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但是,就在眼下這狀況中,她也總想千方百計照顧她的丈夫。于是,她就借盛飯之機,每頓都從盆底上給少安碗里撈一些稠的。她心想:我男人撐扶著這個家,他的活苦也最重,難道不能讓他稠些吃一碗嗎? 可是,少安又堅決不讓她這樣做,現在,他連飯也不讓她盛了,開始自己動手給自己盛。每次盛的時候,她見他都用勺子在盆里攪半天,攪勻了,才把飯往碗里盛。每當看見這情況,她常背轉家里人,忍不住眼淚都掉在了飯碗里……孫少安完全能體涼來親愛的人兒對自己的一片好心!但他決不能允許妻子為他搞“特殊化”。他寧愿不吃飯,也不愿意他吃稠的讓家里人喝湯——他怎能咽下去呢? 好了,他的秀蓮是開通的,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為了不使她情不自禁地再犯這錯誤,以后他就干脆自己給自己盛飯了……少安是田福堂動身去縣城的時候,才知道潤葉要結婚了。據傳回來的消息看,那個男人就是去年原西河畔潤葉提起的縣上領導的兒子。 他聽到這事后,心里忍不住一陣隱隱地難受。這是很正常的。他愛過這個人,而這個人不僅愛他,還公開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愛情;只是他沒敢接受這愛,跑到山西去給自己找回來了秀蓮。但是,在難受之時,他對這消息又不感到意外。這事也是很正常的。他已經結婚了,潤葉也總要結婚。事情本來就會是這樣的。對于孫少安來說,潤葉在他內心掀起的暴風驟雨已經平息了,現在只留下一些細微的痕跡;代之而來的是賀秀蓮溫暖的感情撫慰他風暴過后的心靈。他祝福親愛的潤葉也能尋找到自己的撫慰。歸根結底,也許他們只能這樣。人只能按照自己的條件尋找終生伴侶。就好象種莊稼一樣,只能把豆角和玉米種在一塊,而不能和小麥種在一起。 聽說潤葉馬上要舉行婚禮,少安著急起來——他給人家送什么禮物呢?他和秀蓮結婚的時候,潤葉給他們送了兩塊緞被面,少說也值五六十元。而他們現在除過這兩塊被面,就再沒什么值錢東西了??偛荒馨堰@兩塊被面再送回去吧? 晚上睡覺前,他只好憂愁地對秀蓮提起了這件事?!熬褪悄莻€和你相好過的女子?”妻子自己紅著臉問他?!熬褪堑?。我們小時候一塊耍大的……人家給咱送了那么重的禮,咱給人家送什么呢?”少安熬煎地問秀蓮。秀蓮想了一下說:“人家有義,咱不能無情!我看是這樣,我爸走時給丟下五十塊錢,我原來準備給你縫一件大氅,錢一直在箱子里擱著。你干脆都拿去,給人家買件象樣的東西!” 少安感激地把妻子拉在自己懷里,在她臉上親了親。 于是,他就拿著秀蓮給他的五十塊錢,跑到米家鎮用四十六塊錢,買了一塊黃原出的羊毛毯。剩下的四塊錢,他給秀蓮買了一條圍巾。星期天少平回學校時,他就把毛毯讓少平捎給田福堂,讓他轉交給潤葉夫婦……這件事過后不久,一九七六年就臨近結束了。 陽歷年底前的一天,他丈人賀耀宗突然托順車給他們捎來二斗小米。這點糧食頓時使一家人高興萬分。這樣,在他們那黑豆高粱稀飯里,又能加一點小米了。對農民來說,小米就是最好的糧食;小米煮飯好,又經得住吃,一斤米能頂二斤面。同時,家里也就能騰出更多一些高粱喂那口肥豬。 陽歷年的最后一天,農村沒有顯出什么節日的氣氛。農民不過這個“洋”年。他們過年就是過春節。 吃晚飯的時候,少安端一碗放了調料的黑面蒸土豆絲和兩個高粱面饃,在院子里一邊吃飯,一邊照料著喂豬。天氣冷了,讓家里人在窯里吃飯暖和一些;他外面干一天活,習慣了,不怕冷。 他一邊吃飯,一邊往糟里給豬倒食。由于加了糧食,豬已經開始上膘,毛色也變得油光黑亮。這口豬對他們來說太寶貴了。春節前后賣上一百多塊錢,就可以還一半他結婚時欠下的帳債。剩下幾十塊,除過明年的油鹽醬醋外,還要供念書的。少安高興地想到,他弟弟少平下個月就高中畢業了。雖然蘭香明年后半年又要到原西城上高中、但他們三個男勞力供一個小meimei上學,就要松寬多了。 少安一邊喂豬,一邊這樣想的時候,見秀蓮從窯里出來,端著個飯碗向他這里走過來。 他心想:這家伙象只綿羊,我走到哪里她攆到哪里;這一陣功夫不見面,這就又攆出來了。 秀蓮走到他跟前,突然從自己的碗里拿出一個白面饃,放在他的碗里,也不說什么,向他莞爾一笑,轉過身又回窯里去了。 少安一下子生氣了!秀蓮怎么把奶奶吃的白面饃給他拿來了呢? 這真是太不象話了! 他們一年夏季分那么幾斗麥子,除過幾個重要節令,一家人誰也不吃,都是留給老祖母的。祖母年老多病,牙口又不好,她根本不能象其他人一樣吃這又粗又黑的東西。再說,老人家受了一輩子苦,兒孫們應該盡量照顧好她的晚年。這是人之常情! 其實,奶奶一頓也吃不了多少;每一頓飯,母親給她老人家做一小碗細面條,她都吃不完。另外,有時候在他們蒸黑面饃的鍋上,捎帶著給她蒸幾個白面饃,每頓飯她掰著吃一塊。 今天母親又給奶奶蒸了五個白面饃,秀蓮竟然給他拿出來一個!他們家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吃過奶奶的白面饃;就連貓蛋和狗蛋,也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吃他老外婆的干糧! 秀蓮太過分了!先前給他碗里撈稠飯,現在又把奶奶的白面饃拿來讓他吃,這簡直不能再讓人容忍! 少安匆忙地把自己飯碗里的黑面饃吃完,又把吃飽的豬吆到圈里攔好,就端著那個白面饃回到窯里。 他臉陰沉沉地把那個白面饃又放回到饃籃里,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往門外走。本來他還沒吃飽,但連稀飯黑面饃也不想再吃了。這件令他難堪而痛心的事,已使他無法繼續在窯里呆下去。 在他出門的時候,母親拿起那個白畫饃追出來,偷聲緩氣地說:“死小子!這是媽讓秀蓮給你拿的!” 少安頭也不回地只管往出走。他知道,母親這樣做,是為了讓秀蓮好下臺。 他出了院子的時候,聽見窯里傳來秀蓮的痛哭聲??蘧涂薨?!誰讓你把事情做得這樣令人失望! 少安第一次沒有和妻子一塊相跟著回飼養院他們的家。 他心煩意亂地一個人回到田家圪嶗這面,進了自己住的窯洞,連鞋也沒脫,就倒在了土炕的鋪蓋卷上。 少安的額頭象感冒一般發熱。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家后的煩惱。 是的,這是一個征兆。隨著秀蓮進了家門,矛盾已經開始露了頭。他多少年和父母弟妹生死與共,秀蓮即使是因為愛他而傷害了家里的人他也不能原諒。他是一個成熟的莊稼人,絕對不會象農村的有些年輕人,如俗話說的“娶了媳婦忘了娘”。不!犧牲自己而全力支撐這個窮家,這是他多年來的一貫信念,已經成了他的生活哲學。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有從無數艱難與困苦之中垮下來,甚至因而感到自己活得還有點意思……天很晚的時候,秀蓮才一個人進了家門。少安知道她回來了,也沒睜開眼看她。 他感覺熟悉的,溫熱的手在他腿上輕輕碰了一下——不是無意,而是專意碰的。 他睜開眼睛。 血立刻呼然地再一次涌到了他的頭上! 他看見,秀蓮立在他面前,竟然在手帕里包了兩個白面饃,給他遞過來,正等著他坐起來接呢! 他氣憤地一閃身坐起來,大聲說:“你怎么能這樣不懂事呢?” 秀蓮看來也生氣了,說:“這是媽讓我給你拿的!” 她說的當然是實話。在他甩手一走,秀蓮難為情地哭了以后,婆婆、公公和蘭香勸說了她半天。公公還怒氣沖沖地準備到飼養院來教訓兒子,被蘭香硬拉住了。 她臨起身回來的時候,婆婆為了掩蓋這個難堪的局面,硬讓她把兩個白面饃給少安帶來,以便解脫兒媳婦。賢惠的婆婆原諒秀蓮,雖然事情做得有失體統,但這不是兒媳婦自己貪嘴,而是她心疼他們的兒子哩! 但孫少安完全忍受不住了,他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沖動地跳起來,在秀蓮的肩膀上搗了一拳頭! 秀蓮完全想不到親愛的丈夫會動手打她。在少安生硬的莊稼人的拳頭落在她肩膀上的時候,手里的兩個饃就滾在了前炕席上;她自己也一個趔趄,跌倒在了腳地上! 她伏在土腳地上,傷心地痛哭了??蘖艘粫?,又猛烈地嘔吐起來。 少安在打了秀蓮以后,馬上就后悔自己太粗暴了——秀蓮不管怎樣,都是為了心疼他,他怎么能動手打她呢! 他本來想下去勸說秀蓮,并且向她認錯道歉。但一時又克服不了男人的自尊心。他只好兩把將鋪蓋綻開,衣服也沒脫,煩惱地鉆進被子里,蒙住了頭。 過了一陣他聽見秀蓮不哭了,并且象上了炕,開始悉悉蘇蘇地脫衣服。 不一會,他覺得自己的被子的一邊被拉開了,接著,那熟悉的、豐滿的光身子就悄然地躺在了他身邊。少安心里忍不住一熱。 秀蓮把臉貼在他背上,又委屈地啜泣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你把人打得這么重……人家都有了……”“???”少安一下子翻過身來,緊緊地摟住了妻子,淚流滿面地在她臉上狂吻起來…… 一九七七年元月中旬,孫少平要在原西縣高中畢業了。 在最后的幾天里,所有的畢業班都處在一片混亂之中。 同學們互贈禮物,整理自己的東西;單個照像,集體合影;要好的朋友也紛紛聚在一起照一張留念照??h照像館干脆專門抽出幾個人到中學來為同學們服務。 許多手頭寬裕的學生,都一群一伙到街上的國營食堂去聚餐——那里的桌子板凳這幾天都讓這些年輕人占據了。這樣的時候,同學們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復雜感情。進校時盼著畢業的一天,可臨近這一天的時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更主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認識到,他們的少年時代也就隨之而結束了?,F在大學不直接在應屆高中生中選拔,這就意味著大家從此不得不走向社會,開始過另一種生活:城里的同學除過個別情況特殊者,都要到附近的農村去插隊;鄉里的學生得各回各家,開始自己的農民生涯。別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少平和同學們的心情一樣。他對終于能離開這學校而高興,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是的,再過幾天,他就要回雙水村了。從這點上來說,他內心里隱隱地充滿了煩惱。 說心里話,他雖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愿回自己的村子去勞動。他從小在那里長大,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現在覺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沒意思。他渴望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去!他讀過不少書,腦子保持著許多想象中的環境。他甚至想:唉,我在這世界上要是無親無故、孤單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哪怕漫無目的地到遙遠的地方去流浪哩……當然,這只是一種少年的可笑幻想罷了。他超越不了嚴峻的現實,也不可能把一種純碎的唐·吉訶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諸行動——他其實又是一個冷靜而不浮躁的人。 孫少平熱愛自己家里的每一個親人。但是,他現在也開始對這個家庭充滿了煩惱的情緒。一家人整天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條件而戰,可是連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從來沒有滿足過!在這里談不到詩情畫意,也不允許有想象的翅膀——一個人連肚子也填不飽,怎么可能去想別的事呢! 他從此以后,就要開始這樣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里的淚水、疾并饑餓和愁眉苦臉。他將沒有住處,在家里喝兩碗稀湯飯后,繼續到金家灣那邊找地方睡。當然,第二天還要早起,因為要返回田家圪嶗這面的一隊來勞動。毫無疑問,他將再沒有讀書的時間——白天勞動一天,晚上一倒下就會呼呼入睡。再說,到什么地方去找書呢?報紙可以到村里的小學去看,但《參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將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廣大的世界隔絕。如果他當初不知道這世界如此之大也罷了,反正雙水村和石圪節就是他的世界。但現在他通過書本,已經“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的思想怎么再會僅僅局限于原來的那個小天地呢? 但不論他怎樣想,現實終究是現實。幾天以后,鋪蓋一卷,他就得動身回家。當然,眼下他還要正常地在學校度過這最后的幾天……他們班的集體像已經在學校大門口照過了。他又和一些要好的同學分別也照了幾張。畢業證和檔案里需要的單人相片,他半月前就在縣照像館照過,并且加洗了幾十張,已經按規矩給班里的同學每人送了一張。其它的禮物他也送過了:男同學一人一個小筆記本;女同學一人一塊手帕。他同時也收下了幾十張照片、一堆筆記本和十幾塊手帕。 畢業的花費少說也得二三十元錢。他在暑假的時候,為了攢夠這筆錢,和meimei蘭香挖了二十多天藥村,才勉強夠應付現在這局面。 在離校的兩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本都完結了。他把自己的一點零七碎八收羅在一起,就一個人出了校門。他想在離別之時,再到縣城轉一轉。 他不是去逛商店,也沒有什么具體事可辦。他是到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地方去走了一圈。 這些“熟地方”有的在城里,但大部分在城外。有些地方是他經常去尋覓吃食的山野;有些地方是他讀過書的土圪嶗;也有他曾餓著肚子睡過覺的小草窩。當然,他也沒忘了來到原西河畔,在他因最初的失戀而落過淚的地方,再一次傷感地追憶當初的情景……當他立在原西河邊的時候,他也想起了他的好朋友金波。金波已經當兵去了青?!麃硇耪f在師部的文工團吹長笛;還說他們住在藏民區,附近有一個軍馬抄…他很羨慕金波,什么時候能象他一樣去遠方闖蕩一回呢?他想,下一次征兵的時候,他能不能也去當兵? 臨近吃下午飯的時候,少平已經把“該走的地方”都走過了,于是就返身回學校。 冬日西沉的殘陽余暉在原西河對面的山尖上留了不多的一點。原西河兩岸的河邊結了很寬的冰,已經快在河中央連為一體了。寒風從河道里吹過來,徹骨般刺冷。少平很快地進了破敗的城門洞,走到街面上。 街上冷冷清清,已經沒有了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煙霧大罩,遠遠近近灰漠漠一片??h廣播站高桿上的信號燈,已經閃爍起耀眼的紅光。從不遠的體育場那里,傳來人的喊叫聲和尖銳的哨音……所有這一切,現在對少平來說,都有一種親切感。他在這里生活了兩年,漸漸地對這座城市有了熱情——可是,他現在就要向這一切告別了。再見吧,原西。記得我初來之時,對你充滿了怎樣的畏怯和恐懼?,F在當我要離開你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又對你充滿了如此的不舍之情!是的,你曾打開窗戶,讓我向外面的世界張望。你還用生硬的手拍打掉我從鄉里帶來的一身黃土,把你充滿炭煙味的標志印烙在我的身上。老實說,你也沒有能拍打凈我身上的黃土;但我身上也的確烙下了你的印記??梢赃@樣說,我還沒有能變成一個純粹的城里人,但也不完全是一個鄉巴佬了。再見吧,親愛的原西……孫少平懷著愉快而又傷感的情緒,用腳步,用心靈,一個下午回溯了自己兩年的歷程。 當他回到學校以后,見田曉霞正在他宿舍里。她顯然是在等他。 “你到哪兒去了?”她問他。 “我出去走了走?!彼f。 “現在咱們走吧!”她穿著一件帶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經出了門。 他只好跟出來,問:“到哪兒去?” “我請你吃飯!”她說。 孫少平不愿到她家里去,就說:“我在大灶上報飯了……”“啊呀,都快畢業了,你還舍不得丟你那兩個黑面饃?”她開玩笑說。 少平沒吭聲。其實,他今天下午報的是白饃——他把幾張“歐洲”票一直攢到了這幾天。 少平原來以為曉霞讓他到她家去吃飯,但她卻把他引到了街上的國營食堂。萬幸! 她把飯菜買齊后,對他說:“咱們就要分別了,我應該請你吃一頓飯。家里人多,這里咱們清靜一點,還可以拉話?!?/br> 少平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女同學一塊下館子,因此他有點不好意思。好在曉霞是個大方姑娘,他們也熟悉,才使他心里不特別慌。他說:“我也應該請你一次。禮尚往來!” “別,”曉霞說,“等我回咱們雙水村的時候,你在你家里請我吃一頓飯,也許更有意思!” “你會到雙水村來嗎?”少平問她。 “肯定會的!我還從沒回去看大爹大媽呢!再說,就是沒他們,我也會去看你的!你要是到縣城來,也一定要來找我!行不行?” “行……” 少平一邊吃飯,一邊心里非常激動地想:他竟然這么大方地和一個女的坐在一起吃飯,拉話,這簡直不可思議! 話說回來,他也只有和曉霞在一起的時候,他這個年齡和女同學交往的羞怯心理,才不至于成為一種嚴重的障礙。他們常常象兩個大人一樣探討一些“大問題”,這使他們的關系限定在友誼和嚴肅的范圍內。 “畢業后你準備怎辦呀?”曉霞一邊給他碗里扒拉菜,一邊問他。 “一切都明擺著,勞動種地……這些我都不怕。主要是讀書困難了。沒時間不說,借書也不方便。曉霞,你要是找到好書,看完后一定給我留著;我到城里時,就來拿??赐旰笪揖蜁朕k法還你的?!?/br> “這當然沒問題。就是《參考消息》,我也可以一個星期給你集中寄一次,你看完保存好就行了。其它報紙聽你說咱村的學校里都有?不管怎樣,千萬不能放棄讀書!我生怕我過幾年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滿嘴說的都是吃;肩膀上搭著個褡褳,在石圪節街上瞅著買個便宜豬娃;為幾報柴禾或者一顆雞蛋,和鄰居打得頭破血流。牙也不刷,書都扯著糊了糧食囤……”孫少平仰起頭,笑得都快噴飯了。這個曉霞??!笑畢,他說:“我不會變成你描繪的那種形象?!彼⒖虈烂C起來,“你不知道,我心里很痛苦。不知為什么,我現在特別想到一個更艱苦的地方去。越遠越好。哪怕是在北極的冰天雪地里;或者象杰克·倫敦小說中描寫的嚴酷的阿拉斯加……”“我很贊賞你的這種想法!”曉霞用熱情而鼓勵的目光望著充滿激情的少平。 “我不是為了揚名天下或挖金子發財。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和身上攢著一種勁,希望自己扛著很重的東西,為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地方,不斷頭地走啊走……或者什么地方失火了,沒人敢去救,讓我沖進去,哪怕當下燒死都可以……曉霞,你說這些想法怪不怪?我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但我心里就是這樣想的。我回到家里,當然也為少吃沒穿熬煎。但我想,就是有吃有穿了,我還會熬煎的。說實話,幾年前,我沒這么些怪想法。但現在我就是這樣想的。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不知道這情緒對不對……”“堅決正確!”曉霞把兩個不能連在一起的詞連在一起,笑著對他說。這是他兩個創造的一種幽默用詞法,時不時從雙方的嘴里冒出來,其中的滋味只有他兩個才能品嘗到。這頓飯他們吃得時間很長、談的話也很多。他們相約:他們還要見面;她要回雙水村來;他也還要到縣城來找她。他們只是沒好意思說互相可以通信。 回到學校后,曉霞把她托父親在省城買的那個多兜黃掛包,作為畢業禮物送給了少平。 少平給她送了一個漂亮的大黑皮筆記本……晚上亮燈的時候,少平正破例和幾個同學在宿舍打撲克,跛女子侯玉英突然來找他。 她也不進宿舍來,踮著腳立在門口,讓少平出來一下,說她有個話要給他說。 少平看見她臉上帶著一種緊張和激動,并且氣喘噓噓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就把手里的撲克塞給旁邊一個觀戰的同學,跳下炕走了出來。 在院子里,侯玉英悄悄地對他說:“郝紅梅做下丟臉事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神色?!笆裁词??”少平的頭皮一陣發麻。他心想,紅梅和養民是不是有什么不規矩行為,讓人家捉住了?馬上要分手,說不定兩人感情沖動……“你猜!”侯玉英故弄玄虛地向他擠了擠眼。 少平著急地說:“你快說是什么事嘛!我猜不著!”侯玉英這才一臉的神秘,說:“郝紅梅在二門市上偷手帕,讓售貨員抓住了!” “???”少平一下子震驚得張開嘴巴,“什么時候?”“今天下午快吃飯的時候?!?/br> “現在她人在哪兒?” “二門市后面一個辦公窯里鎖著。我爸讓我到學校來找領導……”“你去了沒有?”少平一步跨到侯玉英面前,瞪著眼問她。 侯玉英被他的兇相嚇了一跳。本來,她來是給孫少平報喜訊的。她知道過去郝紅梅和少平相好,后來又拋開少平,和班長顧養民相好了。自從孫少平救了她的命以后,她就一心一意想報答少平;并且對這個過去她瞧不起的鄉巴佬崇拜得五體投地。今天郝紅梅大概窮得給同學送不起畢業禮物,買手帕的時候又偷著拿了幾塊,讓售貨員抓住了。她父親聽她說,這女賊是她的救命恩人的仇人,就立刻讓她到學校來找領導,好把這個賊娃子美美處理一家伙!她到學校沒顧上找領導,就先興奮地給少平報訊來了。 現在,她看見少平一臉兇相,很奇怪他聽了這事為什么不高興,反而給她瞪眼睛?好象她侯玉英倒成了個賊娃子! 她看少平這樣逼問她,只好說:“我還沒顧上找領導呢……”“你不能去找!”少平仍然很兇狠地瞪著眼,“對誰也不能說!也不能對顧養民說!你聽見了沒?你要是說了,我就掐死你!” 侯玉英嚇得跛腿倒退了一步,驚慌地看著孫少平,以為這個人瘋了。 她趕忙說:“我聽你的話!誰也不給說!” “這事除過你爸,還有誰知道哩?”少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