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跟著大家一起嚷嚷著,赤灼營的營官心里也是焦急萬分:“事先誰能想到這仗會敗成這樣?一個個全都琢磨著救駕的功勞,才一遇挫就全帶著親軍擠到少主身邊去了,沒有人還指揮軍隊?!彪m然這些將領沒一個打仗次數比得上許平,不過或多或少都上過幾次戰場,黃乃明推演時顯示出不少對指揮大軍常識性的錯誤,但沒有一個人肯在少主興頭上潑冷水,一個個都盼著其他人去趟渾水,滿嘴“英明神武”的奉承一刻沒停過:“誰想到會敗成這樣?這下真要麻煩了,等少主安定下來,必然大興雷霆之怒,怪罪我們?!?/br> 心中惶恐萬分的時候,赤營營官一回頭看到不遠處的教導隊總教官宋建軍,他今天帶著教導隊留守城中,現在也一臉喪氣地站在邊上。 “宋建軍!你做的這是什么東西???”赤營營官指著宋建軍的鼻子,破口大罵道:“上面的攻防數字,你用心做了嗎?!” “包大人,”被突然襲擊的宋建軍嚇了一跳,不過問話的人可比他資格老多了,新軍這些營官無一例外都是宋建軍的長生前輩,他剛入伍的時候這些人就是黃石的軍官了:“您這是從何說起啊,卑職……” “休要狡辯,”長青營的營官也跟著喊起來,他憤恨不已地朝宋建軍大喊道:“你當初就不同意用戰棋推演,好哇,一定是你玩忽職守沒有用心做所以在心虛吧?這些天少帥夜以繼日地用心推演,你這廝心里難道就沒有一點愧疚嗎?” 繼原赤營、長營的兩位營官之后,其他將官也紛紛加入戰團,站在黃乃明身邊朝著宋建軍大喊大叫: “對,我說怎么回事呢,這推演會差上這許多,都是你這廝沒有實心做事?!?/br> “還有你練的叫什么兵,簡直就是一觸即潰,你練出來的這種破兵,居然也好意思往棋子上寫攻防數字!” “宋賊!這幾萬弟兄都是被你害的,他們的血都是你放的!” 這些人都比宋建軍的官職要高,他單槍匹馬更無法與這么一大群人爭辯,這時宋建軍看到就連黃乃明也投過來奇特的目光,這是一種他從未在黃石那里見到過的懷疑之色。 “少……少帥……”時光仿佛一下子倒流了三十年,宋建軍在復州校場上從黃石的信任中得到的力量在一瞬間被抽空,他不再是那個教導隊出眾的教官,而是退化成了之前那個內向木吶的士兵,他看著黃乃明的臉,喃喃地說道:“卑職……卑職……” 一群人圍著宋建軍大罵的時候,趙慢熊連忙出來打圓場:“這杭州沒法守了,人心已經散了,少帥我們還是快走吧,然后從長計議?!?/br> 經過杭州城的時候,黃乃明看到城門洞開,無論是城樓上還是城墻上都空無一人,沒有任何守衛者的影子。透過洞開的城門,黃乃明還瞥到城中的大道上也空無一人,就好象是一座死城般。 “得知少侯爺受挫后,大家就都逃回家去了?!壁w慢熊護著黃乃明從杭州城旁繞城而過,急匆匆地解釋道:“家家緊閉大門從里面反鎖上,所以說這城沒法守了?!?/br> 尾隨在黃乃明身后的順軍幾百騎兵沒有跟著他們繞城,見到福寧軍向東南逃去后,這些順軍就大搖大擺地從北門直馳而入。 就像是變魔法一般,剛才還是一片死寂的城市突然活了起來,大批的人群涌上街頭,歡呼著迎接順軍的前鋒。一隊抬著酒食沖在最前的人滿臉堆笑,向順軍騎兵點頭哈腰地自我介紹道:“這是潞王殿下早早備下的,王師遠來辛苦,潞王殿下生怕會怠慢了……“ …… 蕭山, 宋建軍跌跌撞撞地跑進自己的臨時帳篷,戰后總結上他已經成為了眾矢之的,而他雖然有一肚子的委屈,但面對撲面而來的唾沫時,就連一句反駁的話都結結巴巴地說不完。 今天,甚至有人這樣嘲諷道:“一個結巴居然也能做總教官,侯爺真是把這廝慣壞了?!?/br> “大人,小人曾經發誓,哪怕就是有一座山擋在您的面前,小人也要用手中的長矛為您把它推開,”復州校場上曾經展示給黃石看的那柄長矛,矛桿腐朽后宋建軍就把矛尖收起來藏好,每天都擦拭一番不讓它生銹,這次逃來揚州時,宋建軍沒有把它像以往那樣留在身邊,而是交給兒子讓他跟著金求德大人先去福建,把它小心收好以免遺失。今天宋建軍突然很想撫摸一下那把鐵矛尖時,卻發現它不在身邊。幾天來的謾罵、嘲諷聲,總在耳邊揮之不去,宋建軍發現自己的手又一次劇烈的顫抖,就像是復州之戰后那般無可抑制,現在再沒有黃石信任的勉勵和目光了:“侯爺,卑職無能為力了?!?/br> …… 宋建軍吞槍自盡的消息傳到趙慢熊這里時,他正忙著善后工作,這噩耗讓趙慢熊楞了片刻,搖頭道:“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這么想不開呢?” 原先赤營的營官此時正在趙慢熊身邊幫忙研究如何收攏散兵,趙慢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們欺人太甚?!?/br> 這時已經有趙慢熊的衛兵把宋建軍的遺書取來。 “唉,宋兄弟有什么未了之事嗎?我會替你辦的?!壁w慢熊嘆口氣打開看起來,里面提到之前眾人都報喜不報憂,沒人愿意觸逆鱗說不好聽的話,只有宋建軍自己說了句心里話,還立刻被群起攻之不讓他說完,現在更是把所有的罪過都往他一個人身上推。 “胡說!我什么時候也贊同出兵了?”趙慢熊看到遺書末尾時勃然大怒,上面宋建軍對趙慢熊也有責備之意,說他溜肩膀不肯承擔責任:“我也是反對的!是少侯爺堅持要出兵,我苦勸無用!”趙慢熊重重把宋建軍的遺書拍在桌面上,罵道:“這不是瘋狗嗎?逮誰咬誰!” “就是,就是,副大人英明?!卑鼘④娺B忙大聲附和道。 “通篇胡說八道,可是不明內情的人說不定還真會信了?!壁w慢熊把宋建軍的遺書點在火上燒了,立刻招呼一個親信衛士過來,讓他模仿宋建軍的筆跡另寫一封:“里面就說他自知無論練兵還是設置戰棋都玩忽職守,對少侯爺的事敷衍對付,此番大敗后自知罪孽深重難逃,畏罪自殺?!?/br> …… 看到宋建軍的遺書后,黃乃明氣得全身發抖,三下五除二把這封信撕了個粉碎:“本來我還將信將疑,枉家嚴還那么信任他!” “少帥不必自責,侯爺也是偶然看走眼了?!?/br> 幾個營官把黃乃明勸平靜以后,包將軍又嘀嘀咕咕地來見趙慢熊:“副大人,這說法侯爺能信么?” “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主張?!壁w慢熊已經寫好了給黃石的報告書,里面就說宋建軍死諫黃乃明持重用兵,不過因為涉及到少主的顏面所以趙慢熊擅自修改了一下,宋建軍的遺愿趙慢熊也替他達成了,黃乃明以后會謹慎用兵的。以趙慢熊對黃石的了解,如果說宋建軍玩忽職守然后畏罪自殺,那他多半是絕不會相信的,當然這些事情他也不會對下面的人說——反正黃石也沒有千里眼、順風耳,趙慢熊多年相處對黃石可能信什么說法、不可能信什么說法也基本摸清楚了。 …… 一晃無數年過去了。 京師,陳記訟師行。 “李訟師是老夫手下最好的訟師,包讓宋老板滿意?!?/br> 陳老板很客氣把客人指名道姓要找的人帶來,介紹雙方認識后就飄然而去。 賓主坐定后,來著單刀直入地問道:“李先生,我聽說您一貫和齊王府作對?!?/br> 年輕的訟師臉上露出一絲異色:“宋老板,我不知道京師之外有什么關于我的傳聞,不過我好端端的和齊王府作對做什么?” “你不是李家的后人嗎?” “那是上一代的事了,與我毫無干系,”李訟師哈哈大笑道:“我只是一貫和不義之人作對罷了,恰好齊王府有不少不義之人。宋老板找我到底所為何事?” 來者沉吟了一下,直截了當地說道:“李先生,我沒有多少錢,先父去世時我才十五歲,先父為官清廉,去世得又早,家里很貧寒。我的積蓄只有這么多而已?!眮碚甙岩粡垖懼鴶底值募垪l遞給李訟師:“我知道不夠,但我想告的人確實是不義之徒,而且是一大群,希望李先生助我?!?/br> …… 蕭山監察司, 蕭山監察官皺著眉頭看著面前的人:“這種荒謬的官司我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難道李訟師不知道?自殺是不能起訴的,而軍中的職責、問責更輪不到提刑司來管,更不用說這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br> 李訟師掏出一個布包,將其打開,露出里面的一個鐵矛頭:“敢請大人聽我講個故事……” 聽完故事后,蕭山監察官沉默很久,搖頭道:“太荒謬的官司了,李訟師到底想以什么題目開這個官司?如果是想要為一個人自殺找責任人的話,那還是趁早收起這份心思吧,我實在無能為力,提刑官大人也絕不會受理此案?!?/br> …… “反賊余孽,構陷誣蔑,國家忠良,含冤九泉?!?/br> 今天蕭山提刑司外面聚集了了一大群百姓,朝著那整整齊齊的軍隊方陣指指點點,剛來上班的提刑官聽到洪亮的口號聲后,皺了皺眉沒有立刻進提刑司而是向著遠處的軍隊走去。 “你是什么人?”蕭山提刑官走到一個明顯是頭目的中年軍官面前。 “大人或許不知道我是誰,但大人一定知道家嚴?!蹦莻€軍官一臉憤怒地叫道,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他的一些世交,站在他身邊的就是長青營最末一任營官的兒子,這位世交的父親死得早,但此案一起名聲也大受損害:“家嚴曾任先王的赤灼營營官一職,一生恪盡職守、為國效力數十年,接到大人的傳票后,家嚴當場就氣昏過去了……” “原來是包公子,”提刑官打斷了這個校官的自述,指著他身后的步兵方陣冷冷問道:“包公子怎么膽敢把軍隊帶來本官的衙門前?這是齊王府的授意嗎?” “大人休要血口噴人,這不但與齊王府無關,甚至也不是我帶來的?!卑傩7瘩g道:“他們都是休假的士兵,聽說有人在大人這里顛倒黑白,來抗議示威的,和軍隊全無關系?!?/br> “哦?!笔捝教嵝坦倮湫σ宦暎骸凹热皇强棺h示威,那本官限令你們不得在衙門一百米之內,一小時內最多喊五次口號?!?/br> “大人這是憑什么?” “憑本官是這蕭山的提刑官,你不滿意的話可以去找杭州府提刑司駁回,再不行還可以去浙江省提刑司告?!闭f完提刑官就掉頭走向自己的衙門。 “不許翻案,翻案就是圖謀顛覆國家!就是犯上作亂?!?/br> 背后的口號聲變得更加嘹亮。 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處理了一會兒司法公務,突然有門房來報告:“大人,有一位自稱是趙勤勇的人求見?!?/br> “快請,”見到名帖后,提刑官吃了一驚,連忙讓把來人請進來。 “國公閣下?!痹陂_國元勛趙慢熊面前,提刑官顯得彬彬有禮:“下官有什么可以為閣下效勞的嗎?” “邢大人不會不知道我前來所為何事,”趙慢熊緩緩說道:“現在京師對邢大人手中的這樁官司也是議論紛紛,邢大人,這里沒有第三個人?!壁w慢熊身體向前微微一傾:“平心而論,邢大人難道不認為這官司太荒唐了么?” “下官已經受理此案了,是不是荒唐,公堂上自有結論,”提刑官拱手道。 “這么荒唐的案子,邢大人為什么不斷然駁回,邢大人是有這個權利的,”趙慢熊質問道:“本公一點兒也不認為邢大人是這么荒唐的人?!?/br> “若是下官荒唐,杭州府還有提刑司,向上還有省提刑司,便是全省都荒唐,那還有最高提刑司?!笔捝教嵝坦俨粸樗鶆樱骸皣w下明鑒,此案既然發生在蕭山,下官怎能輕易駁回?” “本公久聞邢大人有能吏之名,絕不止一個區區的蕭山提刑官……” 趙慢熊還待多說,卻被對方立刻打斷了:“國公閣下,下官敢問,這是您隨便說說的話,還是齊王府的意思?” “這當然是我隨便說說而已?!?/br> “此次國公閣下前來下官這里,是國公大人自己的意思,還是齊王府的意思?” “好多人都是本公的舊部,一生勤勤懇懇為國效力,年老后卻被宵小誣蔑,我不過是打抱不平罷了,與齊王府絲毫無關?!?/br> “原來如此,”蕭山提刑官點點頭,從桌面上翻出一張文件,提起筆就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遞給了對面的趙慢熊:“國公閣下,這是蕭山監察司才送來的傳票,下官本打算在今天下班前簽字然后給京師發去的,既然您親自來了,那就當面給您吧。正如國公大人所說,此案涉及國公諸多舊部,而且國公閣下您也是參與人,所以得請您在公堂上澄清一下當時的情形,回答一些詢問?!?/br> 趙慢熊斂起笑容,把傳票從蕭山提刑官手中接過,接著就站起身要走。 “國公閣下且慢?!壁w慢熊回過頭,看到蕭山提刑官手中拿著另外一張文件:“這里還有一封蕭山監察司發來請下官批準的、發給陛下的傳票,剛才下官問國公是自己來還是為了齊王府而來,就是在想是不是可以由國公大人把它一起帶回去?!?/br> “不過根據國法,陛下有豁免權可以無視這張傳票,所以下官也在猶豫是不是有要把它發去京師,擔心徒勞無益?!笔捝教嵝坦僖荒樥\懇地望著趙慢熊:“國公大人,下官知道您是很了解陛下為人的,以您之見,若是下官發這張傳票去,陛下會來蕭山公堂接受問詢么?” 第十九節 糊涂 “升堂,肅靜!” 這聲高呼過后,另外四個公堂工作人員齊聲長吟:“威武!” 年近四十的提刑官一臉嚴肅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最近幾個月來每次升堂的時候這公堂上都是人滿為患,今天旁聽席上更是擠得水泄不通,連座椅的縫隙間都站滿了人。除了蕭山本地好奇的百姓外,大多都是來自全國的邸報記者,這樁案件在過去的幾個月內轟動全國,今天這些記者都焦急等待著記錄提刑官的宣判。 坐下后提刑官并沒有立刻去拾驚堂木,而是首先望向坐在被告席最左側的兩位滿頭銀發的老人,這兩個還存活于世的并參與杭州之戰的前新軍營官都低垂著頭,他們胸前掛滿了耀眼奪目的勛章。 “包將軍、史將軍,你們卑鄙的行徑令人不齒,”提刑官大聲地斥責兩位老將軍道:“你們的所作所為令我們的國家、我們的軍隊還有執政王陛下蒙羞,讓所有為我們國家努力效勞的人蒙羞!” 說完提刑官重重一拍驚堂木,本來就鴉雀無聲的公堂上更是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清楚地聽到。 “蕭山監察司起訴被告合謀殺害宋建軍,本官認定被告無罪?!?/br> “蕭山監察司起訴被告合謀偽造自殺現場,本官認定被告無罪?!?/br> “宋家遺族訴軍隊用人不當,蕭山提刑司對此沒有管轄權,駁回?!?/br> “宋家遺族要求軍隊修改戰史有關杭州之戰部分,蕭山提刑司對此沒有管轄權,駁回?!?/br> “宋家一組要求軍校修改現有教材中有關杭州之戰部分,蕭山提刑司對此沒有管轄權,駁回?!?/br> …… 一口氣說完所有不利于原告宋家的判決后,提刑官頓了一頓,加重語氣說道:“宋建軍是軍人,無論軍隊對他做了什么都不在本官管轄范圍內,但他的遺孀和孩子們不是。軍隊因為一些見不得人的理由,對死者的遺族隱瞞事實,對宋建軍死因的大肆造謠也給他的遺族造成極大的傷害……” 洋洋灑灑講解了一番自己宣判的理由后,提刑官宣布:“軍隊對宋家遺族的損害,不是處于軍隊內部而是發生在軍隊和平民間,這損害的原發地是蕭山,蕭山提刑司對此有著當然的管轄權,本官判軍隊要賠償一百萬給宋家遺族?!?/br> 公堂上此時只有密密麻麻地筆紙摩擦聲,所有的記者都低著頭飛快地記錄著提刑官的發言。 “雖然宋家沒有要求,但本官還額外命令軍隊……”提刑官看著被告席另外一側,那里還有三個正襟危坐的軍人,他們是軍方的過堂代表,一個個腰桿挺得直直的,身上穿著筆挺的軍裝,目不轉睛地望過來,提刑官一指坐在原告席后的方向:“向宋教官的兒子鄭重道歉?!?/br> 見三個軍方代表沒有立刻反應,提刑官盯著他們說道:“若軍隊對本官的判決不服,可以向杭州府提刑司上訴?!?/br> 事先這三個軍官已經同軍隊的訟師討論過判決問題,提刑官的判決并沒有太出乎他們的預料,這樁陳年舊案已經變成了軍隊不堪忍受的丑聞,軍方的訟師強烈建議接受所有的可忍受裁決。向杭州府上訴最好的下場就是被駁回,萬一杭州府的提刑官重新受理此案的話,那么軍隊就還得忍受幾個月的丑聞折磨,在公堂上被質問得體無完膚。 三個軍官同時站起身,整齊的轉身向著宋建軍的兒子,摘下帽子抱在臂中,向他彎腰九十度深深鞠躬,保持這個姿勢幾分鐘之久才緩緩抬起身,然后利落地轉身重新面向蕭山提刑官:“大人,軍隊接受判決,放棄上訴?!?/br> “被告可以走了?!碧嵝坦儆种刂匾慌捏@堂木:“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