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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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傳回京城的那一晚,華都下了鵝毛大雪。 本就天寒地凍,更加一片死寂。 演馬場的梨子樹下藏有師云埋了許多年的梨花白,??莊青瞿跟著宴語涼,??眼睜睜看他去樹下把那些酒挖了出來。 看他瑟瑟發抖穿著粗氣、看他指節凍得發紅。 瓶子里的梨花白全凍住了,一點點都倒不出來。 宴語涼便去把酒溫了,烈酒燒喉,??莊青瞿年紀小,他不讓他喝,只自己一口口吞下去。 喝了很多,醉了,依舊沒有哭。 年輕的帝王不相信眼淚。哪怕人在命運的谷底,哪怕前路無明,哪怕伸手不見五指,抬頭沒有一絲月光。 宴語涼靜靜聽著。 莊青瞿說的這些他都不記得了。他努力去想那人,師云,師云,但他想不起。心臟在一遍遍默念這個名字時,緩勾起來隱隱的澀痛,但腦中依舊一片空白。 嵐王:“阿昭,別急,不要急?!?/br> 他心疼地攬住他,讓他不要想了??裳缯Z涼卻不愿意了。那個人既是帝師,莊青瞿說他是他們所有人的師父,那他又怎可想不起?越是想不起,他越急著要知道。 “不回城了,朕想馬上……就去看看?!?/br> 師云這個名字,其實不止今日嵐王提起,昨夜師律也提起過。 昨夜綠柳軍在城外伏擊火光沖天殺得過癮。師律站在城墻往外看,急得手癢癢。 “阿涼哥哥你自己在這呆著吧,我帶一批人下去從后面截他們!叫他們一個也跑不掉?!?/br> 宴語涼卻攔他:“不行,不準去。歸師莫掩,窮寇勿迫,圍師必闕。你不許去給嵐王添亂?!?/br> 師律:“???啥?” 宴語涼無奈:“就讓你多讀些書!你身為將領,怎會不知曉這世上有‘困獸之斗’‘魚死網破’之說。哪怕是殲滅戰,一旦在戰場上全斷了對方后路逼得人無路可走,那便是狗急了也會跳墻。何況敵軍還是處月精銳?” “不說別的,換成是你,如果反正橫豎都是死,會不反殺幾個敵人回本?這種末路之徒最難對付,何況萬一攔截不成反倒減了城中守軍讓他們殺進城里來那還得了?” 他只顧著教育師律。 卻冷不防突然間,師律整個人就撲了上來,一把緊緊就抱住他。 “哥哥……”青年的聲音委屈,掉了好多眼淚,“師云哥哥,師云哥哥,阿律好想你嗚嗚嗚……嗚哇哇哇皇帝哥哥你剛才說話的樣子好像我大哥??!” 宴語涼都懵了。 他看著四下無人,摸摸師律的頭。雖然明知道師律和嵐王一樣都是二十五歲,但他看師律,不知為何永遠像看一個十六七的毛頭小少年。 熱血、燦爛、魯莽、純真。 他哄著師律,不禁也在想。而這少年那位英年早逝的將軍哥哥,又會是個怎樣的人? 是否如他一般英姿颯爽,是否如他一般光明炙熱。 …… 夏天的大漠,夕陽會余暉會照映很久很久。 他們要去的地方并不算遠。 宴語涼抱緊莊青瞿的腰,馬兒在叢林中向另一個方向飛馳。越過蜿蜒泉水,踏過樹根青苔,松針樹葉擦著臉頰而過,梭梭風聲。 直到某一刻,森林突然沒有了。 風聲呼嘯又安靜。眼前是一片戈壁,蒼涼幅員、亂世嶙峋,天際一片碩大的殘陽如血。 宴語涼睜大眼睛。 一時間無數雜亂的記憶突然填補進來。 心與耳側都在震顫轟鳴。馬兒漸漸慢了下來,走在這一片一馬平川的戈壁上。 他想起來了。 這片疆土在錦裕初年的時候,曾一度淪陷在北漠手中,師云就死在這片土地上。 那年師云二十九歲,而下個月宴語涼也要滿二十九了。 宣明二十六年,十八歲的師云入朝為將。 莊氏有綠柳營,師氏有梧桐軍。兩家都是大夏開國元勛,師云家雖然沒有莊氏顯赫,卻也是代代將才。 宣明年間北漠連番侵擾,北方疆土不斷被蠶食,年輕的師云費盡口舌,終于說服朝廷建立梧桐鐵騎來抵御大漠騎兵。 他努力訓練梧桐騎兵,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一心盼望著能訓練出一對嚴整鐵騎,對抗北漠的精兵。 可僅僅一兩年后,梧桐軍的裝備、經費就被嚴重削減。身為騎兵營甚至連馬匹都不足,根本難以為繼。 師云寫信給莊薪火,寫信給澹臺榮焉、寫信給皇帝。 無數次上書,杳無音信。 數百年來師家一族最為看重名節,因而在朝中一向獨善其身、從不拉邦結黨。 結果竟卻是無論在莊氏還是澹臺氏眼里,都是百般拉攏不得、不識抬舉之人,必須打壓。 宣明二十九年,北漠大軍南下搶掠。 梧桐軍雖奮勇御敵,但因為兵力和裝備差距太遠最終全軍覆沒。那一年云盛城被火燒,夏侯烈老將軍的父親吐血而亡,是大夏慘淡以割地賠款勉強結束戰爭。一片黑暗。 二十一歲的師云孤零零回了京城。 身為“武安將軍”,卻再也無兵可領。 朝政昏聵已是積重難返,所有忠肝義膽的將士與百姓不過是權貴手中隨意cao弄的旗子,任憑他再如何有一腔報國之志,也難力挽狂瀾。 同師云一起回京的軍官眼中很多已失去了光彩。從此縱情聲色、流連煙花酒館,再不問世事。 師云卻入宮做了太傅。 在大夏朝,“太傅”是教皇子們讀書的官職,品級不高但可隨意出入宮廷。文官武官都有,亦有專教音樂書畫的。 師云武官世家又騎射一流做武職太傅也算合適。 那一年宴語涼十一歲,第一次見到師云。 在演馬場上,年輕不羈的將軍一身銀盔紅纓英姿勃勃。黑金連發重弓射中靶心,引得當時還是孩子的皇子和伴讀們一片歡呼、滿心崇拜。 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一團火,那是宴語涼對此人最初的印象。 而其他太傅們,很多都已經是搖頭晃腦、魚目一般渾濁的眼睛。 大夏國運一路下沉,很多老臣都不好受,干脆就此逃避不再提起、又或者私底下借酒澆愁。那幾年宮中隨處可見提不起精神的行尸走rou。 只有這個人,剛從戰場失意而歸,卻仍是心地光明、一腔熱忱。 …… 馬兒繼續在戈壁灘上緩慢走著。 “朕似乎有一點……想起他來了?!?/br> 宴語涼并沒有告訴莊青瞿,那些回憶太多太雜,塞得他頭疼一時難以承受??伤恐娜藚s像是知道一般,伸出一只手來輕輕地替他揉。 “阿昭不急,慢慢想?!?/br> 宴語涼點點頭,又緩緩想起了一些事。 他以前的字其實很丑。他母親雖是個識字的醫女,卻是個越陸人。教他的只有歪歪扭扭的越陸蝌蚪文。 后來那一手漂亮的一手行草,是師云教的。 按說武學太傅只管教他們騎馬射箭就好,師云卻愿意在宮中停留,手把手教一個沒人在意、“沒有前途”的庶出二皇子練字。 二皇子沒有錢,沒用演馬騎射的護具,師云從家里給他拿。 師云會假裝看不見他們的小話本和美酒。卻在得知一些孩子抄作業時溫柔而嚴肅地找他們談話。 會和他們說很多史書、道理,說很多百姓家、戰場上的故事。 宴語涼十四歲那年,師云跟皇帝回稟,說要帶幾位皇子和伴讀們去京郊的采桑林場狩獵幾日。 本來都允了,可皇后和貴妃怕寶貝兒子受傷,皆臨時借故不去,師云就只帶了二皇子和幾位伴讀出門。 他沒有帶他們去采桑圍場。 而是帶他們出了城。他們只見過京城東西市的熱鬧繁華,他帶他們看普通百姓的生活。 看何謂饑寒交迫、何謂路有餓殍、何謂民生多艱。 看無數冰天雪地里赤身裸體麻片蔽體的百姓,看人哭著賣兒鬻女,看人做工做得十指彎曲直不起腰,看官兵驅趕百姓、視民生如草芥。 無數歷史、道理,前朝舊聞,皆不如親眼一見。 世家公子、宮中少年。真切地看那剝去粉飾,血淋淋的黑暗與真實。 師云嘆道,你們都還小,我本不該帶你們來。 可大夏已經等不及了。外敵環伺,內憂不斷,戰火頻繁,土地荒蕪。如若等你們長大這一切還未能有所改變…… 師云斷斷續續當了五年的帝師。 之所以斷續,是因為他畢竟是個不世將才,一旦戰火燃起,他還是要第一刻奔赴前線。 可莊氏和澹臺氏都防著他,每次打仗派他去打,打完了就立刻調回來繼續做太傅,不給他自己的兵,不給他在軍隊里扎根的機會。 師云不在的日子里,大家經常都會想他。 大家私底下主子叫別的太傅“夫子”,只有師云,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師父。 宇文長風老爹與師云的爹關系好,經常都會帶來很多師云的消息。 大家們逐漸知道,師云還有個弟弟。年紀和莊青瞿一樣,但因太過頑劣不學無術被他爹扔進了兵營。 也聽說了他們眼中溫文爾雅的師云將軍,在戰場上其實是個狠人。 不僅擅長排兵布陣,也擅單打獨斗。曾經有一次陷入白刃戰,受傷十余處,硬生生搶了刀砍死了三十幾人活下來。 戈壁一望無垠。馬兒停了下來,天邊是殘陽如血。 一座石頭的墓碑。 孤零零矗立在這一片靜謐的廣袤上。 走過去,宴語涼看到墓碑下面有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