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第二天窗戶紙剛發亮,少平就悄悄地爬起來。 他到院子里的時候,賈冰一家人還在熟睡之中。他很快離開這里,轉到了街道上。 從南關通往北關的大街上,除過趕長途汽車的旅客外,此刻還沒有什么人。 他迎著清冷的晨風,在靜悄悄的街道上匆忙地走著。城市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他現在一心想的只是要找到那位沒見過面的親戚。 趕到北關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他從一個掃街道老頭那里打問清楚了去陽溝的路。于是在黃原賓館旁邊折轉身,拐進了一條小溝。溝道相當狹窄,兩面坡上象蜂窩似的擠滿了房屋和窯洞。從這些房屋和窯洞好壞差異來看,少平估計這里是干部、工人和農民的混雜居住區。 他在溝道中沒有鋪瀝青的土路上一邊走,一邊發愁地想:在這么密集龐雜的居住區尋找一家農民,看來太困難了。迎面不時有騎自行車和步行的人走過來,但他沒有開口。這些都是上班的干部或工人,他們不可能知道有個叫馬順的莊稼人。 他看見路邊水井旁邊有個正用轆轤絞水的老頭,盡管穿戴也還可以,但可能是個農民——城邊上的農民穿戴當然不象山區農民一樣破爛。 他便試著走過去向這老頭查問他的親戚馬順。 一下問對了!老頭向他指了指陽面土坡上的一個院子,說:“就住在那里,我們原來是一個生產隊的?!?/br> 少平的心咚咚地跳著,興奮地爬上了那個小土坡。 馬順兩口子看來剛起床,尿盆都還沒倒,兩個孩子仍然在炕上睡覺。 當少平向他的親戚說明他是誰的時候,沒見過面的遠門舅舅和妗子算是勉強承認了他這個外甥。 馬順看來有四十歲左右,一張粗糙的大臉上,轉動著一雙靈活的小眼睛。他不冷不熱打量了他一眼,問:“你就這么赤手空拳跑出來了?” “我的行李在另外一個地方寄放著,我想……”少平還沒把話說完,他妗子就對他舅惡狠狠地喊叫說:“還不快去擔水!” 少平聽聲音知道她是向他發難,他于是立刻說:“舅舅,讓我去擔!”說話中間,他眼睛已經在這窯里搜尋水桶在什么地方。 水桶在后窯掌里!他沒對這兩個不歡迎他的親戚說任何話,就過去提了桶擔往門外走。 馬順兩口子大概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到了院子里。 他舅攆出來說:“井子你怕不知道……”“知道!”他頭也不回地說。 孫少平一口氣給他的親戚擔了四回水——那口大水甕都快溢了。 這種強行為別人服務的“氣勢”使親戚不好意思再發作。馬順兩口子的臉色緩和下來,似乎說:這小子看來還精著哩!他舅對他說:“你力氣倒不小,是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們大隊書記家正箍窯,我引你去一下,看他們要不要人。你會做什么匠工活?” “什么也不會,只能當小工?!鄙倨饺鐚嵳f。 “噢……我記得前兩年老家誰來說過,你不是在你們村里教書嗎?小工活都是背石頭塊子,你能撐架???”“你不要給人家說我教過書……”“那好吧,咱現在就走?!?/br> 馬順接著就把少平引到他們大隊書記的家里。 書記正和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坐在小炕桌旁邊喝啤酒。桌子上擺了幾碟rou菜。 少平跟他舅進去的時候,書記沒顧上招呼他們,只管繼續對那個干部巴結地笑著說:“……這地盤子全憑你劉書記了!要不,我這院地方八輩子也弄不起來……喝!”書記提起啤酒瓶子和那人的瓶子“咣”地碰了一下,兩個人就嘴對著瓶口子,每人灌下去大半截。 把啤酒瓶放下后,書記才扭頭問:“馬順,你有什么事?” 他舅說:“我引來個小工,不知你這里要不要人了?”“小工早滿了!”書記一邊說,一邊又掂起啤酒瓶子對在嘴巴上。不過,他在喝啤酒的一剎那間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了一眼少平。 估計書記看這個“小工”身體還不錯,就對那位干部說:“你先喝著,我和他們到外面去說說!” 三個人來到院子里,書記問馬順:“工錢怎么說?”“老行情都是兩塊錢……”他舅對書記說。 書記嘴一歪,倒吸了一口氣。 “一塊五!”少平立刻插嘴。 書記“撲”一聲把吸進嘴里的氣吐出來,然后便痛快地對少平說:“那你今天就上工!” 他舅在旁邊愣住了,不知外甥為什么把自己賣了這么低的價錢。對于少平來說,就是一天掙一塊錢也干。他先問最迫切的問題:“能不能住宿?” “能!就是敞口子窯,沒窗戶?!敝骷艺f。 “這不要緊!” 上工的事談妥后,少平性急地連他舅家也沒再去,就起身直到南關賈冰家尋他的鋪蓋卷。 來到大街上,他覺得腳步異常地輕松起來。這時他才注意到街道兩旁的景致,商店的門都開了,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櫥窗里花花綠綠,五光十色。姑娘們率先脫去了冬裝,換上鮮艷的毛衣線衣,手里拎著時髦的小皮革包,挺著高高的胸脯在街市上穿行。人行道上的漢槐洋槐綴滿了一嘟嚕一嘟嚕雪白的花朵,芬芳的香味飄滿全城。 少平于是在書架上挑了一本《牛虻》——他很早就聽曉霞介紹過這本書。 就這樣,他背著自己的鋪蓋卷,手里提著那只爛黃提包,懷里揣著《牛虻》,來到了北關陽溝大隊書記家。書記的老婆是個精明麻利人,看來最少能主半個家事。她引著少平,把他送到匠工們住的敞子窯里,并且又把站場監工的親戚叫來,把他交待給了這位工頭。 這敞口子窯鋪了一地麥秸;麥秸上一擺溜丟著十七八個鋪蓋卷,地方幾乎占滿了。少平只好把自己的那點行李放在窯口最邊上的地方。 吃過中午飯,少平就上了工。 他當然干最重的活——從溝道里的打石場往半山坡箍窯的地方背石頭。 背著一百多斤的大石塊,從那道陡坡爬上去,人簡直連腰也直不起來,勞動強度如同使苦役的牛馬一般。 少平盡管沒有受過這樣的苦,但他咬著牙不使自己比別人落后。他知道,對于一個攬工漢來說,上工的頭三天是最重要的。如果開頭幾天不行,主家就會把你立即辭退——東關大橋頭有的是小工! 每當背著石塊爬坡的時候,他的意識就處于半麻痹狀態。沉重的石頭幾乎要把他擠壓到土地里去。汗水象小溪一樣在臉上縱橫漫流,而他卻騰不出手去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睜半閉。兩條打顫的腿如同篩糠,隨時都有倒下的危險。這時候,世界上什么東西都不存在了,思維只集中在一點上:向前走,把石頭背到箍窯的地方——那里對他來說,每一次都幾乎是一個不可企及的偉大目標! 三天下來,他的脊背就被壓爛了。他無法目睹自己脊背上的慘狀,只感到象帶刺的葛針條刷過一般。兩只手隨即也腫脹起來,rou皮被石頭磨得象一層透明的紙,連毛細血管都能看得見。這樣的手放在新石茬上,就象放在刀刃上!第三天晚上他睡下的時候,整個身體象火燒著一般灼疼。他在睡夢中渴望一種冰涼的東西撲滅他身上的火焰。他夢見下雨了,雨點滴嗒在燙熱的臉龐上……一陣驚喜使他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真奇怪!他感覺自己臉上真有幾滴濕淋淋的東西。下雨了?可他睡在窯里,雨怎么可能滴在臉上呢? 他睜大眼,發現他旁邊的一個石匠工光著屁股往被窩里鉆。他感到一陣發嘔,趕忙用被子揩了揩臉——他知道,這是那個撒完尿的石匠從身上跨過時,把剩下的幾滴尿淋在了他的臉上。沒有必要發作,攬工漢誰把這種事當一回事!他蒙住頭,很快又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三天以后,孫少平盡管身體疼痛難忍,但他慶幸的是,他沒有被主家打發——他闖過了第一關! 以后緊接著的日子,一切都沒有什么變化。他繼續咬著牙,經受著牛馬般的考驗。這樣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考慮他為什么要忍受如此的苦痛。是為那一塊五毛錢嗎?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認為這就是他的生活……晚上,他脊背疼得不能再擱到褥子上了,只好叭著睡。在別人睡著的時候,他就用手把后面的衣服撩起來,讓涼風撫慰他潰爛的皮rou。 這天晚上,當他就這樣趴著睡覺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在輕輕搖晃他的頭。 他一驚,睜開眼,看見他旁邊蹲著一位婦女。 他在睡眼朦朧中認出這是書記的老婆,他趕緊把背后的衫子撩下去。遮住了自己的脊背。 “你原來是干什么的?”書記的老婆輕聲問他。 “我……一直在家里勞動?!鄙倨酵掏掏峦抡f。 書記的老婆搖搖頭,說:“不是!你就照實說?!?/br> 少平知道他瞞哄不住這位夜訪的女主人,只好把頭扭向一邊,說:“我原來在村里教書……”書記的老婆半天沒言傳。后來聽見她嘆了一口氣,就離開了。 少平再也不能入睡,他透過洞開的敞口窯,望著天上的那輪明月,忍不住眼里涌上了兩團淚水,一片深沉的寂靜中,很遠的地方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他心想:也許明天他就會被主家打發走——那他到什么地方再能找下活干呢? 第二天,出乎少平意料的是,他不僅沒有被打發走,而且還換了個“好工種”——由原來背石頭調去鉆炮眼。 新的活當然要比背石頭輕松得多。通常這種美差都是由站場工頭的親戚或朋友干的。不用說,和他一塊背石頭的小工都大為震驚;為什么突然把你小子“提拔”了? 少平心里明白,這是女主人對他動了惻隱之心。唉,為了這位好心的婦女,他真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一鼻子。對他來說,換個輕活干當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在這樣更換的環境中,竟然也感覺到了人心的溫暖。無庸置疑,處在他眼下的地位,這種被別人關懷所引起的美好情感。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述……半月以后,孫少平已經開始漸漸適應了他的新生活。脊背上潰爛的皮rou結成了干痂,變成了一種深度的疼癰;而不象開始時那般尖銳。手上的rou皮磨薄后又開始厚起來,和石頭接觸也沒有了那種刀割般的疼痛感。身架被強度的勞累弄得松松垮垮——這樣就可以較為舒展地承受一般的壓力……黃土高原第一場連綿的春雨來臨了。雨天不能出工,做活的工匠們就抓緊時候,開始白天黑夜倒在沒門窗的敞口子窯里睡覺;沉重的鼾聲如雷一般此起彼伏。雨天不出工,當然沒有工錢,但主家按行規給工匠繼續管飯。 下雨的第二天,少平睡足覺后,很想去街上走一走。他計算過,他已經賺下二十多塊錢,他想從主家那里預支十塊,加上他原來帶的十幾塊錢,到街上為自己買一身外衣……他的衣服爛得快不能見人了。 他從女主人那里拿了錢以后,又從一個工匠那里借了一頂破草帽。就一個人冒著朦朦春雨來到街上。 雨中的大街行人稀稀疏疏,小汽車濺著水急駛而過;遠處,漲水的黃原河發出深沉的嗚咽。 少平從陽溝泥濘的路上走出來后,先忍不住趴在黃原賓館的大鐵門上。向里面張望了一會——那里面是他所不了解的另一種生活……離開這座富麗的建筑物,不知為什么,他猛一下想起了田曉霞。 是的,他們又在同一城市里了——不遠處就是著名的黃原師專。但他決不會再去找她。 人家已經成了大學生,他現在是個攬工小子,怎么能去找她呢!隨著社會地位差距越來越大,過去的那一切似乎迅速地變得遙遠了。 他想,要是眼下碰見曉霞,雙方一定會有一種陌生感……朋友,看來我們是永遠地分別了! 少平走到市內最大的一個百貨商店,為自己細心地挑選了一身深藍的卡衣服。他懷著喜悅的心情,把這身玻璃紙包著的服裝夾在胳膊窩里,然后又順著街道閑逛了一會,就返身向陽溝那里走去;買衣服后,他身上就沒幾個錢了,在街上瞎逛蕩還不如回去再睡一覺! 當他從街上回到那個敞口子窯后,滿窯的工匠仍然睡得象死人一般。 他從被子旁把黃提包打開,將新買來的衣服放進去。這時候,他才發現了提包里那本《牛虻》——半月來,他已經忘記了從賈老師那里借來的那本書,甚至也忘了他自己是個識字人呢!好,雨天不出工,他現在正好能看這本書了。他內心立刻感到一種顫栗般的激動! 他很快倒在自己的一堆爛被子里,匆忙地打開了那本書,竟忍不住念出了聲:“亞瑟坐在比薩神學院的圖書館里,正在翻查一大堆講道的文稿……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短短一個多月時間里,孫少安的燒磚窯就出了四窯磚。每窯七千塊,四七兩萬八千塊磚。除過運費、煤費和毛收入百分之十的稅納過以后,每塊磚凈得到二分五厘。算一算,一家伙就賺下七百來塊錢! 目光遠大的孫少安,政策一變,眼疾手快,立馬見機行事,搶先開始發家致富了;黑煙大冒的燒磚窯多么讓人眼紅??! 少安已經漸漸上升為雙水村第一號矚目人物,田福堂、金俊山等過去的“明星”在人們眼里多少有點遜色了。 現在,孫玉厚家盡管還是過去那院爛地方,但上門的人卻顯然增多了。村里有些借十來八塊緊用錢的莊稼人,孫少安都慷慨地滿足了他們的愿望。對于孫家來說,這不僅僅是給別人借錢,而是在修改他們自己的歷史。是啊,幾輩子都是他們向人家借錢,現在他們第一次給別人借錢了!但是,外人并不知曉,孫少安的事業在大繁榮的后面,充滿了重重的困難。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每一分錢幾乎都是用血汗換來的。要維持一個燒磚窯,起碼得三四個好勞力。他們一家人既要種莊稼,又要侍候這個龐然大物,已經把力氣出到了極限。少平在家的時候,三個男勞力加上秀蓮,還能勉強兩頭應付,少平一走,父親一個人忙山里的活已經力不從心。因此少安夫婦辦這個燒磚窯也到了納命的光景。挖土、擔水、和泥、打坯、裝窯、燒火、出磚……每一樣都是重苦活。兩口子天不明忙到黑燈瞎火,常常累得飯也吃不下去;晚上睡在被窩里,連親熱一會的精力都沒有——熬苦得夢中都在呻吟……眼下,時今已經到了夏至,麥子面臨大收割,山上所有的秋田都需要鋤草;同時還得種回茬蕎麥。這些活孫玉厚老漢一個人是再也忙不過來了! 燒磚窯只好停工。 對于賺錢賺得心正發熱的少安夫婦來說,停止燒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是沒辦法!少安要幫父親去干山里的活。秀蓮開始動氣了。 自結婚以來,秀蓮從不和少安吵架。即是有些事她心里不痛快,一般都忍讓著少安,丈夫說怎辦就怎辦。那些年,親愛的男人受死受活支撐著這個又大又窮的家,她心疼他,決不給他增添煩忙??墒乾F在,隨著家庭生活的好轉,又加上他們的事業開始紅火起來,秀蓮漸漸對家庭事務有了一種參與意識。她在這個家庭再也不愿一味被動地接受別人的領導,而不時地想發出她自己的聲音。是呀,她給這個家庭生育了后代;她用自己的勞動為這個家庭創造了財富;她為什么不應該是這個家庭的一名主人?她不能永遠是個附庸人物!她首先對少平的出走大為不滿。她對丈夫說:“我們要把這一家人背到什么年代呀?少平屁股一拍走了黃原,逛花花世界去了。家里這么多活,把咱兩個都快累死了!別人看不見咱的死活。咱為什么給別人掙命呢?當初少平年齡小,咱受死受活沒話說?,F在二十大幾的后生,丟下老小不管,圖自己出去暢快!我們憑什么還要給這些人掙命?” 秀蓮這樣數落的時候,少安一句話也不說。當然,他心里對少平出走黃原也不滿意——但他怎能和自己的老婆一塊攻擊自己的弟弟? 秀蓮見丈夫不言語,便有點得寸進尺了。她進一步發揮說:“咱們雖說賺了一點錢,可這是一筆糊涂帳!這錢是咱兩個苦熬來的,但家里人人有份!這家是個無底洞,把咱們兩個的骨頭填進去,也填不了個底子!” “山里的活不是爸爸做著哩嘛!”少安反駁說?!叭绻鸭曳珠_,咱就是燒磚也能捎帶種了自己的地!就是顧不上種地,把地荒了又怎樣?咱拿錢買糧吃!三口人一年能吃多少?” 其實,這話才是秀蓮要表達的最本質的意思。小兩口單家獨戶過日子,這是秀蓮幾年來一直夢想的。過去她雖然這樣想,但一眼看見不可能。當時她明白,要是她和少安另過日子,丟下那一群老小,光景連一天也維持不下去??涩F在這新政策一實行,起碼吃飯再不用發愁,這使她分家的念頭強烈地復發了。她想:對于老人來說,最主要的不是一口吃食嗎? 而他們自己還年輕,活著不僅為了填飽肚子,還想過兩天排排場場輕輕快快的日子??! “我已經受夠了!”她淚流滿面地對丈夫說:“再這樣不明不白攪混在一起,我連一點心勁也沒了!” “家不能分!”少安生硬地說。 “你不分你和他們一塊過!我和虎娃單另過光景!”秀蓮頂嘴說。 孫少安大吃一驚,他沒想到,他的妻子一下變得這么厲害,竟然敢和他頂嘴! 他已經習慣于妻子對他百依百順,現在看見秀蓮竟然這樣對他不尊重,一時惱怒萬分! 大男子漢的自尊心驅使他沖動地跳起來,撲到妻子面前,舉起了他的老拳頭?!澳愦虬?!你打吧!”秀蓮一動也不動,哭著對丈夫說。 少安猛一下看見妻子那張流淚的臉被勞動cao磨得又黑又粗糙,便忍不住鼻子一酸,渾身象抽了筋似的軟了下來;他不由展開捏緊的拳頭,竟然用手掌為妻子揩了臉上的淚水。秀蓮一下子撲在他懷里,哭著用頭使勁地蹭著他的胸口,久久地抱著他不放開。 少安用手撫摸著妻子沾滿灰土的黑頭發,閉住雙眼只是個嘆氣……他心疼秀蓮。自從她跟了他以后,實在沒享過幾天的福。穿綴補釘的衣服;喝稀湯飯;沒明沒黑地在山里勞動……她給他溫暖,給他深切的關懷,愛撫,并且給他生養下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幾年來,她一直心甘情愿和他一塊撐扶這個窮家而毫無怨言。對于現時代一個年輕的農村媳婦來說,這一切已經難能可貴了。瞧瞧前后村莊,結婚幾年還和老人一塊過日子的媳婦有多少,除過他們,沒有一家不是和老人分開過的!眼下,盡管他對妻子的行為生氣,但說實話,他也能理會到她的心情……孫少安陷入到深深的矛盾中去了。這矛盾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新的生活帶來的。過去的年月,一家人連飯也吃不上,他的秀蓮根本不會提念分家的事??! 但是,不管從理智還是從感情方面講,他無法接受分家的事實。他從一開始擔負的就是全家人的責任,現在讓他放棄這種責任是不可能的。這不僅是一個生活哲學問題,更主要的是,他和一家老小的骨rou感情無法割舍。他們這個家也許和任何一個家庭不同。他們真正的是風雨同舟從最困苦的歲月里一起熬過來的。眼下的生活盡管沒有了什么大風險,但他仍然不愿也不能離開這條“諾亞方舟”! 他懷抱著妻子,撫摸著她的頭發,聲音盡量溫柔地勸她:“秀蓮,你是個明白人,你不要叫我作難。我求求你,你心里不管怎樣想都可以,但千萬不要在臉上帶出來。爸爸mama一輩子很苦,我不愿意叫他們難過……”他捧起妻子淚跡斑斑的臉,吻了又吻。 丈夫的態度顯然使秀蓮的情緒緩和下來,但她的意志并沒有被溫柔的愛撫所瓦解。她現在先不提分家的事了,轉而又提出把手頭的幾百塊錢拿出來,給他們建設一院新地方!少安說:“新地方遲早總要建的,可現在咱們的燒磚窯才剛開始出磚嘛!等明年多賺下一點錢,咱一定箍幾孔象樣的新窯!” “少安,你聽我說!明年誰知道又是什么社會?趁咱現在手頭有了一點錢,這地方是無論如何要建的。這可不是我專意耍糊涂,少安!這點錢不咬著牙做點事,三拋撒兩破費就不見影了。你還是聽我一次話,咱們箍孔窯吧;錢要是不夠,再從我娘家借一點……你就答應我吧!咱在牛驢窩里鉆了幾年,總不能老是沒自己的一個家……”妻子的這番話倒使少安的心動了。他感到秀蓮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只不過,他原來打算要建就建個象樣的家,而現在靠手頭的這點錢能弄出個啥名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