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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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他始終想不起自己究竟看見了什么。 直到前幾日看到那把三苗的彎刀。一時若五雷轟頂,記憶清晰浮現。 三苗滅國已是宣明朝的事了。隨著一族族滅,三苗刀具也變得極為少見,可那時皇帝身邊有一名信任的近侍名叫緒辭,身上卻總掛著一把這種彎刀。 后來,緒辭無聲無息病死了。 蘇栩后來不曾再有機會再見過此人,自然也很難想起他的聲音、他彎刀。直到今日。 宴語涼:“緒辭……?” 窗外又有幾聲雷鳴電閃。 片段記憶閃過,宴語涼扶住身邊門框。 他失憶后盡數遺忘了很多人,也是在蘇栩提到此人時才終于想起,很久以前,他身邊曾經是有這么一個三苗的侍衛。 侍衛最后不是病死的,而是自盡的。 他為什么自盡宴語涼已想不起,卻記得自己是如何將此人招募至麾下。那時他還是二皇子,十六七歲,卻已有了有朝一日定要搬倒莊氏、澹臺氏之心。 既有此心,就要暗中收集兩族謀逆的證據。 可想要在兩大權臣眼皮子底下安插眼線又談何容易,好在荀長聰明,幫了他的大忙。 小狐貍沒有選擇安排新人去權臣府上,而是直接在兩家已存的仆役侍衛里摸排了一圈。這個侍衛緒辭,就是荀長揪出來的莊府里面鐵板釘釘的“底細不干凈”。 緒辭是三苗人。 莊薪火當年屠戮三苗,把人全族幾乎殺絕,三苗遺民怎能你不恨毒了他。一個三苗族遺民竟混進莊府當侍衛,自然是在暗暗謀劃伺機報復,一旦被揭穿身份肯定馬上死無葬身之地。 荀長查完了以后便要挾緒辭,讓他充當二皇子的眼線、為二皇子所用。 緒辭沒有反抗。 第一他的身份確實曝光不得,第二反正兩邊都是一心要搬倒莊氏的人,本就不謀而合。 于是,緒辭就成了二皇子在莊府的眼線之一。二皇子也幫他出謀劃策、讓他屢屢脫穎而出入了莊薪火的眼。 莊薪火一直不知道緒辭本就是二皇子的人。后來二皇子繼位,莊薪火還特意想法子把緒辭弄成了皇帝身邊的侍衛,讓他處處盯著皇帝。 莊薪火這般信任緒辭,但蘇栩卻看他不順眼。 他總懷疑緒辭其實已經跟皇帝一條心,只是沒有證據。這么猜疑著很快就到了錦裕二年。 他在屠戮莊氏的北漠軍中聽見了緒辭的聲音。 若真是他,是誰授意? 還能是誰授意? …… 蘇栩一路跟著皇帝。 錦裕帝握著傘的手指一直在抖,狂風暴雨太大,吹爛了他的傘。 他就干脆丟了那傘。 道路泥濘,雨水斑駁打在的臉上一片斑駁。圣心湖就在陌阡城外不遠的一座深林崖邊,湖水齊腰深,連日大雨讓越陸的溫度驟降如冰天雪地,可皇帝還是咬牙下去。 他在湖中摸索。一片片殘荷,一朵朵枯枝爛花,他很快冷得瑟瑟發抖,卻還是彎著腰一點點地尋。 蘇栩看著他。 看他就那樣找了好久好久。 看著他捂住腦袋,佝僂著身子壓抑不住偷偷哭泣。 這若換做是一年前、半年前,蘇栩絕不可能原諒他。他定是第一時間將此事稟報嵐王。他會哭著說終于抓到證據了,我們要殺了狗皇帝替老主人報仇。 可是如今。 如今,少主和皇帝那么好。他親眼看見、親耳聽見他們在一起很甜蜜。他相信他們少主終于苦盡甘來。 而他,人生第一次,也不再單只是莊氏的家仆。 他也有了摯愛的妻子和將要出生孩子,也有了私心。 是不是這件事,其實少主可以永遠不知道…… 只要狗皇帝能答應他一生一世珍惜少主,相信他厚待他,再也不背地里算計、蒙騙他。他覺得他可以咬咬牙,干脆當做什么也沒有想起。 他走上前,輕輕喊了皇帝一聲。金口玉言不能作假,他想要錦裕帝給他一個保證。 只要他保證待少主好,只要他保證…… 可他還沒來及開口,余光里就看見了一伙人。后面一些事情發生得很快,應接不暇。 莊青瞿是被雷鳴吵醒的。 身上有點痛,頭也昏昏沉沉的,他熟悉這種月中病發的前兆,按說他該乖乖躺著,但不知為何就是心煩意亂得很。 拂陵不在,蘇栩不在,宴語涼也不在。 只有嘈雜的雨聲,他步履有些虛浮走出門,樓下有聲音。 他看見蘇栩跪在地上,聽見他跟皇帝說了一些話。關于北疆,關于莊氏…… 莊青瞿愣住,一時會不過神來。 待他清醒時,兩人已經出門不見了。越陸大雨導致處處泥濘,莊青瞿牽了馬,可這種天氣就連馬匹都泥足深陷根本走不快。 雨水打在身上黏膩又煩躁,莊青瞿身上難受腦子卻清醒,他往湖邊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們都忽略了一件事。 越陸王這些天其實是追到了三苗殘兵的大本營的,只可惜營寨早就人去樓空,唐修璟以為他們逃去膠南了,正在聯絡膠南幫忙繼續追。 但,以三苗人對莊氏的恨意熊熊,如何只會燒了湖心黛就逃了?這又算什么報復? 燒了湖心黛,他未必就死。未必不能撐三年五年。 于是莊青瞿出城時,是已叫了正在巡防的唐修璟,更叫了越陸守軍。但還是遲了一步。 漫天大雨下的圣心湖,兩人正被圍攻,正與一伙黑衣人奮力拼殺。蘇栩武藝高強,努力一邊拼殺一邊護著皇帝,可皇帝這次卻不顧他保護,反倒脫韁的野狗一般沖上去比誰殺得都兇。 雨水糊住了眼睛。 宴語涼身上幾處細碎的傷,卻根本感覺不到疼。他的武藝在伴讀里不算好,放在外面卻不算差,瘋狂亂砍一通也夠人喝一壺。 他是天子,也許不該沖在前面,可他還能怎么做?不知道,人生中第一次看不到未來。 這群人燒了湖心黛,嵐王要怎么辦。莊氏的事嵐王一直說不會是他,如今卻證明就是他,他要怎么辦。 冰涼劍鋒當胸,宴語涼堪堪避過。 衣服勾破,一只小小的半成品香包掉在泥地里。 他愣愣看去,那是非常丑的一個香包。 那是好久他之前跟櫻兒學繡籠絡的時候,繡了一半之就完全給忘記了。香包上面繡著一個“嵐”字,還故意少繡了半拉個蟲字底。 是他以前耍小聰明是藏在身上的,想著哪天再惹嵐王生氣了,拉拉扯扯是他就扭一扭,把香包扭出來。 他親手繡的。嵐王看到一定很感動,就不會再生他氣了。 就不會再…… 肩膀一陣劇痛,蘇栩扯了他一把。宴語涼回過神來,在大雨茫茫中看到了莊青瞿和唐修璟的隊伍。 他想過去,怎料殘兵卻比他們先動作。 殘兵的目標只有莊青瞿,并不在意他身后有多少越陸守軍。國破多年,三苗殘兵根本就不惜命。 “青瞿——!” 嘶鳴,混亂。泥濘,廝殺。宴語涼終于到了嵐王身邊,與那雙清澄的眼睛四目相對,一瞬間相顧無言。嵐王什么都知道了。 宴語涼如同溺水之人,愧疚心痛,無法言說。 他轉身御敵,與嵐王并肩。廝殺半刻,嵐王病中目眩有些搖搖欲墜,幾近墜馬之時宴語涼一把護住他,一桿長槍挑了偷襲過來的劍。 他還未來得及高興,手突然被人擰住。那手只狠狠捏住他的手腕,然后攀上他的手指。 輕輕一聲,就在那黑衣人的身子被唐修璟從后洞穿之際,一聲小小的玉碎聲。 宴語涼手指上的紅色戒指,被那人捏斷了。 “啊……” 他睜大眼睛,在那一刻發出了一絲細微、無助、痛徹骨髓的聲音。 第77章 一更慎入,橙橙殺瘋~ 那刻之后,天就徹底黑了。 雨不要命地下。利箭,慘叫,三苗殘兵最后的負隅頑抗,以及他根本沒有來及說出來的話,眼前心愛之人清透的雙眼、冰涼的指尖。 戒指碎的那一瞬間,莊青瞿亦仿佛支離破碎一般,生生吐出一口血。 他眼中有痛,有迷茫,卻向宴語涼伸出手。 那一瞬,宴語涼清楚嵐王是想跟他說什么的。 可他什么也沒來及聽到。馬驚了,嘶吼著在泥濘之中一個失足。圣心湖在崖邊越陸處處都是層疊繁復的雨林,大雨之中那片林子就像一座深綠的汪洋,還好他來得及與嵐王十指緊扣。 然后一切就都看不見、聽不見了。 暴雨中越陸層層疊疊的懸崖雨林,就如同吞噬一切的怪物的口。一直到深夜唐修璟和蘇栩都在不放棄地找尋。燈籠火把被暴雨狂風一次一次澆滅吹熄,又被一次一次點起來。 “是從這里掉下去的,怎會不在附近?再找!” “蘇指揮使你別急,增援都來了,我們再找,一定不能放棄,皇帝哥哥他吉人自有天相,他、他一定不會出事……嗚?!?/br> “……” 莊青瞿像是做了一場長長的夢,又像是一直在夢中,輾轉著從來沒有醒。 他只覺得很疼很疼。 受過傷、捱過罪,從來沒有一刻如此刻一般五臟俱焚、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