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番外5 訴衷情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這一年是重熙三年四月一個落花飛盡的午后,如意畫館的畫師正在為已是北秦太后的秦落作傳世畫像。 因為傳世畫像日后是要掛在奉先殿供奉后世子孫香火的,所以畫師絲毫不敢懈怠,那是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來將畫像畫的盡善盡美。 頭戴九龍九鳳珍珠冠、身著玄黑赤鳳袞金袍的北秦太后秦落正襟危坐在上首,手握玉笏端放于腹前,面上神情端肅,讓人覺得不怒自威。 身著素白飛魚服的貼身女官蕭瑟站在下首一側,一派從容的將雙手端放在腹前,聲情并茂的念道:“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br> 蕭瑟不知自己已經念了多少首詩詞來為圣后打發這百無聊賴的時間,唯獨念到這首《訴衷情》時,她明顯看到圣后的神情似有些沉重地、閉上了眼睛,不知在追憶些什么。 尤其是當她念到那句:“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時,蕭瑟看到圣后的羽睫明顯地微微顫了一顫,不過,也只是微微一顫。 隨即,圣后便睜開了眼睛。 是啊,圣后這些年經歷的、確實太過沉重了。 圣后出身名門,年少時被聘為那時還是建安王的光宗皇帝為建安王妃,這對伉儷風雨共濟十幾載,終得君臨天下。 光宗皇帝還在時,與圣后臨稱“二圣”,甚至準許圣后可自稱為“朕”,但圣后從未逾矩分毫,仍沿襲北秦歷代后妃的自稱,自稱為“吾”。 景宗皇帝與當今陛下即位時,仍然沿襲了“圣后”的尊稱。 于是,“圣后”這一尊稱便被北秦后世的皇帝沿襲下來,以作太后的尊稱。 不過,那也只是后話了。 可惜天不假年,隨著光宗皇帝在升平二十年崩逝,圣后的親生兒子景宗皇帝因為自幼體弱多病,沒過兩年,也追隨光宗皇帝而去。 可憐景宗皇帝走時,剛不過舞勺之年。 樹欲靜而風不止,有心之人又搬出當年袁天師:“此女命主孤煞,又克六親”一言,弄得朝野上下非議不止。 那些宗親豪族們唯恐天下不亂,搬出了:“如今新君未定,臣等唯恐主少國疑,古往今來,留子去母的例子比比皆是,圣后若愿殉光宗與景宗皇帝,自然再好不過”這一荒唐言論來。 這世俗、果然對女子是有偏見的啊,那些人就是見不得女子比他們強大。 國不可一日無君,這關乎到國家社稷根本。 就在北秦的國勢陷入一片動蕩不安之中時,是圣后夙聰圣斷,反其道而行之,讓早已入嗣光宗皇帝的慶春王獨孤聘承繼大統,狠狠打壓了朝野之上那些有心之人與那些宗親豪族們的臉面,并親自選了“重熙”兩字作為新皇帝的年號。 扶持新皇帝上位后,圣后首先便清剪了那些宗親豪族們在朝中的勢力,進行了一番大刀闊斧的改革與教化,比如大興科考,只要是有志的少年少女,皆可科考,并大式重用推薦寒門子弟入朝為官。 光宗皇帝還在時,那些宗親世家豪族們中的關系盤根錯節,又因光宗皇帝身世特殊,前靖北秦新舊勢力交替,光宗皇帝能夠承繼大統也與這些勢力密不可分,幾家明爭暗斗不斷,相互難以制衡,一旦失控,后果便不堪后想,只能經過時間慢慢地消磨,慢慢地削弱與打壓。 蕭瑟曾疑惑圣后為何這么做,圣后卻說:“功在三代,三代之后,那些奢靡成風、不務正業的世家豪族子弟們便不再受祖上蒙蔭,若想榮華富貴與出人頭地,便得靠功績才能封侯拜相,雖然此舉會引起那些豪族貴戚們的不滿,但吾就是想讓他們知道,吃了那么多年白飯的后果是什么,也讓他們明白,北秦需要的是有用之材,只有這樣,那些寒門子弟們,才有機會齊頭并進?!?/br> 光宗皇帝與圣后有三個兒子,除了景宗皇帝獨孤職,長陵王獨孤聰是世宗神武皇帝的憫懷太子的遺腹子,當今陛下獨孤聘乃是世宗神武皇帝第五子淮陰王之子。 幸好,當今陛下為人寬厚溫和,待圣后也是極孝順的。 畫師放下手中的畫筆,回道:“圣后,臣已畫好了?!?/br> 蕭瑟見圣后淡淡頷了首,從座上起了身,她連忙走過去,在圣后步下臺階時,抬手微扶了一把。 秦落走近,看了眼畫像,頷首,說了句:“甚好?!?/br> 年青的畫師謙虛笑道:“還得容臣稍作修改?!?/br> 秦落回身,看到案上鋪陳的那副還沒畫完的《白鶴鳴唳圖》,問道:“此畫倒是畫的極好,此畫若成,當可流傳千古,不知此畫可有名字?” 年青的畫師回道:“臣尚未想好,不知可請圣后賜名?” 秦落并未推辭,若有所思了一會兒,嘆道:“物是人非,世事無常,此畫倒是襯得上‘鶴唳華亭’四字,也有感嘆世途險惡的意思?!?/br> 年青畫師恭敬的向秦落作了一個大揖,贊說:“圣后高見,多謝圣后賜名?!?/br> 話音剛落,另一位身著素白飛魚服的女官當歸像一陣風似的進了如意畫館,抬步跨進去時,輕輕吐了口氣,讓自己盡量心平氣和下來。 到得秦落面前,當歸抬手向秦落作了一揖,這才不急不緩的道:“圣后,內閣那幾位大人和眾位宗親大臣進宮了,陛下讓臣來請圣后前往姹紫嫣紅商決‘淮議’之事?!?/br> 秦落聞言,抬手撫了撫頭上沉甸甸的珍珠冠,淡淡一笑,向當歸道:“你這就去回稟陛下,吾回合章宮換身衣服,隨后便去?!?/br> 當歸朝秦落作了一揖,說了句:“唯?!庇谑怯忠魂囷L似的出去了。 蕭瑟看著當歸離開的模樣,無奈笑道:“這丫頭這么多年還是這么火急火燎的?!?/br> 秦落卻失笑:“火急火燎自有火急火燎的好處,曾年少輕狂時,吾也是這般,什么話都敢說,什么事都敢做,在我少時,我阿爹為治我的頑劣,還特地給我寫了一本《秦家訓》呢,我舅舅也時常拿著這本《秦家訓》來敲打我……只是啊,在這個地方待的久了,隨著年歲漸長,卻愈發地小心翼翼起來了,猶如走在虎尾春冰之上,步步驚心,生怕行差踏錯一步,歲月它很公平的,你給了它什么,它就會、回以與之相應的代價?!?/br> 蕭瑟說:“圣后所言極是?!?/br> 秦落換上常服,沒有坐鳳輦,只讓蕭瑟跟隨,獨步前往姹紫嫣紅。 “姹紫嫣紅”乃是御花園旁所建的一座亭子,據說額匾上那婉若游龍般的“姹紫嫣紅”飛白體四字,是大靖的開國皇帝親筆所提。 在前往御花園的路上,蕭瑟有些疑惑的道:“圣后,恕臣斗膽直言,自陛下提出‘淮議’以來,已三月有余,眾朝臣對陛下和圣后之間的關系都持以觀望的態度。 自古入嗣大統的皇帝,都因能否追謚生父之事,而惹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的前車之鑒比比皆是,從始至終,圣后都不曾對此事表過態,臣對此有些不解,還請圣后指點迷津?!?/br> 何謂‘淮議’? 因當今陛下入嗣光宗皇帝一脈前,乃是光宗皇帝兄長淮陰王的親生子,當今陛下承繼大統之后,便想為自己的生父要一個謚皇帝的名分,就和當今太后與朝臣商議,所以稱之為‘淮議’。 自古以來,凡是入嗣的皇子,無不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一步,便會被廢掉皇子的身份。 傳位養子比傳位親子來的更加不易,百善孝為先,如若新皇帝不孝順養父母,那是要遭到天下百姓與群臣的唾罵與譴責的,更有甚者,會被趕下皇位。 再不然,若是當了皇帝,便忘了親生父母的生育之德,又會被指責為忘本。 所以,進退兩難的都是皇帝,世人都只看到了坐在那個位置上的無限榮耀,卻不知當皇帝的艱辛。 秦落淡淡一笑,邊走,邊語重心長的道:“帝王之路豈會是這般好走的,這不過只是一點小小考驗而已,真正難的還在后邊。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皇帝雖非吾親生,卻是吾一手帶大的孩子,平時也確實對他嚴苛,但吾與普天之下的父母一樣,望子成龍,吾希望他能成為一代明君。 可又怕啊,干預太多,害怕溺愛,使他成為一個庸碌之主,所以只能放手一搏,他日后究竟是成為依靠生在懸崖峭壁之上的大樹遮風擋雨的雛鳥,還是翱翔于青天白云之上勇略相宜的雄鷹,誰也不知道,前路漫漫不可知,后路亦不能回首,半點不由人?!闭f罷,回頭看了她一眼,問:“蕭瑟,你覺得呢?” 蕭瑟心中敬佩,由衷地作了一揖,道:“圣后所言極是?!?/br> 到得御花園,那位不過弱冠之年的少年天子遠遠地便看見她,連著起身,攜著眾臣出了亭子相迎。 “兒子恭叩孃孃圣安?!?/br> “恭迎圣淑金安?!?/br> 秦落上前,伸手,將獨孤聘輕輕拉起,從容笑說:“吾安,眾卿平身?!?/br> “謝孃孃?!?/br> “謝圣后?!?/br> 秦落走進亭子,吩咐左右道:“幾位大人年事已高,還煩你們去搬幾把太師椅來?!?/br> 在亭中侍奉的左右聞言,道了句:“唯?!笔帜_利落的去搬了幾把太師椅來到亭中。 眾位大臣有些受寵若驚,連忙抬手作揖,甚是誠惶誠恐的道:“承蒙圣后厚愛,臣等愧不敢坐?!?/br> 自北秦開朝以來,以示對皇帝的尊敬,大臣皆是站著向皇帝議事的,大臣若能被君上賜座,那可是可以光耀門楣的大事。 秦落剛和獨孤聘在榻榻米上坐下,聞言,抬起頭,很是從容的微微一笑,道:“眾卿乃是我大秦肱骨重臣,吾與皇帝自當以禮相待,眾卿不必拘禮?!?/br> 幾句話說的明確,她還指望他們辦事,自然不能薄待他們。 孤獨聘順著秦落的話,笑著說:“孃孃說的是?!?/br> 見兩位正主兒都下話了,眾臣自然不敢再有所推辭,便也沒再客氣,在太師椅上坐下了。 秦落看向下首,內閣的輔政大臣,還有幾位前朝重臣都來了,難得一次見他們來的這么齊,頷首,開門見山的道:“吾近日讀《宋史·后妃傳》時,覺得里面有一句話說的很好,吾給皇帝和眾卿念念,其中云:‘吾聞‘為君難’,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則此位可尊;茍或失馭,求為匹夫不可得,是吾所以憂也?!?/br> 眾卿也知,自景宗皇帝到當今皇帝,吾攝政也已有數載,終究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后宮不可干政’,當時景宗皇帝年幼,吾不得不受光宗皇帝重托。 如今九州太平,海晏河清,皇帝已近弱冠之年,也到了該大婚親政的年紀,吾、年歲漸長,對于繁冗政務,有時難免力不從心,吾、也是時候歸政于皇帝,退隱后宮,頤養天年,還望眾卿盡心輔佐之?!?/br> 皇帝與在場眾臣心中再清明不過,他們這位圣后是極拎得清的,光宗皇帝走時,曾留下遺詔,由圣后攝政,朝中一切事宜都由圣后決斷,皇帝需聽之敬之。 景宗皇帝與當今皇帝先后承繼大統時,一個當時是年幼稚子,一個是入繼的宗室子,如今皇帝到了該親政的年紀,朝堂之上人心難免浮動,是圣后將前朝后宮的一切事宜打理的緊緊有條。 這個他們當初都不看好的女子,能做到干政卻不亂政,掌權卻不戀權,還能讓宮中上下人人敬服,而如今,皇帝到了該親政的年紀,還能主動提出還政,這已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比擬的。 眾臣心中不免敬佩:“圣后圣明?!?/br> 秦落道:“吾請諸位來此,想必諸位早已知其中緣由,當年七王之亂的那幾位都是光宗皇帝的手足兄弟,光宗皇帝仁慈,并未罪及他們的妻兒老小,仍讓他們居住在以前的王府,如今皇帝登基不過三載,那些王府遺孀便請旨要吾與皇帝追謚那幾位當年參與過七王之亂的王爺,進太廟享后世香火,但諸位也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知諸卿有何高見?但說無妨?!?/br> 內閣的程太傅起身,作了一下揖,道:“回圣后,那幾位雖罪在謀反,逝者已去,不論何錯,終究是鳳子龍孫,若能冰釋前嫌,撥亂反正,自當是成全了陛下仁厚與圣后賢德的美名?!?/br> 眾臣皆起身,道:“臣附議?!?/br> 秦落頷首,淡淡道:“太傅所言極是?!边@幾個老匹夫,原來是在這里設了招等著她呢。 程太傅從袖中拿出一份折子,雙手呈上,道:“圣后,這是老臣等聯合陛下商議了幾日后定好的謚號,如今已完善,還請圣后過目?!?/br> 蕭瑟上前,接過程太傅手中的折子,回身走到秦落面前,畢恭畢敬地遞給了秦落。 秦落接過折子,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定、密、悼、愍、繆、靈、隱”七字讓她定奪,都不是特別好的謚號。 其中,“隱”字還特地用朱筆圈了起來,好似生怕她看不見一樣。 秦落不由覺得有些好笑,抬眉,將折子對好,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對皇帝道:“定與密字,都有‘追補前過’之意,悼字有‘憂懼從處’之意,愍字有‘在國遭憂,以表追思’之意,繆有‘功成不就,名不副實’之意,靈有‘亂而不損’之意,至于隱,有‘隱拂不成’之意,不知皇帝有何見解?” 獨孤聘自然知隱拂不成的意思,他知道孃孃是在隱晦的說他的親生父親淮陰王‘暗藏野心,卻仍秉性難改’,故曰隱。 淮陰王本來的謚號是皇考追謚的,謚曰:戾。 他心中為父親感到不平,父親生前雖然做了錯事,但沒有滔天惡意,卻得了這么個謚號,足見皇考對父親成見之深。 他本來精心羅列了好幾個還算不錯的平謚,準備追封父親為皇帝,來彌補這十幾年虧欠的父子之情。 可惜天公不作美,程太傅向他諫言,怕是圣后不會同意,讓他委婉選了‘隱’字,追封親父之事,讓他再從長計議。 畢竟,他是以宗室子的身份入繼在光宗皇帝名下繼承的皇位,皇帝哪有兩父并存的道理,圣后還在,若他貿然追封親父為謚皇帝,這置光宗皇帝的顏面何地?又置圣后的顏面于何地? 就算圣后不計較,前朝百官也不會同意,稍有不慎,他就會失去當皇帝的資格。 所以,此事只能擱置。 獨孤聘向秦落道:“孃孃,兒子即日便讓禮部著旨,追謚三伯東亭王為東亭定王,四伯咸平王謚為咸平悼王,五伯淮陰戾王改謚為淮陰隱王,六伯汝陽王謚為汝陽密王,姑母壽康長公主追謚為靈國公主,七伯廣陵王追謚為廣陵愍王?!?/br> 躊躇小半晌,獨孤聘有些為難的看著秦落,道:“至于九伯襄陽王,皇考生前最不喜的,便是九伯,不知追謚為襄陽繆王,孃孃覺得可否?” 秦落頷首道:“皇帝用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