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少平懷著無限溫暖的感情,把哥哥給他的錢裝在貼胸的衣袋里。 他一直把哥哥送上了開往米家鎮的長途公共汽車。 當汽車走遠了的時候,他眼里忍不住涌上了兩團熱乎乎的淚水……孫少平送走哥哥后,悵悵然回到黃原賓館的停車場,騎上田曉霞的自行車,去了師?!炎孕熊囘€給曉霞。曉霞碰巧不在宿舍。他要趕回去上工,顧不得再去找她,就把車子安咐給她同宿舍的人。 少平懷著一種踏實的心情,一路步行著從北關回到了南關的柴油機廠。他準備把挎包送回他住的地方,然后就去上工——起碼還能賺半天工錢! 當他進了自己那個門窗洞開的房間后,吃驚地站住了。 他看見,麥秸草上的鋪蓋煥然一新。一塊新褥子壓在他的舊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塊淡雅的花格子床單;那塊原來的破被子上摞著一床綠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象童話一般不可思議! 孫少平剎那間便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忘情地撲倒在地鋪上,把臉深深地埋進被子里,流著淚久久地吸吮著那股芬芳的香味……很長時間,他才從被子上爬起來;同時在枕頭邊發現了一張二指寬的小紙條。紙條上寫著:不要見怪,不要見外。田。 孫少平用手指頭輕輕抹去了臉上的淚珠,迅速換上了那身臟衣服,便象孩子一般蹦跳著下了樓,大踏步向工地走去……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端陽節前后,石圪節搞了個物資交流大會——農民俗稱“騾馬大會”。 哈呀,在這個小街鎮的歷史上還沒有過如此的紅火熱鬧!幾天以來,肩挑手提的莊稼人源源不斷地涌到了這地方;石圪節的那條土街從早到晚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土街下面的東拉河溝道里,到處拴著牛、羊、豬、騾、馬、驢等等的牲畜。生意人三個一伙,五個一群,帶著一臉的詭秘,在袖簡里,在草帽下,捏碼子搞交易。東拉河小橋的兩頭,蔬菜、糧食和各種農副產品一直擺到了兩邊的井坡上;甚至都擠上了河對面的公路……趕會的莊稼人已經遠遠超出了石圪節公社的范圍,許多人都是從外公社和外縣跑來的。至于本公社的莊稼人,就是什么買賣也不做,至少要騰出一天時間來趕一趕這多年不遇的紅火熱鬧。 最吸引人的地方當然是在戲場里。這種物資交流會沒有不請劇團來演戲的??蓱z的石圪節連塊平坦的戲場也找不到,就在街東頭一個小山灣的土坡上,用帆布搭了個臨時戲臺。另一面土坡說是觀眾席。這倒也好!人們在斜坡上看戲,象城里那些講究的劇院一樣,座位依次升高,誰也擋不住誰的視線。 劇團是公社徐治功主任從縣上請來的,其中有幾個演員在本縣的知名度,大大超過了當時中國的電影名星陳沖和劉曉慶。 農歷五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耀著這個人山人海的小土灣,臺上臺下的各種聲音一片喧鬧,老遠就能聽見那海嘯般的嗡嗡聲。莊稼人趟起的黃塵和各種賣茶飯的臨時爐灶里升起的煙霧,籠罩在人群的上空久聚而不散。 許多人其實對戲興趣不大,主要是轉悠著吃點什么,買點什么。戲場外圍的坡坡呱呱上,到處都是賣吃食和各種貨物的人。這些攤販吆喝聲四起,象是專門和縣劇團唱對臺戲。 我們在這里發現了雙水村的金俊文。這個因兒子金富的“手藝”而急驟發達起來的莊稼人,竟然弄起了一個售衣服的攤子,木桿上挑掛著金富從外地“拿”回來的各式時新成衣,人們爭搶著買,生意十分興攏金俊文和他的精能老婆張桂蘭,一個賣衣服,一個收錢,簡直忙得不可開交。雙水村的一些人明知道這是金富偷回來的贓物,但看見金俊文將大把的人民幣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也著實有些眼紅。只有俊文的弟弟俊武在心里冷笑。精人兼強人金俊武既然不能說服他哥認識侄兒的危險性,索性也就不再理睬他們了。雖然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但現在各過各的光景,出了事和他金俊武球不相干!俊武前兩天也到戲場來過一回,可他決不會湊到他哥的衣服攤上去。他只是在遠處瞟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大哥和大嫂,在心里說:好吃難消化,吃進去就怕你們屙不下! 在石圪節如此紅火熱鬧的時候,我們一直沒有看見這個大場面的總導演徐治功。 他到哪里去了?難道他這幾天還下鄉搞工作嗎?怎么可能去下鄉,他就在石圪節。 此刻,徐治功正坐在王彩娥家的沙發里,一邊抽煙,一邊和彩娥眉來眼去地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僅此,我們就不難看出,這兩個人已經是何等關系了。 物資交流會一開始,胡得祿和王彩娥的夫妻理發店就快被顧客踏斷了門檻。這是石圪節唯一的專業理發店。另外一些擺攤理發的人,充其量算是剃匠而已。因此,人們當然愿意到這“正式”理發店來理發。一天沒畢,胡得祿和王彩娥就累得連腰也直不起來了。 去他媽的!錢是好東西,但不能把命也賠上。夫妻倆一商量,第二天就關了門。胡得祿是個戲迷,飯碗一撂,就跑到街頭那邊的小土灣里看戲去了。彩娥本來也愛趕紅火,但她有她的“事”,一天閉門不出——她在等待徐主任的到來。 我們知道,這兩個人很早就互相熟悉了。在王彩娥和孫玉亭的“麻糊事件”引起那場械斗后,正是有氣魄的徐治功帶領公社民兵“鎮壓”下去的。去年小偷金富強占了她在雙水村的窯洞,還是徐主任親自寫信讓她拿著去找田福堂,才使金富又乖乖把窯洞騰了出來。 就是在這次“窯洞事件”后,王彩娥開始主動纏磨上了徐主任。 在雙水村和孫玉亭有過那段風流事以來,這個漂亮女人的心就野了。那件事使她名揚四方,也使她不再懼怕自己的名聲。另外,她時常在鏡子里照自己的模樣,覺得她這輩子的婚姻很不幸。她這么俊的女人,先嫁了個“瓷錘”農民,后來又改嫁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剃頭匠,胖得象個彌勒佛,實在叫她傷心和委屈。 當她受了別人的欺負,而熱心的徐主任出面保護了她的時候,她自己就在心里愛上了這位年輕而有魄力的公社領導人。 瞧人家徐主任,長得多帥!又是這公社最大的官,講話口才象打機關槍一樣利索!要是和這個人相好一回,這輩子也就沒枉活一場人。當然,她還不敢奢望和人家徐主任結婚,只要兩個人能相好她就心滿意足了。 她自己先開始向徐主任發起了猛烈的感情“攻勢”,這事當然要她主動;人家是大官,不會來麻纏她這樣一個不識字的女人! 幾次攻勢,她就把徐主任“活捉”了……至于徐治功本人,的確招架不住這女人的進攻。他老婆在城里工作,七年來,他一直一個人生活在石圪節,遇縣上開會,才能回城里住幾天。他當副主任的時候,就想回縣上去工作——哪怕平調回去都可以,結果他沒能回去,換來的好處是副主任升成了正主任。 他一個人在石圪節,當個“土皇帝”,倒也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但就是感到日子過得單調而乏味。 因此,王彩娥主動往他懷里撲,他就神魂顛倒地樂意被這風流女人“俘虜”了。 兩個人的這種關系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不知道,盡管遮蓋得嚴密,有關他們的風聲,早在石圪節傳播得風一股雨一股。 這幾天石圪節“大亂”的時候,正是他們兩個的好機會。讓胡得祿去看戲吧!他們在理發店后面的小房子里演他們自己的“戲”,盡管這房子離街道很近,但門一關,就和外面鬧哄哄的世界隔絕了……但這天下午,事情突然敗露在了胡得祿他哥胡得福面前。廚師胡得福帶一把弟弟門上的鑰匙,跑來給他們送豬肝的。沒料到推門進屋后,看見公社的徐主任和彩娥大白天睡在一個被窩里。 胡得福氣得臉象手里的豬肝一樣,說了句:“我找張有智去告你!”就門一摜走了。 驚慌失措的徐治功趕忙穿起衣服,哭喪著臉叫道:“天啊,這下完了!” 王彩娥又象上次和孫玉亭的事敗露后那樣,鎮定地對徐主任說:“甭怕!讓他告屁也不頂!我不承認,能把你怎?”徐治功感動得淚花子在眼里直轉。 但他慌得再也不敢在這個小屋里呆下去,立刻象兔子一般竄出了門。 治功心慌意亂地從街道上的人群里擠過來。所有認識他的莊稼人都尊敬地給他打招呼,他只是牙疼似的給這些人咧一咧嘴,只顧向前走。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不斷有熟人給他打招呼。天啊,哪來的這么多熟人!他現在需要一個人躲到什么地方去,想想看這怎辦呀。 一輛汽車從對面的公路上停下來,許多人正往上擠。徐治功似乎看見胖爐頭胡得福也擠上去了。一切都完了!他知道“紅燒肘子專家”常被請到縣里擺宴會,所有的領導人他都認識——一個多鐘頭以后,胡師傅就會坐在縣委書記張有智的辦公室里,告他徐治功……徐治功為了擺脫街上的熟人,趕忙往他的“大本營”公社走去。 快到公社時,他又想到,此刻那里也不是個好去處!說不定一群人在等他解決問題哩! 他急中生智,折轉身拐進了土坡旁邊的廁所里。好地方! 他蹲在茅坑上,既不拉屎又不撒尿,只是為了想想他該怎么辦。他知道,縣委書記張有智對他不感興趣。一旦胡得福告到他那里,張書記不會輕饒了他。不管事情最后結果如何,先派人來把你調查一下就叫人吃消不了。如果事情公開,他受處分不說,他老婆還說不定要和他鬧離婚。這樣,一切都不可收拾了。唉,他當初為什么要到這該死的石圪節來呢? 現在的問題是,最好能讓張有智開恩,把事情從那里壓祝但他又想,就是給張書記磕上幾個頭,恐怕也無濟于事。他不會饒他! 誰能對張有智說上話呢?想來想去,張有智大概只會聽地委書記田福軍的——這兩個人的關系最好。 徐治功蹲在茅坑上搖了搖頭。太天真了!這種事怎能讓地委書記知道呢!要是田福軍知道,說不定還讓張有智加碼處分他。真是,腦子急亂了!怎敢妄想地委書記包庇他呢!他突然想起個白明川。 是的,明川和張有智也是好朋友,說不定只能央求他給張有智做工作。明川過去在這公社當一把手時,他和他處得不太好。但他知道明川是個善良人,也富有同情心,說不定會幫他一把的。 對,立刻到黃原去找明川!現在就動身!事到如今,一分一秒都是寶貴的! 徐治功把褲子一提,慌慌張張出廁所,跑到公社里找來副手劉根民,說他有個急事要去黃原一趟,讓根民把物資交流大會負責搞完。 他語無倫次地給劉根民安頓完工作,把他辦公室的門“咯吧”一鎖,提了個黑革包就跑到東拉河對面的公路上。他即刻擋住一輛去黃原的汽車,手忙腳亂地爬了上去……天黑以后,徐治功在黃原東關下了汽車,心急火燎地跑到市委。 他進市委大門口時,才從門戶老頭的嘴里知道,明川在前不久已經提拔成黃原市委的正書記了。他當時心里不免泛上股苦澀的滋味。唉,人家都在進步,他徐治功倒在搞些什么事呀! 他終于在辦公室里找到了白明川。 明川特別親熱地接待了他,又是泡茶,又是遞煙,又是問候。 落難的徐治功感到得鼻子發酸哩。他羞愧地想起,他們在石圪節一塊工作的時候,他曾經常和明川過不去。 徐治功哪有心思喝茶抽煙??!事到如今,他也顧不了多少,就厚著臉向明川直截了當說明了他的來意。白明川張著驚訝的嘴巴聽他說完后,從沙發里站起來,立在地上急得攤開兩只手,說:“啊呀,治功!你怎擠這么些沒名堂的事!你幾十歲的人了,又是個領導干部,怎能這么不檢點呢?你呀……”白明川真不知怎樣數落他的前副手。 徐治功垂頭喪氣地說:“亂子已經闖下了。教訓我以后會記取的。只是眼前這一關就過不去。我知道你和咱們縣委書記張有智關系好,你現在這位置說話他也重視,因此我求你給他寫一封信……”白明川想了一下,誠懇地說:“不是我不愿幫助你,這種事我實在不好幫。要說和張有智的個人關系,我倒想起一個人,但不知他會不會幫你……”“誰?”徐治功急著問。 “徐國強。你不是和他一個家族的嗎?徐老過去也是張有智的老上級……你是不是去找找他?” “我怕碰上田書記……” “田書記一般不在家。他家里有電話,你現在可以先打電話和徐老約一下……”徐治功只好拿起明川桌子上的電話。 打完電話后,徐治功對白明川說:“徐老讓我現在就過來?!?/br> “那你快去吧!”明川說?!爱吜四氵^來在我這里?!毙熘喂Τ鲩T的時候,又對白明川說:“如果徐老不肯帶忙,還得要你出面哩!” 白明川說:“你先去。罷了再說?!?/br> 徐治功淌過小南河,幾乎是小跑著來到南關的地委家屬樓上。 使他高興的是,這一趟沒白跑。 同族長輩徐國強懷里抱著一只小黑貓,聽他說完后,先指著鼻子把他臭罵一通;然后戴起老花鏡,用核桃大的字給他以前的下級張有智寫了一封求情信。 徐治功感激涕零地拿起這“圣旨”,一再央求本族叔叔不敢把這事說給田福軍;隨后就一溜煙又從地委大院里跑出來了。 本來他想去白明川那里住一晚上,但現在才感到不好意思去見明川了。于是他就在街上一個小旅社里隨便登記了個房間,渾身酸疼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到東關買了張汽車票,直奔原西縣城。 上午十點鐘左右,徐治功從原西車站跑出來,低著頭向縣委走去。 路過供銷經理部的時候,他瞥了一眼樓上那個熟悉的窗口,困難地咽了一口吐沫——他老婆就在那窗戶后面辦公。徐治功在往縣委走的路上,又遇到好多人和他打招呼。他支吾著應付一下,慌忙地只顧朝前走。他感覺人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他。唉,說不定事情已經在城里傳成一窩蜂了! 他在縣委家屬院張有智的家里,一直等到書記下班回來——他不能跑到機關去把徐國強的信交給他。 讓徐治功大吃一驚的是,張有智一見他,熱情地和他握手,并向他詢問石圪節物資交流大會的情況。書記還表揚他這件事搞得很有氣魄哩! 是不是張書記先穩住他,給他來點和風細雨,然后再吼雷打閃呢?徐治功在吃驚之余暗暗思忖。但他又想,張有智向來心中有事臉上就帶出來了——他沒有這么深的城府。治功就大膽試探著問:“張書記怎知道我們交易會的情況呢?你又沒去。是不是石圪節誰來告訴你的?”“石圪節沒來誰。我是聽縣上去過的干部回來說的?!睆堄兄桥ゎ^對老伴說:“炒幾個菜,我要和治功喝幾盅!” 徐治功提在喉眼的一顆心,又慢慢跌進了胸膛里?,F在看,胡得福沒來告他? 徐治功并不知道,對他鐘情的王彩娥與他同時采取了行動,這個厲害的女人在治功走后不久——也就是他蹲在廁所里的那陣兒,立刻到后街頭的食堂里找到了胡得福。她聲色俱厲地警告“紅燒肘子專家”;如果他要把她和徐主任的事傳出去,她就馬上和他弟胡得祿離婚;并且會一口咬定她和徐主任什么也沒! 胖爐頭屈服了。他知道弟弟對這個風sao女人愛得象寶貝蛋一樣。再說,得祿年近五十,已經打了多年光榻,而這女人才三十來歲,有什么資本賭氣哩!話說回來,徐治功是公社主任,也不是好惹的! 王彩娥大將風度,三稱二碼就把一場危機化為烏有!平心而論,我們不能不佩服又麻又辣的女人! 不過,狼狽不堪的治功同志要等回到石圪節,才能知道他已經完全擺脫了危機……現在,他正惴惴不安地和縣委書記一塊喝酒。當然,徐國強老漢的那封救急信眼下還不必掏出來。 乘著一點酒勁,治功便巧妙地把話題扯到了自己的工作調動上。他很動感情地對張書記訴苦說,他把老婆孩子丟到縣城,已經在石圪節干了整整七年,組織應該考慮他的情況,把他調回縣城工作。說到難受之處,他竟然哭了起來!張有智見狀,立刻安慰這位下級說,縣委知道這情況,罷了恨快會考慮他的問題……從縣委書記家里出來,徐治功又立刻馬不停蹄地返回到石圪節。 王彩娥打問著了他回來,很快設法向他通報“事情”已經完全風平浪靜了! 徐治功對彩娥感激不已,高興得幾乎要哭一鼻子。但打這以后,他卻再沒膽量和這位大膽的女人交往了……沒有多久,徐治功突然喜從天降,縣委組織部下了文件,任命原副主任劉根民為石圪節公社主任,而把他調回縣里任了令人羨慕的水電局局長。徐治功大為感慨地想:還是毛主席老人家說得對,壞事里面有好事哩!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在我們親愛的大地上,有多少樸素的花朵默默地開放在荒山野地里。 這花朵沒有人注目。也許唯有自身才憐愛自身的芬芳。 可是,在我們普通人的生活中,在這平凡的世界里,也有多少絢麗的生命之花在悄然地開放而并不為我們所知??! 但愿我們還沒有忘記,不久前,田福堂的兒子田潤生開著他姐夫的汽車,在外縣一個廟會上偶然碰見了原西上高中時和他同班的女同學郝紅梅;在目睹了喪夫攜子的紅梅在異鄉的山村悲慘而不幸的生活后,這個身體瘦弱、不善言語的青年,便象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擔負起幫助這位落難女同學的責任。我們知道,盡管他很快就遇到了世俗輿論的壓力,但仍然毫不在乎地開著車來到這偏僻山莊,給生活于困境中的孤兒寡母送這送那,關懷備至……從那時到現在,田潤生到郝紅梅這里的奔波一直沒有中斷。 毫無疑問,開始的時候,潤生這樣慷慨地幫助紅梅,純粹出于一種同情心。從善良和對別人的同情心來說,田潤生簡直不象田福堂的兒子。 田潤生這樣跑了一段時間以后,他自己驚訝地發現:他的心情似乎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是啊,他強烈地意識到,他而今到紅梅這里來,不再僅僅是要給她送一些維持生活的用品;而是渴望能見到她,坐在她的熱炕頭上,看著她親切地侍候自己吃兩碗香噴噴的細面條。盡管他長這么大,從沒缺過吃喝,可他也從沒吃過這么有滋味的面條。是的,那面條是很有滋味。但是,僅僅是有滋味的面條才使他如此留戀這地方嗎? 不。他在這孔貧寒的窯洞里,那么多地體驗了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溫暖。是的,溫暖。心靈的溫暖。他每次坐到這個土炕上,一路奔波所帶來的緊張和勞累立刻就會消失得一干二凈,耳朵里再也聽不見呼呼的風聲和馬達的轟鳴;疲倦的眼睛視線可以放心地重迭在一起,甚至可以閉目養神。僵直的胳膊腿松馳了下來;渾身的骨頭也可以一塊一塊散亂地堆壘著——那種舒坦和輕松,就象躺在澡盆的熱水里一般……唉,一旦他坐在這個熱炕頭上,他就不想再離開這里了!他清楚這一切意味著什么。 是的,不必隱諱,他在心里開始愛上了他的同學——這個苦命的寡婦! 我們知道,從田潤生的家境來說,雖然不可能找個端公家飯碗的城里姑娘,但要在農村找個對象,那的確不必發愁;甚至可以有挑有揀。遠處不說,東拉河一道溝的村莊,誰家不愿把女兒嫁給赫赫有名的田福堂的兒子呢? 可是,人的感情,尤其男女之間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難解釋的一種現象。 現在,在田潤生的眼里,只有這個寡婦才是他最可心的女人。 在高中上學的幾年里,潤生盡管和她是同班,但相互間的交往倒很一般。他是一個晚熟的青年,那時還對男女之間的事并不敏感。至于郝紅梅,他只知道她家成份是地主,但光景很窮,本人常面黃饑瘦,穿身破衣服,連個丙菜也吃不起。后來他隱隱地聽別人說,他們村的少平和這個女同學有“關系”……以后他又聽說,他們班的班長顧養民愛上了紅梅。這倒使他大吃一驚。他想不到家庭和本人都很出眾的班長竟然看上了這個成分不好、家境又困苦的女生。那時他才稍微留意了一下這個郝紅梅。他似乎也發現,她是班里女生中最漂亮的……畢業以后,同學們都各自東西,他也就不再記得這些事了……至于他自己,是這兩年才多少懂到了一點所謂“愛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jiejie和姐夫之間的不幸婚姻,迫使他也考慮起了他自己的事。是的,男大當婚,他也將要面臨這件人生大事了。jiejie和姐夫的教訓是深刻的,他決不能象他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