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在蒙頭大睡以前,林光義還評價道:“許兄弟也是大風大浪都見過的人了,這么點小事還這么想不開,真不像個男人?!?/br> 曹云此刻聽到林光義又在背后嘟嘟,不耐煩地說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烏鴉嘴?!?/br> 校場上列隊的眾人已經向宋建軍敬禮完畢。 “鄒大,趙白羽,倪如云,李仁……”宋建軍慢慢地報著人名,聽到自己名字的幾個軍官雖然竭力保持鎮靜,但是都掩飾不住歡喜,咧開嘴笑了起來。 轉眼間宋建軍就念出四個名字,許平感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地跳動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宋建軍的嘴唇,屏住呼吸等著。 “余深河?!彼谓ㄜ娊K于念出第五個名字。 余深河站在許平身邊,并沒有如同其他人那樣大喜,他看了許平一眼,似乎帶著一絲慚愧。此時的許平如同木頭般面無表情。余深河不敢多耽擱,大聲答應道:“卑職在?!比缓蟪隽邢蚯白呷?。 接下來,宋建軍大聲地向這五個青年軍官祝賀,并正式確認他們將得到千總的職務和百戶的世職,然后給全隊人訓話。不過到底宋建軍都說了些什么,許平一個字也沒有聽清,傳入耳中的那些聲音就好像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許平麻木地站在隊伍中,直到轟然響起一陣彩聲,讓許平全身哆嗦了一下,原來是宋建軍已經宣講完畢,旁觀的人正向那些幸運兒大聲地道喜。 許平竭力讓自己不失態,但是他連虛假的微笑都無法擠出來,幸好……幸好沒有人注意到他。余深河正和其他人一樣笑逐顏開。只有宋建軍掃了許平一眼,但目光也沒有多做停留。 好不容易捱到宋建軍喝令:“解散?!?/br> 此時許平覺得自己快要失去控制,他晃動一下硬直的身體,準備混在眾人中離開。 不幸的是,宋建軍的命令傳來:“許平留下?!?/br> 許平緊緊地繃著嘴,他知道現在自己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校場周圍有些旁觀者沒有散去,教導隊里很多人都認識許平,就算不認識他們多半也聽說過許平的名字。 雖然眼睛望著前方,但是許平感到周邊有許多目光聚集在自己的身上,還能聽到竊竊私語聲,這讓他如有鋒芒在背:“此時校場的周圍的人,應該都在看我這個傻瓜吧?” 宋總教官一直等到其他的軍官都遠遠走開,才緩緩走到許平身前,開口說道:“許教官,此次演練,你的成績是第一?!?/br> 許平咽了口唾液,他本想禮節性地回答一聲:“是”,但臉頰上的肌rou只是抖動了幾下,沒能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嘴都沒能張開。 不過對面的人似乎也不以為許平失禮,自顧自地說下去:“侯爺讓我告訴你,昨天是他親手把你的名字劃掉了,還讓我問你,明不明白其中的緣由?” “卑職……卑職……”昨天晚上江一舟的話仿佛就響在耳邊,那聲“明白”在許平的嘴邊打了幾個轉,他低聲回答:“卑職不明白!” 許平微微垂下眼皮,又重復一遍:“卑職不明白?!?/br> “我覺得許教官很明白?!彼谓ㄜ婎D了一頓,見許平仍垂首不語,就繼續說道:“不僅許教官很明白,而且這校場上的眾人也不會有一個人不明白。許教官你知道新軍的條例,心里的話盡管大聲說?!?/br> 許平輕輕地說道:“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br> “是的,但你并沒有因為那件事受到懲罰?!?/br> 這話傳入耳中后,許平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大聲地說道:“卑職不服,卑職已經向全軍做過檢討!” 宋建軍的口氣變得嚴厲起來:“你心里真的認為那是懲罰么?” 許平再次把頭低下,片刻的沉默后,他不帶感情地回答道:“回大人,不是,卑職心里不認為那是懲罰?!?/br> “全軍恐怕也沒有一個人這么認為?!彼谓ㄜ姷恼Z氣變得更加嚴厲:“軍中不但不會因為這個判罰而對軍法心生畏懼,反倒人人心里暗暗羨慕?!?/br> 又是片刻的沉默,宋建軍再次問道:“現在,許教官對于剝奪你世職的決定,心服了么?” 許平淡淡地說道:“服了?!?/br> “很好?!彼谓ㄜ姯h顧一下校場四周,教導隊的眾多學員都遠遠地向著他們二人看過來,“現在,大家大概不會再像以前那么羨慕你了?!?/br> 許平低著頭沒有再說什么。 兩個人又靜立片刻,宋建軍再次打破沉默,不過不是許平預料中的那聲“解散”。 “但是許教官的各項考核、演練都是第一,練兵總理大人絕不會賞罰不公,也不想讓新軍將士誤以為:一個人只要犯過錯,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彼谓ㄜ娸p聲喝道:“許平!” “卑職在?!痹S平應聲答道,按照軍規要求抬頭挺胸。 “教導隊教官許平,經教導隊舉薦,練兵總理大人批準——”宋建軍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宣布:“特授予長青營指揮同知一職、加新軍游擊銜,協助長青營指揮使張將軍管理營務?!?/br> “卑職——”許平使勁地挺直腰桿,鏗鏘有力地回答道:“遵命!” 宋建軍微笑起來:“恭喜了,許游擊、許將軍——以后,你在我面前就不必自稱卑職了?!?/br> 長青營是新軍里剛剛成立的野戰營,骨干就是德州一戰中的那些補充兵,所以許平對這個營比較關注,他聽說那些參與德州一戰立功而被送入教導隊培訓的人,都會盡數被派遣到這個營任職。 “參加過德州之戰的那些人,包括你的老兄弟余深河,都去長青營效力?!彼谓ㄜ娫俅未_認了這一點,微笑著對許平說道:“許將軍,去把你的世職贏回來吧,我等著聽你的捷報?!?/br> 許平用力地抱拳行禮,滿腔的感激之情:“謝總教官,末將一定不負總教官的期望?!?/br> 最后一次向宋建軍敬禮告退后,許平轉過身緩緩向那些仍在遠處等著他的朋友們走去。余深河一臉肅穆,曹云、江一舟不茍言笑,許平從大家臉上看到的全是同情和惋惜。 首先開口的余深河顯得很不安,輕聲說道:“許大哥,真對不起……” “你有啥對不起的?!绷止饬x跳出來打斷了余深河的道歉,沖到許平身邊用力地拍打著他的肩膀:“許兄弟,我們說好了請你喝酒?!?/br> 見許平目光閃動,林光義連忙解釋道:“沒別的意思……” 話說了一半就停止了,林光義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他一愣之后就笑起來,推了許平一把:“男子漢大丈夫,別婆婆mama的,沒啥大不了的,走,喝酒去吧?!?/br> “確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痹S平點點頭,看向余深河飛快地說道:“余兄弟,我聽說你被任命為長青營的了?!?/br> 余深河緩緩地點頭,道:“是的?!?/br> 許平又轉頭問江一舟:“江兄弟,你也會去長青營吧?” “正式的命令還沒有下來,不過宋教官是這么和我說的,讓我做好準備去長青營報到?!苯恢垡颤c點頭。新軍擴編,為了增強凝聚力所以把曾經在一起共事的人安排在一個作戰單位,不但江一舟,就連曹云也可能被安置在長青營,這個營將是新軍的第十營,目前還是等待填充人員的空架子。 “我剛剛得知,我已經被任命為長青營指揮同知,正式的任命估計這兩三天內就會下來?!痹S平盡力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說完自己的職務,看著他的朋友們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許平微笑著說道:“能和兄弟們在一起,真是最好不過?!?/br> 面前的幾個人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許平又是一笑:“今天還是我請你們喝酒吧。不過,我還得再叫一個人?!?/br> …… 許平、曹云他們幾個都穿著最普通不過的教導隊軍裝,今天林光義也穿著不起眼的新軍制服,他們一行來到新軍直衛大營前,林光義道聲“得罪“就急忙跑進去通報。沒有讓幾個人等多久,金神通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來,今天他又穿起上次和許平一起去趙府時的那身軍法官的黑衣。 “金將軍?!奔热皇窃诒娙酥?,許平就行了一個大禮。 “許將軍,真是可喜可賀!”金神通笑嘻嘻地看著許平,向著他連連拱手:“許將軍與本將已是平級,可真不敢當這種大禮?!?/br> 緊跟在金神通背后的林光義聞言一呆,不等他說話許平就已經不滿地責備道:“林兄弟,不是說好了由我來說明嘛?!?/br> 林光義吭哧兩聲想辯解,但看看金神通還是一聲未出,倒是金神通替他解圍:“林兄弟什么也沒說,許兄不要責怪他?!?/br> 許平微微一愣:“金兄早就知道我被任命長青營指揮同知了么?” “當然,我怎么會不知道?”昨天晚上鎮東侯召集新軍將領們討論新軍的訓練情況,以及這些學員的分配問題,新軍所有的營官都到場,領著直衛的金神通當然也參加了。 許平頓時恍然大悟,他滿懷感激地向金神通抱拳道:“多謝金兄美言?!?/br> “這我可不敢當?”金神通連忙擺手,道:“侯爺從頭到尾就沒問過我一句話,那里可沒有我插嘴的地方。許兄各項考績均是第一,不賞如何服眾?張南山(張承業號南山)張將軍指名道姓地要你,讓侯爺把你撥給長青營做他的副官,侯爺點頭前一直就沒停?!?/br> 金神通拍拍林光義:“既然要去喝酒,那從現在開始,我們之間就以兄弟相稱好了,免得引人側目。如何?林兄?” “遵命……大……”林光義罕見地猶豫了半天,才擠出兩個字:“金兄?!?/br> 看見金神通的目光向自己掃過來,曹云、余深河等人也紛紛拱手:“金兄?!?/br> 金神通翻身上馬,其余眾人也都跟上。 …… 看見許平和金神通兩個人在前面談笑風生,跟在他們后面的幾個人漸漸地也不那么拘束了。江一舟有聲有色地敘述了許平夜不能寐的情景,曹云、余深河跟著嘻嘻哈哈地笑,只有林光義仍是一言不發。 許平回想起自己昨夜輾轉反側的痛苦,不禁苦笑道:“金兄也不說偷偷通知我一聲,害得我擔驚受怕,真是苦也?!?/br> 金神通笑道:“許兄這可錯怪我了,侯爺的決定我可不敢走漏了口風,昨天臨走前侯爺還專門叮囑我不可通知你,否則絕不輕饒!再說,你不是今天一早就都知道了嗎!” 許平知道鎮東侯打算嚇唬他一番,好讓他留下深刻印象,不過聽到金神通這么說還是有些奇怪,不禁試探著問道:“嗯,金兄是說,侯爺知道我與金兄相熟?” “是啊,許兄總到我這里騎馬,難道以為別人毫無耳聞嗎?許兄的名字就是郡主娘娘和侯爺的千金都問過哩?!?/br> 黃石在全國推廣牛痘使得天花幾乎絕跡,又在湖廣消滅釘螺,血吸蟲病也得到一些控制。當今天子就讓福王認黃石的正妻為義女,賜給她郡主的身份,這可是大明開國以來稀有的榮寵,黃石也因此成為王府儀賓。人們都敬稱黃石的妻子為“郡主娘娘”而不是“鎮東侯夫人”。不過倒是沒有人稱呼黃石為“儀賓”,而還是叫他“侯爺”,因為黃石的地位都是他以功勛贏來的,如果叫他儀賓似乎隱約含有“夫憑妻貴”的含義。 許平有些受寵若驚,不能置信地問道:“郡主娘娘也知道末將?” “是啊,經過德州一戰,許兄難道還想隱姓埋名不成?我們的名字已經上達天聽?!?/br> 許平更加吃驚:“上達天聽?” “當然,德州一戰可是新軍成軍以來的第一次大捷,更一舉將季寇十年來的囂張氣焰打得無影無蹤,皇上怎么會不過問?就是侯爺那里,除去賀大人、楊大人和賈大人……”金神通歪頭想了想:“那你我二人就是僅有的自領一營取得大捷的將領,年輕一代里還有何人能與我們相比?就是前輩營官中,比你我強的也沒有幾人?!?/br> 說到此處金神通臉上頗有自傲之色:“日后青史所記,必定會說季寇覆亡自德州始,而此戰的經過,到底是記在我的傳里還是許兄的傳里,就得看你我日后的修為了?!?/br> 許平當即答道:“自是詳述在我名下?!?/br> 金神通與許平對視一笑,此時在許平胸中也有一股豪情涌起,只覺得海闊天空,大有可為。突然,金神通哈哈大笑起來,像是想起什么特別滑稽的事情,斷斷續續地說道:“許兄……許兄你不是拜趙夫人做義母了嗎?哈哈……趙夫人跟郡主娘娘提起此事了……” 許平被金神通笑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金兄,這事如此可笑嗎?” 金神通咳嗽一聲將大笑止住,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向許平這邊側過身來壓低聲音說道:“幾天前我跟隨家嚴去侯府,郡主娘娘專門問起此事,對事情的經過問得可是很詳細啊。侯爺的千金當時就在旁邊,聽完之后就斷言:‘許教官定是去趙府求親的,臉皮薄,事到臨頭又不好意思了?!€說是我誤會了你的意思。許兄,你實話實說,那天你到底是不是有提親的打算?” 許平面紅耳赤地爭辯道:“絕無此事!” “我也是這么說的,我說許兄的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可能求親?!苯鹕裢刂浦袅坎蛔屍渌寺牭剑骸翱珊顮數那Ы鸩恍?,把許兄你的表現和話語詳加分析,一口咬定是我壞了你的好事,最后說得連郡主娘娘也覺得此事頗有可疑,當時我就是全身是嘴也說不清?!?/br> “這位千金……”許平連連搖頭,只是苦笑:“未免有些不講理了?!?/br> “侯爺的嫡長女在七歲時夭折了,這位千金是嫡次女,侯爺、郡主娘娘視若掌上明珠,性子確實是嬌慣了些?!?/br> 許平臉上微微一紅,金神通的關系廣泛,熟知軍隊中的內情,平時總是不露痕跡地對許平加以指點,提醒日后要避諱的話題,這次顯然又是如此。 一行人進入城門,許平勒定坐騎,回身問道:“諸位仁兄,不知你們可想好去處?” 不待其他人發話,金神通就叫道:“當然了,我早就想好了,我們就去‘少保樓’吧!” 天啟五年,黃石第一次進京,和幾個部下曾經在這個酒樓吃酒。他們離開后,酒樓的老板就把這座樓改名為“少保樓”,二十幾年來一直生意興隆。酒樓的名字雖然聽說過,但是大家都沒去過,料想收費不菲,因此曹云等人并沒有馬上響應。倒是許平笑道:“金兄說得不錯,此處我也早想一試?!?/br> 第十八節 邀請 曹云等人心中早就頗為好奇,聽許平這么說,大家都是笑逐顏開:“那就讓許兄破費了?!?/br> “好說,好說?!痹S平出門前把自己的積蓄都帶在身上,一心要讓這些弟兄盡興,此時他心中暢快,滿面笑容。 不過金神通接下來的話就讓許平有些笑不出來,他大聲說道:“少保樓我倒是去過,那里請的師傅都是名廚,酒也是上好的佳釀,一壺酒要二兩銀子,平時我還不敢多喝,今天定要喝個痛快!” 新軍士兵一個月的俸祿不過一兩五錢,許平身為教導隊教官,加上各種補貼一個月也不到三兩。許平頗為節省,因為他有舅舅要奉養。今天帶著全部的積蓄也不到八兩,本來以為無論如何也夠了,不料也就是四壺酒錢而已。 聽到這個價格后,曹云他們停止了興奮的喧鬧,紛紛向許平望過來。許平竭力維持著笑容不變:“走,走,今天我請客,你們擔心酒貴做甚?” 嘴上話說得雖然好聽,許平心里其實已經有些暗暗心疼。但是今天這種情況下,就是把全部身家都典當了給兄弟們喝酒,他也絕不會讓自己眉頭皺一下。眼下許平最擔心的其實還不是積蓄問題,而是喝完酒帶的錢不夠付鈔怎么辦? 在許平苦思對策的時候,金神通已經帶路領著一行人向少保樓進發,憂心忡忡的許平連繁華的京師景色都無心欣賞,幾次偷偷探手入懷,默默地把銀錢數了又數,可怎么都不像夠使的樣子。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來到酒樓門前,金神通他們才跳下馬,就有個伙計跑上來牽馬,一邊滿臉堆笑地說道:“貴客里面請?!?/br> 許平習慣性地放慢腳步,想讓金神通先走,卻被后者笑著推了一把:“自然是東道主先進門?!?/br> 才跨過酒樓的門檻,就有一個青衣小二飛快地跑過來迎接,含著笑連連鞠躬,道:“幾位軍爺里面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