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子君……我回不去了?!痹S平知道自己勢必死于此地,覺得意識已經漸漸模糊。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趴著,閉著眼,一陣陣地天旋地轉。身上似乎已經不再感到疼痛,只是耳朵里轟轟地響,幾乎要被那密如雨點般的金屬敲擊聲震聾。 隱隱約約的,許平地感到有一只手扳住自己的肩膀,把他猛地翻過來。身體被劇烈地晃動著,疼得痛不欲生,接著頭盔又被人猛地扯下。耳朵里似乎還在叮咚亂響,讓許平什么也聽不清。他閉目待死,但卻沒有預料中的刀刃落下。身體又被猛烈地晃動起來,還有一個細小的聲音擠入他的耳朵:“老許,老許!” 許平吃力地睜開眼,面前一張金屬的面具,還有一雙一眨不眨盯著他的眼睛??匆娫S平睜開了眼,那人把面甲一撩,露出其后曹云那張熟悉的面容:“老許,你還好么?” 許平迷迷糊糊地在曹云的攙扶下坐起。身邊橫七豎八躺著幾個叛軍士兵的尸體,曹云半跪在許平的身邊,染血的長刀就橫在他的腳邊。曹云焦急地催促著:“快起來!” 許平神情恍惚地站起身,四下張望著,遠處更多的叛軍士兵正紛紛趕來。曹云二話不說地把許平架上馬,問道:“老許,你還能握韁么?” 手套已經破了幾個洞,許平把它扯下,活動幾下手指,發現手并沒有什么毛病。他握住韁繩叫道:“沒問題,快上來,我們走?!?/br> 曹云回首望望越來越近的一群叛軍,再遠處是不久之前抵達戰場的叛軍大隊人馬。他松開自己坐騎的韁繩,仰頭對許平叫道:“大人快走,卑職斷后?!?/br> 說著曹云退開一步,右手緊握著長劍,左手揚起馬鞭:“天下可以無云,不可以無大人?!?/br> 許平一愣,立刻反應過來,這是曹云最喜歡看的三國志通俗演義里的一句話。他焦急地伸手攔住鞭子,大叫道:“老曹,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說這個?!?/br> 曹云高舉著的馬鞭停在空中,片刻后突然重重地抽落,沒有抽到坐騎而是直接抽到許平的手。這一鞭打得好重,把許平的手都抽出血來,許平的手如同觸電般地縮回去。許平看見曹云雙目盡赤,眼眶幾乎都要瞪得炸開,朝許平怒喝道:“汝欲吾等枉死乎!” 跟著曹云又是猛地一鞭打向戰馬的臀部,戰馬一聲嘶叫就騰空躍起。許平身體一震,本能地握緊韁繩控制坐騎。再回首時,曹云已經在十數米外,正繃著嘴盯著他看,一臉的嚴肅和決然。 “老曹!”許平痛哭出聲,只覺得眼淚正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在朦朦朧朧的淚花間,他看見曹云落下面具轉過身,雙腿叉x開穩穩站住,挺身面對已經沖到他近前的大批叛軍士兵。 馬兒在道路上疾馳著,而許平則伏在老友的坐騎上,抱著馬兒的脖頸嗚咽不已。這樣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跑了多久,許平再次抬頭四望時,發現自己已經偏離道路,面前不遠有個不知名的丘陵,這景色肯定是他來時沒有見過的。 胯下的戰馬似乎已經疲憊,許平聽憑它緩慢前行,一邊四下張望,想尋找些能夠用來辨別方向的景物,不過他始終沒能找到。胸中好像有團火焰在燒,嗓子里也辣辣的。當許平看見一條小溪后就跳下馬,趴在水旁痛飲起來。馬兒也彎下長頸和他一起飲水。 潑在臉上涼涼的溪水讓許平昏沉沉的腦袋清醒了許多。隨著這清涼感透入體內,許平感到自己的眼眶又開始發熱,他再也抑制不住,隨著一聲抽噎,淚水又一次滾滾而下。全身又開始發痛,尤其是被曹云鞭打的左手,上面一條觸目驚心的紅痕,整個手掌都腫起來,好像饅頭一般??墒潜绕鹪S平心里的哀痛,這又算得了什么呢? 站起身后,許平望了望太陽,確定自己走錯了方向,現在不但沒有脫離險境,而且還被叛軍將自己和吳忠的部隊隔開了。他低下頭仔細檢查著剛才走過的土道,果然,在來路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跡,由遠及近一片清晰可辨的馬蹄印。許平沉吟片刻,把刀痕密布的鎧甲脫下來放上馬背,牽著馬走了幾步觀察印跡,接著他又干脆把內襯的皮甲背心、頭盔和其他所有能拋棄的東西都取下來,在馬背上捆好。 做完這一切后,許平用力地拍了拍戰馬,看著它得得地小跑著消失在前方小路上,然后就拔腿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手銃和佩劍都已經丟失,懷中只剩幾個小錢。許平折了一根樹枝,強撐著前行。先在小溪里涉一段水,然后挑個巖石處上岸,擦干靴子上的水,又用干燥的土掩埋了濕跡,他進入旁邊的樹林中。許平感到自己已經精疲力竭,不過他知道還沒有擺脫被追蹤的危險。他必須從這個樹林里穿過,借助地上的落葉掩蓋自己的行跡。只有徹底擺脫潛在的追擊者,才可能安全地回到自己軍中。 鑒于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許平明白不能冒險去找百姓協助。他懷里的錢或許能夠買點食物,但難保村民不立刻向山東叛軍報告,尤其是在目前官兵形象如此惡劣的情況下。 許平默默思考著,一旦遇上陌生人該如何編造謊言蒙混過關。步履艱難地在樹林中潛行,直到太陽西沉,他還不曾遇到任何樵夫或獵人,這讓他感到十分幸運。樹林里不時有一些小土丘,在太陽落山前,許平站在土丘上望見林木稀疏的地方,隱約一個小村中升起裊裊炊煙。進去討一碗飯吃的欲望是那樣的強烈,但許平計算著這里到戰場的距離,終于還是搖搖頭,決定繼續在林中潛行,等到達更安全的地段再向人求助。 此時許平的兩腿就像灌了鉛一般地沉重,腦袋也一陣陣地發暈。盡管如此,他仍不斷提醒自己必須趕夜路繼續逃生。為了讓自己能夠有體力繼續前行,許平決定稍作休息。他靠著一棵樹坐下后,疲乏感頓時鋪天蓋地般涌來,這本也在許平的預料之中,只是這洶涌的程度還是有些超出他的想像。 “不能在這里倒下,我的命是老曹拿命換來的,張大人、江一舟和余深河還等著我去給他們討還公道,子君還在京師等著我回去?!痹S平在心里默默念道。他靠在樹干上一動不動,全身都在抗議他繼續趕路,不過許平的決心不為所動。他感到體力稍微恢復一些后,就對自己說:“我再數一百下,然后就起身趕路?!?/br> “一” “二” “三” 許平在心里緩緩地數著,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閉上眼沉沉地睡過去。 …… 如此同時,山東叛軍已經對戰場進行了大致的清理。他們的首領季退思騎在馬上,聽著一個一個部下不停地趕來匯報。在季退思身旁,有一個人面含微笑,和他并駕緩行。他對季退思拱手祝賀道:“大王威武,大煞官兵氣焰?!?/br> “多謝?!奔就怂紝Υ巳松鯙榭蜌?,聞言拱手回禮:“此番擊敗新軍,多虧闖王送來的這批火藥,還有情報?!?/br> “昏君無道,天下英雄共伐之。吾主與大王同氣連枝,不必說這些客氣話?!蹦侨说?。 叛軍以往雖然繳獲過不少火器,不過由于極其缺乏火藥,所以大多派不上用場。山東叛軍原是明軍的火器部隊,舉起叛幟后手中有大量火器,但十數年來流動作戰,幾乎徹底退化為冷兵器部隊,這次組建火銃隊都極為艱辛。 幸好聽說朝廷要大舉進攻山東叛軍后,李自成派人運來一些火藥。雖然數量不太多,卻這卻是各路叛軍都極為缺乏的物資。這批雪中送炭的火藥,在叛軍阻擊山嵐營突圍時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叛軍的火器大發神威,在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的戰斗中,給沒有防備的山嵐營以重創,并且直接擊斃了山嵐營的指揮官。 上次北直隸一戰,新軍的盔甲就給季退思留下了深刻印象?,F在新軍更是幾乎武裝到牙齒,不要說叛軍的弓箭,就是刀劍、長槍都無法對新軍官兵構成嚴重威脅?!靶萝姷目桩斦媪说?,幾乎就是刀槍不入?!奔就怂嫉溃骸翱磥碇挥杏瞄_山斧和鐵錘,才能傷害他們?!?/br> “是啊,”那個闖王的使者也附和著。他此番帶來了幾百闖營部眾,旁觀過數次戰斗,黃石手下強大的武器和堅固的盔甲,讓這些首次見到新軍的河南叛軍大為震撼。 “我們出動五萬兵攻打六千明軍,最后還被他們跑掉大半,我的損失還這么大?!奔就怂悸曇衾餄M是沮喪,為了震懾新軍、鼓舞士氣,他不惜血本地打算殲滅一到兩個新軍營,更挑選最孤立的兩個新成立的營來打。雖然打贏了這一仗,但季退思卻沒有多少欣喜之情,因為他心里很清楚——不能指望明軍每次都犯指揮錯誤。有黃石在背后cao控的明軍竟然也會犯下這種戰略大錯誤,這令季退思幾乎不能置信。 闖王的使者聞言也沉默不言,相傳新軍已經有十營三萬之眾,如果每支新軍都是長青營這種戰斗力的話,那么闖營將士能否抵抗新軍的進攻,使者是沒有太大信心的。 這次季退思雖然繳獲了大批盔甲,但新軍使用的都是板甲,這種板甲的防御效果比以往遇到的明軍軍官所用的鱗甲效果還要好。但是對叛軍來說,卻比鱗甲還難以修復。那些鱗甲只要更換破損的鱗片就可以再用,可是板甲一旦被暴力破壞,卻無法進行修補。 “火銃,需要更多的火銃……”季退思輕聲自言自語道。在這次繳獲的軍械中,季退思最關心的就是火銃的數量。新軍的火銃質量遠勝過以往的任何明軍。至于火藥問題,只能以后再慢慢想辦法。 一個叛軍小頭目走上近前,向季退思報告道:“大王,小的又找了三個俘虜驗明正身,那兩顆首級確實是長青營曹云和江一舟的?!?/br> “嗯?!奔就怂键c點頭,他知道這二人都是長青營重要的軍官。另外,俘虜還辨認出來幾個長青營指揮同知的近衛尸體,這顯然說明許平的近衛已經潰散。從幾個部下匯報的戰斗經過來看,似乎許平是單騎從戰場上逃走的。 季退思已經下令全力搜索戰場,還派出人馬循著許平逃走的路線追擊,不過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傳回來。這期間,又有人來報告,已完成對俘虜的清點,加上在隔馬山老營投降的明軍傷兵,一共有七百余人被叛軍俘虜。 當部下詢問該如何處置這些戰俘的時候,季退思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道:“先關起來,嚴禁濫殺?!?/br> “是,大王?!?/br> 闖王的使者聞言微微搖頭,見季退思看向自己時道:“若是其他的官兵,哪怕就是一萬人,放了也就放了,不過鎮東侯的部下可是不同?!?/br> “是啊,別看只有幾百人,比其他各鎮的幾萬兵還要厲害?!奔就怂家餐怅J營使者的觀點。這些人用又不敢用,萬一逃回去,那么下次不知道要用多少條性命去換。但季退思卻不打算殺俘,他對闖營使者道:“長青營的張南山,曾經與我有舊?!?/br> 季退思說起快三十年前的往事。他在跟隨孔有德、黃石逃亡去旅順的路上,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同為孔有德部下的父兄,為掩護孔有德和黃石脫險而戰死沙場。黃石的部下張承業對季退思、肖白狼這幾個孤兒很好,在旅順時始終照顧他們,一直到分手。今晨張承業飲彈自盡,季退思明知中計,仍信守昨夜對張承業的承諾,下令照顧留在隔馬山大營中的新軍士兵,并告訴他們,如果投降自己就可以免死。 談話間一個叛軍急匆匆趕來,高聲報告道:“大王,我們找到許平的坐騎了!” 幾個叛軍士兵捧著許平的鎧甲上前。他們一路循馬蹄印追擊,最終發現正在吃草的馬兒,還有它背上的鎧甲等物。 “開始看見馬蹄印變淺的時候,卑職們就有過懷疑,不過想到可能是許平這廝扔掉了盔甲逃亡,所以也就順著馬蹄印繼續追下去。等發現了馬,卑職就回頭從馬蹄印變淺的地方繼續找。這廝好像逃進了一條溪流,不知道是向上游還是向下游去了?!?/br> 因為天色已晚加上人手不夠,這個幾個叛軍只好悻悻然回來復命。 季退思拿起許平的盔甲仔細檢視,良久后頗為遺憾地道:“似乎沒有受到重傷?!?/br> “是的?!蹦莻€叛軍小頭目點點頭,昂首道:“大王,但是他沒有馬絕走不遠?!?/br> 據俘虜供稱,許平前一天已經負過傷,今天逃走時似乎體力已盡。那個叛軍頭目信心十足地說道:“這廝很可能去向村民求助,起碼他要吃飯。卑職認為,只要派人去向周圍幾個村子詢問是不是有生人來過,找村子里的人或者砍柴的人買過食物,就可以找到他的蹤跡?!?/br> “嗯,去吧,活要見人,死要見尸?!?/br> 叛軍頭目領命退下后,季退思看見身旁的闖營使者臉上掛著微笑,就為自己的鄭重其事解釋道:“新軍,任人唯親、結黨營私,舊人的豪氣大不如往昔,新人幾乎全是無膽鼠輩,見功則一擁而上,見敗則哄然四散,只會仗著鎮東侯當年的余威狐假虎威,擅長的是勾心斗角而非戰陣之術,不過我之前還萬萬沒想到,鎮東侯的手下將領,竟然也會有人不經一戰就拋下自己的營臨陣脫逃,而且還會有這么多!上次直隸擊潰東森營我還曾以為是僥幸……”此戰季退思繳獲了不少新軍情報,其中包括大量新軍的推演預案,一開始季退思還很認真地去看,但很快就啼笑皆非,有一份推演是采用遼東的經驗來估算山東的氣溫,還有一份則是參考云南的條例,一本正經地把山東的叢林當成西南的來推測會給在軍事行動造成什么影響,還有許多類似的——就連足不出戶的書生都會覺得荒唐不堪的條例推演,居然被堂而皇之地寫在新軍的推演預案上而無人質疑,最讓季退思覺得諷刺的是,每一份報告的最后,那些久經戰陣的武將居然也會簽名表示同意這些親朋晚輩的推演,而新軍參謀司——季退思真的懷疑,這確實是那個大名鼎鼎,讓敵人聞風色變,令他高山仰止的長生島參謀司的傳承么? “個別一兩個還算湊活的,也是墨守成規之徒,哪里有一點鎮東侯當年的氣魄手腕?我本以為新軍中再無敢擔責之人,只要困住一營的傷兵就困住了他們全軍,還是小看了張承業啊。山嵐營的方明達我也很熟,當年他是楊將軍的親兵,只知道唯鎮東侯與楊將軍是從,關鍵時刻不敢承擔重任,若那一炮打死的是張承業而不是方明達,估計就他就會坐死營中,讓我能從容挖壕困死這兩個營了?!奔就怂几袊@一聲,想著黃石當年的冷酷無情:“不可小視許平此獠,新軍中年輕一代此獠最有章法、氣概,雖然還遠不能與鎮東侯相比,但頗有幾分鎮東侯年輕時的狠辣作風——敢跑,敢親身斷后。此番若不能將其斬殺,讓他帶著鎮東侯練出來的兵,用著鎮東侯造出來的武器,日后必是我輩的大敵?!?/br> 北直隸之戰許平的堅毅就給季退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次山東一戰前期幾次打得季退思措手不及,給他側翼的壓力非常大。而解圍、斷后戰后,許平的行動也極為迅捷,差一點就從幾萬叛軍的重重包圍中全身而退。 而且季退思派去整理張承業遺物的人,發現了張承業在幾封來不及送出的報告中,向黃石稱贊許平的軍事才能,認為必定是新軍未來的良將:“才從軍不久,就敢不夾著尾巴做人,不避人言幫鎮東侯彌補條例的不足,就這一點也比那些混吃等死的酒囊飯袋強上百倍了?!?/br> “大王所言極是?!标J營使者正色道:“早在來大王這里之前,吾主和恩師對我說起過他?!?/br> 季退思知道對方口中的恩師是指牛金星,他本是舉人出身,因犯案落下死牢,恰好李自成攻破縣城,牛金星才撿了一條命,也就此投入闖王軍中。牛金星是迄今為止唯一投身叛軍的有功名在身的人,也深為李自成所倚重。季退思忍不住問道:“闖王和牛先生怎么說?” 使者臉色凝重:“我恩師說:若是這些非鎮東侯將門子弟出身的新軍將官落敗,必要趕盡殺絕?!?/br> 有讀者抱怨更新量少,這個實在難辦,今天多更一些吧,不過以后還是會少。 本期投票結果出來了。 張承業,不是戰場上自盡,吳忠,脫逃。多項選擇中兩個投票最少的選項正確。 第十八節 隱姓 耳邊傳來隱約的人聲,許平已經恢復意識很久了,不過他還是沒有開眼,保持著現有的姿勢不動,閉著眼豎著耳朵仔細聽著,微微挪動手指,摸索偵查著自己周邊的情形。很快他就確信自己沒有被捆住手,身上還蓋著被子,于是就輕輕地動了一下腿腳,準備做進一步的偵查,確信自己腿也保持自由后,許平微微供了一下腰,試圖探察傷痛和體力,卻不想此舉讓床發出“吱呀”一聲。 旁邊人的細語聲立刻停止,紋絲不動的許平感到有一個人走到自己身邊,似乎正俯下身來觀察著自己。 許平依舊一動不動地躺著。那個人駐足良久,發出一個聲音:“公子,您的屬下似是醒了?!?/br> 又是一陣交談聲入耳,隨著幾句簡單的吩咐,許平聽到一片嘈雜的走動聲,好像有人正離開這個屋子。在許平正猶豫著是不是應該睜眼的時候,他再次感到有個人輕手輕腳地走到身旁,在他耳邊低聲道:“這位……先生,可是醒了?” 眼見已是喬裝不下去,許平就睜開眼,白茫茫的光亮一下子涌入眼簾,讓他不由得把眼瞇起來。許平順著人聲掉轉過頭,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人影,自己的眼睛似乎完全不能適應室內的亮度,連近在咫尺的人也根本看不清面容。 人影在許平眼前晃動著,再次聽到對方壓低嗓音傳來的話語:“先生還是安歇吧。嗯,好叫先生知道,鄙人有個小商隊,對外面的人只說先生姓張,是鄙人的一個鏢師。唐突了,還請先生恕罪?!?/br> 說完后,那人就躡手躡腳地退出房去,還輕輕把門關上。禁不住亮光的許平又把眼合上,靜靜地躺在床上揣摩著自己的處境。 再過些時候,等許平第二次睜開眼并試圖坐起身時,一個人走入房中來到許平的床邊,把端在手中的碗捧到他的身前:“先生,喝點粥吧?!?/br> 許平聽出就是剛才那人的聲音。聞到粥的氣味后,他的鼻孔不由自主抽動幾下,猛地感到已是饑腸轆轆。他坐起身,感到傷痛雖然沒剩多少,但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許平向那人大聲道謝,然后一邊接過碗,一邊輕聲問道:“壯士何人,在下現在身在何處?” 那個人沒有回答許平的問題,而是反問道:“先生可是姓許?” “在下正是許平?!睅缀鯖]有任何遲疑,許平就坦然承認身份,說完繼續小口喝粥。 “許將軍?!蹦侨苏f話的口氣頓時變得更加恭謹起來,只不過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壓得很低:“將軍現在身處險境,草民無禮冒犯之處,萬望將軍恕罪?!?/br> 那個人向許平介紹道,他們現在所處的村子,正是幾天前、準確地說是三天前許平昏睡過去前看到的那個村子。幾天來許平一直昏迷不醒,而大獲全勝的叛軍則一直在四周搜索他的行蹤。眼下許平的身份是這個商人的一名隨從,這個商人替他瞞過季退思的耳目,更在村民面前掩護了許平,讓他得以在這個地方養息。 對這位商人的話語許平并非感到很吃驚,清醒過來沒多久,他就意識到自己還處于叛軍的控制區內,不然別人也就沒有必要讓自己隱姓埋名。商人說這段話的時候,許平一直低頭吃那碗粥,對這種商人許平也是有所耳聞的——他們是最膽大包天的一種人。自從中原烽火遍地,這些影子一樣的人就行走于朝廷和叛軍交戰區之間,向叛軍出售他們急需的糧食、布匹,甚至還有鋼鐵和火藥,而從叛軍手中收購鹽、人口,還有叛軍擄掠來的金銀財寶。 這些商隊是徘徊在戰場上的魅影,是叛軍得到朝廷嚴禁的各項物資的供應者,因此也是叛軍的好朋友和朝廷眼中的罪人。許平不止一次從邸報上看到,朝廷將這種資寇的商人明正典刑。隨著戰事的惡化,這些年來對他們的處罰也不斷加重,去歲朝廷已經把這種罪行的懲罰提高到首惡、脅從一律問斬,家族充軍流放的地步——這甚至已經高于對那些參與叛亂的叛軍小頭目的懲罰。 雖然朝廷的懲罰日趨嚴厲,但是朝廷失去控制的土地越來越多,這些商隊的數量反倒有愈來愈多的趨勢——戰亂和高額的榷稅讓無數商家面臨破產,他們看到那些鋌而走險的同行從叛軍手里賺回大包小包的金銀,一次深入叛軍控制區就能贏回十倍、百倍的利益。而各軍將領對朝廷的禁令充耳不聞,不消說這些商隊可以給他們賄賂,就是出售給叛軍的鐵器和火藥也是從這些官兵的庫房中流出的。更重要的是,這些軍隊也都有求于商隊,官兵同樣要購買物資,并出售他們“剿匪”后所得的贓物,而這些商隊都同時做黑白兩道生意。 如果是以前的話,許平一旦發現做這種生意的商隊,就算他不會立刻喝令衛兵將人拿下,也斷然不會與他們交談。因為他總覺得,正是這種人的存在,才讓自己的部下要冒更多的生命危險。今天許平仍然難以抑制長久以來對這種人的厭惡心理,但是他完全不會表露出來,畢竟眼前的這個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者說,現在自己的性命也仍然掌握在對面這個看起來謙卑的商人手里。 “救命之恩,在下沒齒不忘?!痹S平斟酌著詞語,對眼前的人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日后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尊駕盡管開口?!?/br> 對面的人連道不敢,不過眉梢間還是露出些許按耐不住的喜色:“回將軍話,小人姓鐘,賤名龜年?!?/br> 鐘龜年長得眉清目秀,看上去不到三十歲,談吐斯文有禮,宛如濁世佳公子,和臉上的獻諛之色頗不相襯。許平更注意到他手指保養得很好,身上衣衫的織料雖然不是很名貴,但也絕不是平常百姓穿得起的,顯然出身富貴人家。由此,許平斷定對方絕不是因為衣食所迫才走上這條路的。他估計對方的家族原本就是大商世家,很可能平素就是做大宗軍旅生意的,這樣的商家與叛軍交通最是方便不過,風險也小很多。 雖然對這種勾結叛軍的大商家最為厭惡,不過許平也知道這是眼下的大勢所趨,不但軍中人人有數,就是廟堂上的大臣也對此心知肚明。如果北虜不能向晉商購買物資,那他們歷次入寇劫掠大量金銀細軟又有什么用呢?而如果沒有人暗中向北虜出售大量的硝石火藥以及鐵器,那他們用來對抗明軍的大炮、盔甲和刀劍又是從何而來呢?只是若無晉商和這些商隊,明軍自己的物資也無法維持,富商有大批子弟讀書做官,朝中閣老李建泰更是晉商豪門……許平不禁想到,黃石極力主張軍隊要建立自己完善的后勤制度,擺脫對商隊的依賴,或許這正是黃石的初衷所在吧。 無論如何,面前的這個人都是許平的救命恩人,因此他對這個人許下的諾言也并非權宜之計,許平更不打算在脫險后恩將仇報去出賣他。雖有朝廷大義重于泰山一說,但許平已經暗暗打定主意,日后自己會設法去勸說此人不要再和叛軍做交易,這樣于公于私都對得起良心,當然這些要等自己脫險以后再說。 “還有一事……”鐘龜年吞吞吐吐地說道:“許將軍,這村里的人都是愚民愚婦,多受賊人的蠱惑……” “鐘兄有話請講?!?/br> “嗯,是這樣的,小人說將軍是我的一個屬下,這個受傷么……”鐘龜年一邊察看著許平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說道:“小人告訴這村子里的人,說商隊被亂兵洗劫,將軍是為了保護小人才負重傷的,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我是為官兵所傷,我知道了?!狈旁谝郧?,說不定許平還會有些生氣,不過從這次出兵山東后的見聞來看,鐘龜年的說辭不但不是對官兵的污蔑,反倒是最能取信于人的理由。許平不以為忤的點點頭,下床站起沖著鐘龜年抱拳道:“少東家,張平有禮了?!?/br> 許平仔細打量自己所處的房子,發現這屋子不像一般農家那般簡陋,走出這間房后竟然還有一個前堂,擺著八仙桌和幾把木頭椅子,桌上還放著幾本書籍。家里年輕主婦的衣服干凈整齊,而且頗為持禮,許平道謝時她斂身回禮,然后就躲回后堂去了。 滿心狐疑的許平尚來不及向鐘龜年打探,就見一人大步跨入前堂。來者是個二十五歲上下的年輕人,打扮不似鐘龜年手下的鏢師,倒像個讀書人。那個年輕人進門后沒有對鐘龜年或是許平打招呼,而是徑直走到一個條案前,抽取出三支香點燃,插進香爐里,恭敬地向案上的牌位拜了三拜,朗聲道:“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孩兒回來了?!?/br> 年輕人給父母上香時,許平和鐘龜年都默然不語。本已退入后堂的主婦此時已經出來,她安靜地等年輕人禱拜完畢后,趕快跑過去,替他取下背上的包袱:“相公,一路可好?” “有勞娘子掛念,都好?!蹦贻p的主人把包袱連同外衣都一并交給妻子。他看見妻子接過東西后沒有立刻離去,仍舊充滿期待地望著自己,就搖搖頭嘆道:“都不在了?!?/br> 女人臉上神色一黯,抱著衣服低著頭快步跑回房里。主人向許平看過來:“張爺,身子可大好了?” 許平自然是連番稱謝,主人擺手表示不必客氣。接著他又看向鐘龜年:“鐘爺,您這可是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