要再做傷天害理的事了,我們一家還是運茶葉,踏踏實實過日子吧?!?/br> 聽到女兒的話,老頭怔了怔,眼睛里閃過一種不甘心的神情,他的表情頓時一冷,片刻又溫和地勸道:“家里的生計是為父的責任,你不用管……薛崇訓喜歡你么?” “父親,以后別提這個人!”宇文姬又是恨又是糾結地說道。 老頭又道:“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簡單,馮元俊此人心胸不甚開闊,他不會讓咱們順利地去運茶葉。還有薛崇訓這個人,他知道了我以前做的事,就像懸在咱們頭上的一柄利劍,不僅是隱患,而且他能要挾第一次,就會要挾第二次……如果我們宇文家能利用這個契機轉而投靠薛家,薛崇訓身后是權傾天下的鎮國太平公主……禍兮福所依,兇吉尚且難料?!?/br> 宇文姬突然覺得父親變得有些陌生起來,她怔怔地說道:“薛崇訓是冷血無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父親千萬不要變成他們那樣,我們離他們遠點最好?!?/br> 老頭道:“為父這也是為你好。他的手段雖然不光彩,但人家堂堂衛國公,鎮國太平公主的長子,花費心思得到你,不是說明他是喜歡你的么?” “不!他冷漠無情,他卑鄙無恥,親口說不會娶我?!?/br> 第九章 殺機 長安官場又多了一個笑談。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或許是回憶起那天在氤氳齋聽到的孩童讀書聲,薛崇訓便把《孟子》拿出來讀了一會。 花園里繁花似錦,格局講究,春天的綠葉紅花爭相斗放,一派富貴美麗的景象。薛崇訓身穿麻布,手里拿著本古色古香的線裝書,倒有些像個文人了。他對身邊目不識丁的奴婢說道:“你可知東周時為什么會有孟子嗎?” 那奴婢茫然地搖搖頭。 薛崇訓說:“因為諸侯相互攻伐,不擇手段,動輒屠城燒殺,完全喪失人性,世界只剩下殺伐和爭斗。這個時候,就有人站出來倡導仁義,推崇人性的善,給世界帶來一點陽光和溫暖?!?/br> 奴婢以為他是在說王道大計天地玄虛這樣的大事,雖然不懂,但是十分敬畏地站在旁邊一動不動。 薛崇訓踱了幾步,身影有些孤單,他對奴婢說話,實則和自言自語差不多:“但是孟子并沒能實現理想,讓世界變得祥和,人們依然不講仁義,攻伐依然繼續,甚至變本加厲。因為你心慈手軟,別人不會心慈手軟,他一旦有機會就會毫不留情地毀滅你?!?/br> 他想了想又說道:“不過孟子能流傳千古,可見人心是向著他的啊?!?/br> 人心向善,當然也不只有善,黃帝伐蚩尤,人類剛學會使用石頭,就學會了戰爭,人心不滅,爭斗就會繼續下去。 馮元俊會怎么報復自己呢?薛崇訓琢磨著這件事,他還真猜不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馮元俊肯定忍不下這口氣。 一個心胸狹窄又自命不凡的人,受了委屈,雖然對方也有背景,但依然不妨礙他生氣。只要他一生氣就好辦了,自亂陣腳,總是有機會的。薛崇訓就像一頭一聲不吭的狼,緊緊盯著那只羊圈的羊,卻并不急著動手。 就在這時,花園門口忽然傳來了爭執的聲音,薛崇訓便大聲問道:“何事吵鬧?”那邊傳來了廚娘不托西施的聲音:“郎君,郎君救救我兒……” 薛崇訓聽罷便說道:“把她帶過來?!?/br> 門口的奴婢放人之后,不托西施連同馬夫龐二也一起進來。不托西施和她女兒裴娘的模樣真是很相像,就像是裴娘的親jiejie一樣,也是一張小巧秀氣的臉,皮膚也很好。還沒等薛崇訓詢問,不托西施便撲通跪倒在地,抓住薛崇訓的袍衣下擺哭道:“郎君,你快救救我兒吧,我求求你了!” “別急,慢慢說,發生了什么事?” 不托西施一臉掏心挖肺的表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道:“我想著裴娘連一件好看些的胸|衣都沒有,今早便取了些錢,帶她去西市想選一件胸|衣,可不想突然沖過來幾個大漢,不容分說就把我的裴娘搶走……” 旁邊傻乎乎的龐二簡單地歸納了一下不托西施的長篇大論:“裴娘被馮元俊的人抓去了?!?/br> “馮元俊抓裴娘,他抓一個奴婢……”薛崇訓有些吃驚,但很快就明白了緣由。 定是馮元俊被人嘲笑,想找回場子,可是羞辱他的人卻是太平公主的長子,就算他有后臺,也惹不起太平公主一家子,但又吞不下一口氣,只好拿薛崇訓的通房丫頭動手,勉強做做樣子找回一點面子。 事情變成這個樣子,薛崇訓真是更看不起馮元俊了,就這么點出息?他長兄高力士要是知道了這件事,非得把肺氣炸不可。 不托西施還在哭訴:“我的兒啊,沒有她我該怎么活,我就剩這么個兒,龐二又不行,求老天爺別奪走她啊……” 心急如焚的不托西施口不擇言,龐二紅著臉道:“媳婦你把家丑說出來干甚?別慌,馮元俊又不會把裴娘勒|死了,等會郎君派人去府上討回來便是?!?/br> 不托西施伸手去抓胖兒的臉,又傷心又憤怒:“你這個豬頭腦子!馮元俊要干什么還猜不出來么?外面傳言郎君污了人家未過門的媳婦,人家惹不起郎君,可咽不下那口氣,就拿郎君的家奴開刀,定會糟蹋了裴娘!裴娘身子清白,原本跟著郎君下半輩子好有個依靠,如果裴娘變成了殘花敗柳,以后有什么好日子……” 這粗鄙的女人說話是俗,可確是那么個道理。 薛崇訓沉吟了片刻,說道:“你們別著急,我親自管這事,一定把裴娘救回來。你們先出去,龐二,把馬備好;去吩咐方俞忠等人到氤氳齋見我?!?/br> 不托西施擦著眼淚道:“郎君,你可一定要把裴娘救回來啊……” “沒聽見我的話?這件事現在交給我來辦,你在這里哭有什么用?回去等著!”薛崇訓神情一冷,嚴厲地喝了一聲,不托西施只得退下。 他出了衛國公府,來到斜對面的氤氳齋,走進一間廂房時,方俞忠等心腹侍衛家丁已經等候在里面了。這間廂房不大,擠了二十來個人,頓時顯得有些擁擠。 角落里還站著一個身穿黑衣,頭臉用黑紗蒙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她的手腕等地方露出來的皮膚白得驚人,在黑服的反襯下愈發煞白。這個女鬼一樣的女人,就算站在大白天的角落里,都讓人覺得有一種寒意。 大伙都悄悄看了她幾眼,薛崇訓很隨意地說道:“你們叫她三娘便是,以后她也是我的人?!?/br> 這時方俞忠拿出了一張紙,擺在大案上,“郎君,這是馮府的草圖,我派人混進去摸清的?!?/br> 薛崇訓贊許地點了點頭,伸了伸脖子仔細看著那副圖紙。 方俞忠道:“一共五個進出口,除大門和幾道偏院后門之外,廚房也有道小門,一般是采辦用度的奴婢們進出……馮元俊經?;顒拥牡胤皆谶@里。全府人口一百二十三人,除去女眷、園丁、丫鬟、文人門客等完全不會拳腳的人,經常在府里看家護院的家丁一共就二十多個,和我們出動的人數相當?!?/br> “很好?!毖Τ缬柨粗菑垐D紙道,“我們過去要人,直接從大門過去,不必多費口舌,見人就打,趁其措手不及,先把大門口的那隊豪奴打趴下,開局第一步便先握勝算。然后直奔馮元俊住處,此時他缺了人手,再逼他交出人來就不再困難了?!?/br> 方俞忠又道:“我們的人突破大門之后,有一個奴仆會佯裝去報信,到時候郎君帶人跟著他便是?!?/br> 薛崇訓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但轉瞬即逝,很快就滿臉怒氣道:“馮元俊是個什么東西,光天化日竟敢抓我的人?老子非拔了他的皮不可!大伙放開了手干,出了事我會出面收拾,一個宦官的親戚而已,真把自個當回事了?” “是,郎君?!北娙硕际切┚毤易?,天生好斗之心,此時都有些興奮。 薛崇訓揮了揮手道:“下去準備家伙。嗯,木棍之類的就行了,最好不要弄出人命來,稍事片刻咱們就出發……三娘留下來?!?/br> 家丁們作鳥獸散,只剩下三娘依舊站在屋子的角落里,一步也沒有移動,也沒有說話。 薛崇訓走到門口將房門閂上,然后才低聲說道:“你同我們一起進去,注意聽對話,確認了馮元俊的身份之后,就……”說著他便舉起手掌,往下一劈,“一擊斃命,不要留活口!” 他的眼睛里露出濃烈的殺機,無毒不丈夫,只要一有機會,就要講究一個狠字。 讓三娘動手,可以在不得已時讓她頂罪;讓三娘動手,是因為其他家丁在薛府都這么多年了,彼此經常往來,關系很熟,私下里也許會議論主人的賞罰恩威,讓他們其中的人做替罪羊的話,總是沒有讓一個剛進來的生人承擔罪責好。 一直沒開口的三娘這時說道:“三娘的命是恩公的,恩公讓我做什么,我絕無二言,但當眾殺人之后,我要馬上離開長安,需要一些盤纏?!?/br> 薛崇訓卻道:“高力士原來叫馮元一,以前他們家獲罪馮家人死得差不多了,馮元俊是他唯一的親人,你要逃也許很難逃得掉,就算逃掉了,以后的日子……每日被人追殺是什么滋味你應該很清楚?!?/br> 三娘冷冷道:“這是命,我只配過這樣的生活?!?/br> 薛崇訓搖搖頭道:“你不用逃,你是我的人,我不會拱手把你交出去?!彼哪樕下冻鲆唤z冷冷的笑意,“誰有罪,誰有錯,是什么說了算?律法嗎?那當初太宗皇帝是不是該處以極刑?哈哈……” 三娘默然,她不知道該不該信這個相識不久的男人。 薛崇訓這時摸出了一塊腰牌,又提起筆寫了一張票據,遞給三娘道:“東都咸通錢莊,憑這兩樣東西可以支取絲綢銀兩。這里有幾錠金子,備你到洛陽之前使用。是走是留,你自己決定?!?/br> 第十章 月亮 新書榜上,這是我最需要你們的時候,每一張紅票,每一個收藏,都是雪中送炭。求票,以后不會勉強大家的。 …… …… “你還有臉到這里來?”馮元俊看到宇文姬,臉上的神情豐富極了。有怒,有屈,還有一絲得意。 宇文姬冷冷地說道:“我來不是來求你,而是提醒你,趕快放了薛家的通房丫頭,否則就中了薛崇訓的jian計?!?/br> “提醒我?你為什么要提醒我?”馮元俊冷笑著說。 宇文姬道:“今早家父與我正好路過西市,看見你叫人抓了那個丫頭,家父立刻就脫口說你中了薛崇訓的jian計,他等得就是今天。我恨死了薛崇訓,并念在以往你對我們家的好,便好心提醒你?!?/br> 馮元俊眉頭緊蹙,用要哭出來的表情看著宇文姬那張嬌|媚得叫人心動的臉:“你還知道我馮元俊對你好?你們宇文家什么身份,販運茶葉的小商販!我馮元俊嫌棄過你們?長兄多次說我們馮家底子薄,應該和大族聯姻,可我為了你,連長兄的話都沒有聽。結果我的一片真心換來的是什么?背叛!”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哈哈大笑,幾乎笑出了眼淚:“教坊司的玩意,用到我馮元俊的未過門的妻子身上……” 宇文姬臉上緋紅,后退了一步:“現在不是論是非曲直的時候,薛崇訓肯定已在磨刀霍霍,你快把那丫頭放了,不要給他機會,否則禍事就在眼前?!?/br> 馮元俊笑道:“不過是抓了他一個丫頭,能怎地?老子抓了就是抓了!” 宇文姬急道:“你相信我,勿要賭一時之氣,凡事從長計議。我受辱那件事也是身不由己,被迫如此……” “賤|貨!”馮元俊一掌扇了過去,他的身材雖然不高,但一掌之下力道不小,立刻就把宇文姬扇在地上,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你父親不是說你既會醫,又會武,秀外慧中么?如果你不情愿,薛崇訓那酒色之徒能動得了你一個指頭?你當老子是豬頭王八,老子心里的恨,恨不得把你們這對jian|夫|yin|婦碎尸萬段!” 宇文姬捂著紅|腫的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突然走到大案前,取下了上面擺設用的寶劍。馮元俊倒嚇了一跳:“你要干什么?想殺老子?” “鐺!”宇文姬輕輕一按劍柄上的機關,劍鋒便彈出一截,她將寶劍倒過來,劍柄對著馮元俊,遞過去道:“你殺了我吧?!?/br> 馮元俊愣了愣,卻冷笑道:“殺你?老子殺你還得吃官司!給我滾,我還得去嘗嘗薛崇訓的女人是什么滋味?!闭f罷奪過寶劍隨手扔到一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門外推。 宇文姬道:“你那么怕事,為什么要去招惹薛崇訓?越是怕事,事越要找上門!” “想激將我?你太小看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