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徐國強老漢在馬路邊上溜達了幾圈,正準備返身回家去,卻突然又聽見了一聲貓的叫喚。他心一驚,不由轉過臉向山坡上望了一眼。除過一片昏暗,他什么也沒有看見。 他搖搖戴栽絨棉帽的腦袋,知道他的耳朵又出了毛?!斑鲉?!” 又是一聲貓的叫喚聲。這下老漢聽真切了!這的確是一聲貓叫,而且和他的老貓叫聲幾乎一模一樣! 一股涼氣沿著老漢的后脊梁一直竄到后腦勺上。難道他的老黑貓真的活過來了?他盡管是個老共產黨員,但多少還有點迷信,心想是不是貓的魂靈在他附近叫喚呢? 當又聽見一聲貓叫后,他才發現這叫聲是從公路前面傳來的。 他怔怔地立在路邊,看見前面一個黑糊糊的人影向他這邊走來。 直等到這個人走到他面前,他才認出這是他的外孫女曉霞! “你怎到這兒來了?”徐國強老漢走前一步,對外孫女說。曉霞從她的棉大衣里掏出一只小貓,舉到他面前說:“外爺,我在自由市場上給你買了一只貓。你看,也是黑的!兩只眼睛黃黃的,和你原來的那只一樣,說不定就是老黑貓生的兒子呢!外爺,你不要難過。我知道你一個人常到這地方來……”徐國強老漢從外孫女手里接過那只小黑貓,彎下腰用臉頰在貓身上蹭了蹭,黑暗中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他伸出一只手在外孫女頭上摸了摸,說:“咱們回家去吧……”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一九八一年農歷正月十六過罷傳統的“小年”以后,黃原地區各縣的縣城,頓時涌滿了公社和農村來的基層干部。這些人胸前的鈕扣上都掛著一張紅油光紙條,上面印有“代表證”三字。各縣每年這個時候召開縣、社、隊、小隊四級干部會議、似乎象過節一樣,也成了個傳統。會議期間,這些小小的縣城陡然間會增加一倍左右的人口,顯得異常地擁擠和熱鬧??h城的小學、中學和各機關一切閑置的房屋和窯洞,都睡滿了這些各地農村來的杰出人物。通常這期間,縣上都要唱大戲;這種會議似乎越熱鬧效果越好。 按老套路,每年的“四干”會主要是總結去年的工作,安排今年的生產,全體大會上,由縣委書記做總結報告,縣上其他領導圍繞報告中心分別講一通話,然后以公社為單位進行討論。 今年的“四干”會非同以往;因為這是農村實行個人承包責任制以來的第一個“四干”會。不知哪個縣開的頭,今年“四干”會除過傳統的日程安排,另增添一個新內容:在會議結束時舉行聲勢浩大的“夸富”活動。 于是,各縣聞風而紛紛效仿。 這真是時代變,做法也截然相反。往年的“四干”會,通常都要批判幾個有資本主義傾向的“階級敵人”、今年卻大張旗鼓地表彰發家致富的人。誰能不為之而感慨萬千呢?既然各縣都準備這樣搞,原西縣當然也不能無動于衷。盡管縣委書記張有智向來反感這類大哄大嗡,但看來不這樣搞也不行。以前他是副職,不感興趣的事可以回避;但現在他成了“一把手”,就不敢再任性了——“夸富”實際上是贊揚新政策哩! 張有智把這件事交給“二把手”馬國雄去cao辦。這差事正對國雄的口味,他最熱心這些紅火工作。我們知道,一九七七年,他曾負責“導演”了接待中央高老的那次著名活動。 馬國雄根據常委會的決定,早在元旦前后就召開了電話會議,要求各公社推尋冒尖戶”?!懊凹鈶簟钡臉藴适悄晔杖爰Z一萬斤或錢五千元;各公社不限名額,有多少推選多少,但不能連一名也沒有?!懊凹鈶簟背诖汗澓蟆彼母伞睍吓t掛花“游街”以外,每戶還要給獎勵“飛人牌”縫紉機一架。 這件事首先難倒了石圪節公社書記徐治功。治功知道,按照縣上要求的標準,他們公社連一個“冒尖戶”也找不出來。石圪節是全縣最窮的公社,雖然實行了責任制,農民的日子比往年好了,可新政策才剛剛一年,憑什么能打下萬斤糧食或賺下五千元錢呢?這不是逼著讓他徐治功去上吊嗎?哼,別說農民,他徐治功也沒那么多家當! 可是,找不出“冒尖戶”,徐治功沒辦法給縣上交待,再說,沒個“冒尖戶”,他又有什么臉向去參加“四干”會? 找不出來也得找!找不出來就說明他徐治功沒把工作做好! 他們副手劉根民叫來,發愁地和他商量到哪里去找個“冒尖戶”。 兩個人扳著手指頭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往過數,結果還是找不出來一個。 徐治功突然手在大腿上拍一巴掌,說:“我好象聽說雙水村的金富弄了不少錢,興許這個子能夠上標準哩!”劉根民淡淡一笑,對興奮的徐主任說:“據有人傳說,他的錢不是從正路上得來的去他媽的!不管是偷的還是搶的,只要湊夠五千塊就行了!” “這樣恐怕不行?!眲⒏駬u搖頭,再說,如果這小子真是用不正當手段弄來的錢,他也不會給你說他有那么多?!?/br> “那咱們怎么辦?”徐治功束手無策地問劉根民。劉根民能有什么辦法呢? 徐治功背抄著手在地上走了兩圈,又來了“靈感”,說:“你的同學孫少安怎么樣?這小子開了燒磚窯,說不定賺下不少錢呢!” “據我所知,少安也沒賺下那么多錢?!眲⒏裾f?!安还茉鯓?,咱們一塊到雙水村去看看!” 劉根民也和徐治功一樣急,找不出個“冒尖戶”,縣上不會饒了石圪節公社。 劉根民只好和徐治功一人騎了一輛自行車,到雙水村找孫少安,看能不能把他的同學湊合成個“冒尖戶”。 公社的兩位領導在燒磚窯的土場上找到了滿臉煙灰的孫少安。 少安聽他們說明來意后,驚訝地說:“哎呀,你們也不想想,我就這么個攤場,怎么可能賺下那么多錢呢?”“你甭輕看這事!”徐治功誘導說:“當了‘冒尖戶’,不光到縣上披紅掛花揚一回名,還給獎一臺縫紉機呢!”“我沒資格去光榮嘛!”少安無可奈何地說,“把我的骨頭賣了,也湊不夠那么多錢?!?/br> “嗨,這就看怎樣算帳哩!”徐治功嘴一撇,給劉根民擠了一下眼睛,“咱們回家去說吧!” 少安引著他們回到家里。徐治功一進院子,就指著少安的三孔新窯洞說:“這不是個‘冒尖戶’是個啥?”秀蓮一看兩個公社領導上了門趕忙洗手做飯。 徐治功立刻發明了一種“新式”算帳法。他把孫少安的現金、糧食、窯洞和家里的東西統統折了價,打在一起估算。后來又加上了現存的磚、磚坯和燒磚窯。盡管這樣挖空心思算了一番,結果還是湊不夠五千元。這時候,在鍋臺上搟面的秀蓮插嘴說:“要把我爸爸的算上大概就夠了?!彼犝f能獎一臺縫紉機,就一心想當這個“冒尖戶”,她早就夢想有一臺縫紉機。 “對!”陷入困境的徐治功高興地說“可是我和爸已經分家了?!鄙侔舱f。 “父子分家不分家有什么兩樣!”秀蓮白了一眼丈夫,意思是埋怨他太傻了,為什么把一臺不要線的縫紉機扔了呢? 徐治功竟然就麻麻糊湖把孫玉厚的財產也算到少安名下,總算湊夠了“標準”——他終于搜腸刮肚為石圪節創造了個“冒尖戶”。 會議期間“肯尖戶”們象平民中新封的貴族一般,受到了非同尋常的抬舉,其他社隊干部都是自帶鋪蓋,七八個人擠在一個學生宿舍里;而“冒尖戶”和各公社領導一起被安排在縣招待所,兩個人住一間帶沙發的房子;吃飯也在縣招待所的小餐廳,有社會還普遍貧窮的狀況下,這些發達起來的農民受到了人們的尊敬。他們佩戴著寫有“冒尖戶”的紅紙條走到街上。連干部們都羨慕地議論他們——是呀,這些每月掙幾十元錢的公家人,恐怕有五千塊存款的也不多。人們的觀念在迅速地發生變化;過去尊敬的是各種“運動”產生的積極分子,現在卻把仰慕的目光投照到這些腰里別著人民幣的人物身上了。 孫少安站在這個光榮的行列里,心慌得象兔子一般亂竄。他知道,在全縣這幾十個“冒尖戶”中、大部分是真“冒尖”,也有假“冒尖”的。他自己屬于后一種“冒尖戶”。他真后悔為了一臺縫紉機而來受這種精神折磨。除過開會,他也不上街去;他心虛,似乎感到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假”的。 他同屋住著柳岔公社的一個“冒尖戶”,名叫胡永合,是靠長途販運發財的。這家伙是個真“冒尖”。據他夸耀,他可以一次包縣運輸公司的兩輛汽車,到省城和中部平原的縣鎮拉面粉,回到山區每袋凈賺四五元錢。胡永合氣派很大,對少安說,他今年還準備辦個罐頭加工廠呢! 幾天以來,孫少安被各種情況刺激得坐臥不安,同時也在內心升騰一種新的雄心壯志。 他感到,由于過去太窮,生活一旦有所改善,就有點心滿意足了?,F在看來,他應該放開手腳發展自己的事業。他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冒尖戶”。他暗暗下決心,明年他要理直氣壯地來參加這樣的會議! 在別的“冒尖戶”們外出逛悠的時候,孫少安就一個人躲在房間里,開始謀算他下一步的宏圖遠景。他想回去以后,先立刻籌劃買一臺中型300型制磚機,多開幾個燒磚窯,辦它個真正的磚廠! 當然,要邁出第一步困難就很多。首先是資金問題。一臺中型制磚機就得五千元,他個人的錢根本買不起;更不要說擴大生產還得有其它花費。至于人手,現在倒可以雇幾個人;雖然雇工還沒有明確的政策,但許多地方已經有這樣的現象,公家一般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據他二爸說,報紙上現在對這問題正討論著哩。 他首先發愁的是錢。沒有辦法,看來只能走貸款這條路。 這一天晚飯后,他找到了公社的徐主任和劉主任,向他們傾吐了自己的心事。 徐治功和劉根民馬上表示支持他的想法,說回去以后立即給他貸款,他要多少就給貸多少。兩位主任這次會上也受到了強烈刺激。別的公社都有兩名以上的“冒尖戶”來參加會議,就他們公社是一戶,并且還是個假的!他們來參加這個會實在是臉上無光,因此決心回去也要大干一番,下決心搞出幾個真正的“冒尖戶”來! “四干”會的最后一天,原西縣舉行了隆重的表彰“冒尖戶”大會(當時俗稱“夸富”會)。 這一天,原西縣城一片熱鬧。除過參加會議的一千多名干部外,城里的機關干部和市民也都紛紛涌進了縣體育??h廣播站在向全縣轉播大會實況。體育場擠得人山人海。主席臺下,“冒尖戶”們全部披紅掛花,騎在高頭在馬上,一個個都被裝扮得象狀元兼駙馬。人們都新奇地想擠前去看看這些光榮的老百姓。 簡短的會議儀式舉行完以后“夸富”大游行開始了??傊笓]馬國雄手里拿著個電喇叭,滿頭大汗地跑個不停,指揮著游行隊伍按順序出了體育場,浩浩蕩蕩走向大街。 游行隊伍的最前邊是十幾班吹鼓手。這些被召來的是全縣最著名的樂人,嗩吶上挽著紅綢花,一個個都大顯神通、腮幫子鼓得象拳頭一般大。嗩吶聲和鑼鼓聲震天價喧吼。四面八方鞭炮聲聚起,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硝煙味。 樂隊后面,是騎馬的“冒尖戶”們。他們的馬都由縣委和各部門的領導人牽著,使得這些受寵的泥腿把子們,都十分不好意思;此刻一個個羞怯地低著頭,象些新娘子似的?!懊凹鈶簟焙竺?,是一長溜工具車。每輛車駕駛樓的頂棚上面,都擱著一架“飛人牌”縫紉機——這是給“冒尖戶”們的獎品;縫紉機上貼著大紅“喜”字。馬國雄幾乎把這個活動弄成了集體婚禮。工具車使勁按著喇叭,警告兩邊潮水般擁擠的人群讓路;它們跟在馬匹后面,象烏龜般慢慢地爬蜒著。工具車后面,緊跟著“四干”會的一千多名代表。市民們現在已經擠在街道兩旁,歡天喜地觀看這場無比新鮮的熱鬧景致……披紅掛花的孫少安騎在馬上,在一片洪水般的喧囂和炮仗的爆炸聲中,兩只眼睛不由地潮濕了。此刻,他已經忘記了他是個冒充的“冒尖戶”,而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種幸福之中;自從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他第一次感到了作為人的尊貴。卷四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每年臘月,在臨近春節的十幾天里,蘭花和她的兩個孩子,總是懷著一種激動的心情,期待著久離家門的王滿銀從外面歸來。 外出逛世界的王滿銀,一年之中很少踏進家門。但他象任何一個中國人一樣,每年春節還是要回家來過年的。當然,過罷春節不久,他屁股一拍,就又四方云游去了。他在外面算是做生意;至于生意賠了還是賺了,沒有多少人知道。東拉河一條溝里的幾個村莊,這王滿銀倒也算個人物;對于一輩子安身立命于土地的農民來說,敢出去逛門外的人都屬于有能耐的家伙。 不論怎樣,這個逛鬼總還有點人味,每年春節回來,也知道給兩個孩子買身衣裳,或給他們帶點外面的新鮮玩藝。對于孩子來說,父親永遠是父親;他們想念他,熱愛他,盼望他回到他們身邊。貓蛋和狗蛋天天等著過年。人家的孩子盼過年是為了吃好的,穿好的,為了紅火熱鬧。他們盼過年還有另外的想往——那就是能和自己的父親一塊呆幾天。這對缺乏父愛的孩子來說,比吃好穿好和紅火熱鬧更重要。 孩子們也漸漸明白,最苦的要數母親了。父親一年不在家,母親既忙家里的事,還要到山里去耕種。在通常的情況下,她既是他們的母親,又是他們的父親。尤其是夜晚,當黑暗吞沒了世界的時候,他們睡在土炕上,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們多么希望父親能睡在身邊——這樣,他們就是做個夢,心里也是踏實的。他們現在只能象小鳥一樣,依偎在母親的翅膀下。他們已懂得心疼母親,總想讓她因為他們而高興。貓蛋已經十歲,在罐子村小學上二年級。她長得象她姨姨蘭香一樣標致。母親原來不準備讓她上學,因為家里缺少幫手,她已經可以給大人尋長遞短。尤其是責任制一開始,許多上學的孩子都回家來了,說明上學在農村已不時尚。是呀,上幾年學還不是回來勞動?她二舅都讀完了高中,現在也不得不到黃原去打短工。是大舅硬勸說她母親讓她上學的。貓蛋上了學,就知道要當個好學生,她上課為了讓老師表揚,坐得端端正正,把腰板都挺疼了,因此剛入學四個月,就戴上了紅領巾,母親高興得給她吃了三顆煮雞蛋。弟弟狗蛋已經八歲,還沒有去上學,整天跟mama到山里拾柴打豬草,已經擔負起了男子漢的責任!老天爺總是長眼睛的,它能看見人世間的苦難,讓這兩個孩子給不幸的母親帶來莫大的安慰……可是,作為一個女人,蘭花的日子過得多么凄涼呀!除過擔當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責任,家里山里辛勤cao勞外,她一年中得不到多少男人的撫愛。她三十來歲,正是身強體壯之時,渴望著男人的摟抱和親熱。但該死的男人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讓她活受罪。尤其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在溫熱的春夜里,她光身子躺在土炕上,牙齒痛苦地咬嚼著被角,翻過身調過身無法入睡……在山里勞動,看著花間草叢中成雙成對的蝴蝶,她總要怔怔地發半天呆。她羨慕它們。唉,死滿銀呀,你哪怕什么活也不干,只要整天在家里就好了。我能吃下苦,讓我來侍候你,只要咱們晚上能睡在一個被筒里……罐子村的男人們都知道蘭花活受罪。有幾個不安生的后生,就企圖填補王滿銀留下的“空缺”。他們有時候尋找著幫她干點活;或者瞅機會到她家來串門,沒話尋話地和她胡扯。在山里勞動時,她常能聽見不遠處溝坂上傳來那種酸溜溜的挑逗人的信天游——人家都是一對對,孤零零撂下你干meimei。親親! 卷心白菜起黃苔,心上的疙瘩誰給meimei解?親親! 打碗碗花兒就地地開,你把你的白臉調過來。親親! 白格生生臉臉彎格溜溜眉,你是哥哥的心錘錘。親親! 滿天星星只有一顆明,前后莊就挑下你一個人。親親! 干石板上的苦菜盼雨淋,你給哥哥半夜里留下個門,親親……蘭花聽著酸歌,常常臊得滿臉通紅,她真想破口罵這些sao情小子,但人家又沒說明是給她唱的,她憑什么罵人家呢? 但是,也有人真的在半夜來敲她的門。這時候她就不客氣了。為了不吵醒孩子,她穿好衣服溜下炕,走到門背后,把這些來敲門的男人罵得狗血噴頭。罐子村想來這里“借光”的人先后都對她死了心。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觀念,使這個沒文化的農村婦女對那個二流子男人保持著不二忠貞。只要他沒死,她就會等待他回來。她在一年中漫長的日月里,辛勞著,忍耐著。似乎就是為了在春節前后和丈夫在一塊住幾天。幾天的親熱,也就使她忘記了一年的苦難。她愛這個二流子還象當初一樣深切。歸根結底,這是她的丈夫,也是貓蛋和狗蛋的父親呀! 今年和往年一樣一進入臘月,母子三人就開始急切地等待他們的親人歸來。在老父親和少安的幫助下,蘭花今年在地里收回不少糧食,看來下一年里不會再餓肚子。臘月中旬,她就做上了年飯,要讓一家人過個好年。孩子們不時念叨著父親;她興奮得碾米磨面忙個不?!墒且恢钡娇煲^春節了,王滿銀還沒有回來。兩個孩子天天到村中的公路邊,等待從黃原那里開過來的長途汽車,每當有車在路邊停下,貓蛋和狗蛋就發瘋似地跑過去,看是不是父親回來了。結果一次次都失望地看著汽車向米家鎮那里開走。車上下來的都是別人家的父親——村里所有在門外的人都回家過春節,唯獨他們的父親沒有回來。 大年三十那天,蘭花默默地作好了四個人的年飯,然后懷著最后一線希望,手拉著兩個可憐的孩子從家里出來,立在公路邊上,等待從黃原開過來的班車。 村中已經響起了一片爆竹聲,到處都飄散著年茶飯的香味;所有的孩子們都穿上了新衣服,嗷嗷喊叫著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中。 清冷的寒風中,蘭花母子三人相偎著站在公路邊上,焦灼地向遠方張望。 黃原的班車終于開過來了! 但車沒有在罐子村停,刮風一般向米家鎮方向開了過去,車里面看來沒坐幾個人——除非萬不得已,誰愿意大年三十才回家呢? 汽車走了,只留下一條空蕩蕩的路和路邊上三個孤零零的人。 貓蛋和狗蛋幾乎一齊“哇”地哭出了聲。蘭花盡管被生活cao磨得有點麻木,但此刻也忍不住傷心,淚水在那張飽經憂患的臉上淌著。她只好哄兒女說:“甭哭了,咱們到你外爺爺家去過年……蘭花拉著兩個孩子回到家里,把做好的年茶飯用籠布一包,然后鎖住門,母子三人就去了雙水村……蘭花和孩子門怎能想到,大年三十那天,王滿銀還躑躅在省城火車站的候車室里。他身上的錢只夠吃幾碗面條,甭說回家,連到黃原的一張汽車票都買不起。 這位生意人通常作不起大買賣。因為沒有本錢,他一般只倒販一點豬毛豬鬃或幾張羊皮,賺兩個錢,自己混個嘴油肚圓就心滿意足了。在很多情況下,他象一個流浪漢,往返流落在省城和黃原之間的交通上;這條線上的大小城鎮都不止一次留下了這個二流子的足跡。 他也認識不少類似他這樣的狐朋狗友;有時候嘴巴免不了要吊起來,就在這些同類中混著吃喝點什么。當然,他也得隨時準備款待嘴巴吊起來的朋友。他從沒想到過要改變他的這種生活方式。浪蕩的品質似乎都滲進了他的血液。有時候,他記起自己還有老婆孩子,心里忍不住毛亂一陣。但二兩劣等燒酒下肚,一切就又會忘得一干二凈,繼續無憂無慮地往返于省城和黃原的大小城鎮,做他的無本生意。 入冬以后,生意更難做了。政策一活,大量的農民利用農閑時節,紛紛做起了各種小買賣,使得象王滿銀這樣的專業生意人陷入困境之中。 眼看走投無路,身上的幾個錢也快吃光的時候,他突然聽說上海的木耳價錢很貴,一斤能賣二十多元。這“信息”使王滿銀萌發了到上海販賣一回木耳的念頭。本地木耳收價每斤才十來元,可以凈賺十多元呢。好生意! 可是想想他身上剩了四五十塊錢,只能買幾斤木耳,跑一回上海實在劃不來。他只好望“?!倍d嘆。 但天無絕人之路。這一天,他在黃原和省城之間的銅城火車站碰見他丈人村里的金富。 他和金富在這一線的各種車站常常不期而遇。王滿銀明白金富是干什么行當的,知道他身上有錢。他于是就低聲下氣開口向這個小偷借販木耳的錢?!暗枚嗌??”金富很有氣派地問。 “有個五百……來塊就行?!?/br> “那太多了!我只有一百來塊?!?/br> “也行!” 這位小偷慷慨解囊,給王滿銀借了一百塊錢。金富有金富的想法。他知道王滿銀的妻弟孫少安是雙水村的一條好漢,和他爸他二爸的關系也不錯。和一個鄉鄰總比惹一個強。再說,二流子王滿銀還不起帳,他將來也有個討債處——據說少安家現在發達起來了。 王滿銀拿了金富的一百塊錢,很快托一位生意人朋友買好木耳,就立刻坐車去了上海。 他是第一次到這么遠的地方做生意,除不心怯,情緒反倒十分張狂,似乎想象中的錢已經捏在手里了。 到上海后,他一下子傻了眼。這里木耳價并沒有“信息”傳播得那么高,每斤在自由市場上只能賣十四六元。他又沒拿自產證,一下火車就被沒收了,公家每斤只給開了十三元錢。媽的,這可屙下了! 王滿銀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倉惶逃出了這個冷酷的城市。 他從上海返回省城時,象神差鬼使似地,碰巧又在火車站遇見了金富。他只好給小偷還了一百塊債,身上的錢也就所剩無幾了。連原來帶的幾十塊錢,也大部分貼進了這趟倒霉的生意中。 金富當時念老鄉的可憐,引他在街上吃了一頓飯,然后又把他帶到自己住的一個私人開的旅店里。 兩手空空的王滿銀跟著這位小偷走進一間陰暗的小房子。 金富拉過一條枕巾把皮鞋擦了擦,然后在洗臉盆里撒了泡尿,對王滿銀說:“你做那屁生意能賺幾個錢?你干脆跟我學幾手,票子有的是!” 王滿銀畏懼地笑笑,說:“我怕學不會……”“只要下苦功,就能學會!看,先練這!”金富說著,便伸開兩只手,將突出的中指和食指連續向磚墻上狠狠戳去。他一邊示范,一邊對王滿銀說:“每天清早起來,在吃飯和撒尿之前,練五百下。一直練到伸出手時,中指和食指都一般齊,這樣夾錢就不會拖泥帶水。 另外,弄一袋豆子,每天兩只手反復在豆子中插進插出幾百下。這些都是基本功。最后才練最難的;在開水里放上一個薄肥皂片,兩個指頭下去,練著把這肥皂片夾出來。因為水燙,你速度自然就快了;肥皂片在水里又光又滑,你能夾出來,就說明你的功夫到家了……”王滿銀坐在床邊上,聽得目瞪口呆。他絕對吃不了這苦,也沒這個心膽。他搖搖頭說:“我怕沒本事吃這碗飯……”金富一看王滿銀對此道不感興趣,也就對王滿銀不感興趣了,說:“我下午就走呀,馬上得結房費! 這等于下了逐客令。王滿銀只好離開這個賊窩子,重新來到省城的大街上。 眼看就要過春節了,王滿銀這會兒心里倒怪不是滋味。往年他總要年前的十來天趕回家里;而且身上也有一點錢,可以給兩個孩子買點禮物。孩子是自己的親骨血,他在心里也親他們,只不過一年中大部分時間記不得他們的存在。只有春節,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個父親。 可是現在,別說給孩子買點什么,連他自己也沒錢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