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說完,怒氣沖沖地把鐵錘一扔,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倒伏在桌上,因為高大的椅背擋住了,約翰看不見他.過了好一會兒,只看到他擱在一本書上的一只抽搐而攥緊的拳頭.突然,堂.克洛德站起來,拿起一只圓規,悄悄地在墻上刻下大寫的希臘詞:’an’arkh. 他瘋了!約翰想,把它寫成拉丁文,不是更省事嗎!不是每個人都懂希臘文. 副主教走過來坐在椅子上,把頭擱在雙手上,像個發高燒的病人,頭暈極了. 學子詫異地盯著哥哥.他,心胸坦蕩,觀察人世只憑純粹的自然法則,強烈的情感憑著自己的愛好隨意流淌,清晨都充分挖好一條條新溝渠,因此心中激情的湖泊總是干涸的.像他這樣的一個人,自然無法理解:人欲的海洋一旦出口被堵住,將會怎樣以雷霆萬鈞之勢洶涌翻騰,將會怎樣沉積,怎樣泛濫,怎樣膨脹,怎樣叫人撕心裂肺,怎樣迸發為內心的哭泣和暗暗的抽搐,一直到沖垮堤岸,毀壞河床.克洛德.弗羅洛那一向嚴厲冷峻的外表,那道貌岸然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蒙騙了約翰.這個生性快活的學子,壓根兒就沒有想到在埃特納火山白雪覆蓋的山巔下,竟會有沸騰的.狂執的.深沉的巖漿. 我們不知道他是否這時也突然萌發這些想法.可是,無論他怎么沒頭腦,還是明白自己看到了本不應該看見的事情,無意中發現了他哥哥的靈魂深處的秘密,也明白不應當讓克洛德覺察到他在場.于是看見副主教又回到原先那種木然的狀態中,就把頭悄悄縮了回來,故意留在門外走了幾步,弄出聲響,好像有人剛剛到,在向屋里的人通報似的. 進來!副主教從密室里高聲喊道,我正等著您呢,故意把鑰匙留在鎖孔里.進來,雅克大人. 學子大著膽子走了進去.在這樣的地方來了這樣一個客人,這叫副主教感到十分尷尬,不由得在椅子上打了一個寒噤,說:怎么!是你,約翰? 反正都是同一個j字母開頭的.學子漲紅著臉,厚著臉皮,輕輕地答道. 堂.克洛德又板起了面孔. 你來這兒干什么? 我的哥呀,學子答腔,竭力裝出一副既得體,又可憐又謙恭的樣子,帶著天真無邪的神情,手里轉動著帽子,我是來向您請求...... 什么? 一點我迫切需要的教誨.約翰不敢大聲再說下去:還有一點我更急需的錢.這后半句突然頓住,沒有說出來. 先生,我可對您很不高興.副主教的語氣很冷淡. 唉!學子嘆了一口氣. 堂.克洛德把坐椅轉了四分之一圈,目不轉睛地盯著約翰,說:見到您可真高興! 這是一句十分可怕的開場白,約翰準備一頓挨狠狠訓斥. 約翰,每天都有人向我來告你的狀.那次打架,你用棍子把一個叫阿貝爾.德.拉蒙尚的小子爵打得鼻青臉腫,那是怎么回事?...... 噢!約翰說,小事一樁!是小侍從這個壞小子尋開心,騎著馬在爛泥里猛跑,濺了同學們一身泥! 你把那個叫馬伊埃.法爾熱的袍子撕破了,又是怎么回事?副主教繼續說.那人訴苦說:長袍都撕破了. 唔,呸!只不過是蒙泰居的蹩腳小斗篷罷了! 訴狀上明明說是長袍,而不是小斗篷,你究竟懂不懂拉丁文? 約翰一聲不吭. 是呀!教士搖搖頭,接著說.現在文科的學習竟到了這個地步!拉丁語幾乎聽不到,敘利亞語無人知曉,希臘語那樣叫人厭煩,甚至連最博學的人碰到一個希臘字就跳過不念,也不以無知,反倒說:這是個希臘字,念不來. 聽到這兒,學生毅然抬起頭,說:兄長大人,請您允許我用最純正的法語,把墻上那個希臘字解釋給您聽. 哪一個字? ’an’arkh. 副主教黃顴骨上頓時泛起淡淡的紅暈,好象火山內部激烈的震動渲泄出來的一縷云煙.學生幾乎沒有覺察到. 那敢情好,約翰.兄長勉強振作起精神,結結巴巴一說道.這字什么意思? 命運. 堂.克洛德的臉色一下子刷白,而學生卻則漫不經心地往下說: 還有下面那個希臘字,看得出來出自同一個人的手,意思是yin穢.您看我還懂得希臘文吧. 副主教緘默不語,這一堂希臘文課令他困惑不解.小約翰像一個從小被嬌慣壞了的孩子,樣樣靈精,看出這正是大膽提出要求的大好時機,便裝出柔聲細語,說道: 我的好哥哥呀,難道您真的恨我,才擺出惡狠狠的樣子給我看,只是因為我跟人打架鬧著玩玩,狠狠摑了誰幾記耳光,踢了誰幾下屁股,教訓了一下那些什么毛頭小伙子,什么臭小子?您瞧,克洛德好哥哥,我的拉丁文挺不錯的吧. 但是,這種假惺惺的親熱勁,絲毫也沒有對嚴厲的大哥產生慣常的那種作用.地獄的守門犬克伯羅斯不吃蜜糕,副主教額上的皺紋一點也沒有舒展開. 你到底想干什么?副主教干巴巴地問. 好,實說吧!我要錢.約翰勇敢地回答. 一聽到這毫不為難的表白,副主教馬上換了一副面孔,顯出老子教訓兒子的表情. 約翰先生,您知道,我們在蒂爾夏普的采邑,年貢和21所房屋的租金都算在內,每年總共是巴黎幣39利弗爾11索爾6德尼埃.這比帕克萊兄弟那時候多了一半,但還是不夠呀. 我需要錢.約翰不以為然地說道. 您知道宗教裁判官已經裁決,我們那21所房屋從屬于主教的整個采邑,要贖回這種隸屬關系,就得向尊敬的主教償付兩個鍍金的銀馬克,價值兩個巴黎利弗爾.然而,這兩個馬克,我還沒湊齊哩.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需要錢.約翰第三次重復道. 你要錢干什么? 聽到這一問,約翰眼睛里掠過一線希望的曙光,于是又裝出溫順和討好的rou麻樣子. 啊,親愛的克洛德哥哥,我朝您要錢絕無歹意.并不是想用您的錢裝模作樣到酒館去出一下風頭,也不是想騎著駿馬,披錦緞的馬,帶著仆人到巴黎大街上去招搖過市.不是的,哥呀,是為了做件頂好的好事. 什么好事?克洛德感到有點意外,問道. 我有兩個朋友想給圣母升天會一個可憐寡婦的孩子買點穿著用品.這是一件善事,得花三個弗羅林,我也想出一份. 你的兩個朋友名字? 皮埃爾.拉索默爾和巴底斯蒂.克羅克瓦松. 唔!副主教說.這些名字可真是跟行善很相稱呀,就仿佛在教堂主壇上安了一門射石炮. 顯然,約翰挑選了糟糕透了的兩個名字,可是發覺得太遲了. 再說,克洛德接著說,什么樣的孩子穿著用品要花三個弗羅林?還是給圣母升天會一個寡婦的孩子買的?我倒想要問一下,從什么時候起,圣母升天的寡婦們會有裹著襁褓的嬰兒呢? 約翰再一次打破尷尬的局面,說:得啦,不錯!我要錢是為了今晚到愛情谷去看伊莎博.蒂埃麗,好了嗎? 不要臉的壞蛋!教士立即喊叫起來. yin穢.約翰答道. 學生也許是調皮,借用了密室墻上的這個詞,然而卻對教士產生了一種奇特的作用.但見他咬著嘴唇,氣得面紅耳赤. 你給我滾,我在等人.他對約翰說道. 學生試圖再做一次努力:克洛德哥哥,至少給我一個小錢吃飯吧. 格拉田教令學得怎么樣啦?堂.克洛德問. 本子丟了. 那拉丁人文科學學得怎么樣? 奧拉蒂烏斯的書本被人偷了. 那亞里士多德學得怎么樣? 說真的!哥呀,有個教堂神甫說過,任何時代的異端邪說都以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為淵源的,這神甫究竟是誰呢?見鬼去吧,亞里士多德!我才不愿意讓他的形而上學來破壞我的宗教信仰. 年青人,副主教接著說,在國王最后一次進城時,有一個侍從貴族叫菲利浦.德.科米納的,馬披上繡著他的一句格言,不妨勸您好好想一想:不勞動者不得食. 學生半天不作聲,臉有慍色,用手指搔搔耳朵,眼睛盯著地上.猛然間,他急轉身向著克洛德,其敏捷不亞于猴子. 這么說,好哥哥,您連給我一個巴黎索爾,去面包鋪買塊面包皮錢都不肯給? 不勞動者不得食. 副主教毫不留情,約翰聽了他這句回答,雙手捂住頭,像女人哭泣的一樣,帶著絕望的表情嚷叫:otototototoi! 這是什么意思,先生?克洛德聽到怪叫聲,不由一愣,問道. 學生剛用拳頭揉過眼睛,看起來像哭紅了似的,一聽到克洛德的問話,厚著臉皮抬頭望他,答道:嗯,什么!這是希臘語呀!是埃斯庫羅斯的抑揚格詩句,表示悲痛欲絕. 說到這兒,隨即縱聲哈哈大笑,笑得那樣滑稽,那厲害,副主教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其實這都怪克洛德自己,為什么過去那樣嬌慣這孩子呢? 哦!克洛德好哥哥,我的靴底都破得吐舌頭了,世上還有比這更加悲慘的厚底靴嗎? 副主教一下子又恢復了原先的粗聲厲色:新靴子會給你送去,錢分文不給. 哥呀,只要給幾個小錢!約翰苦苦哀求,我一定好好用功,把格拉田教令背誦出來,一定好好信奉上帝,一定爭取成為品學兼優的畢達哥拉斯.不過,給我一文小錢,行行好吧!饑餓張著大口,就在這兒,在我眼前,又深,又臟,又臭,連韃靼人或是僧侶的鼻子都望塵莫及,難道您就忍心看我被饑餓吞噬掉? 堂.克洛德晃了晃滿是皺紋的腦袋,又說:不勞者...... 約翰沒等他說完就嚷: 算了,見鬼去吧!歡樂萬歲!我要去打架,去打碎酒壇,去喝灑,去找娘們! 說著,把帽子往墻上一扔,把手指頭扳得像響板那樣響. 副主教臉色十分陰沉,瞟了他一眼. 約翰,你沒有一點靈魂. 要是這樣,接照伊壁鳩魯的說法,我缺的是由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所形成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兒. 約翰,應當認真想一想改過才行. 這個嘛,學生叫道,同時看看他哥哥,又瞧瞧爐子上面的蒸餾瓶,怪不得這里的一切都是荒唐的,各種想法和瓶瓶罐罐! 約翰,您正站在滑溜溜的斜坡上,您知道會滑到哪去嗎? 滑到酒館去.約翰答道. 酒館是通向恥辱柱的. 這只是一只像別的燈籠那樣的燈籠,狄奧日內斯可以找到要找的人,如果打著這只燈籠的話. 恥辱柱通向絞刑架. 絞刑架只是一架天平,一端是整個大地,一端是人.能做那個人,那可太好了. 絞刑架通往地獄. 地獄是團大火. 約翰呀約翰,你的下場會很慘的. 開場倒是不錯的. 這時,樓梯口傳來腳步聲. 別作聲!副主教邊說邊把一根手指按在嘴上.雅克大人來了.聽著,約翰,他又低聲添了一句.你在這里看到和聽到的,千萬別說出去.快躲到這個火爐下面去,一點也別出聲. 學生蜷縮在火爐下面,靈機一動,計上心來: 好吧,克洛德哥哥,給我一個弗羅林,我就不出聲. 住口!我答應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