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秦落不再看他,回過身,遙望著遠處的青山綠水,一派從容且淡定的道:“事已至此,淮陰王殿下難道還不明白么?像我這種身懷家族榮辱與血海深仇的人,早已不奢望愛,我需要的是站在皇權巔峰、擁有話語權,因為只有權力,手握生殺,才能保障我的安全?!?/br> 只見秦落舉起食指和中指,鄭重其事的道:“不管殿下相信與否,我秦落愿在此起誓,我決定放棄秦氏一族所有的榮耀和利益,成為鞏固北秦皇權的締造者,哪怕情況再壞,不是淮陰王殿下最后奪得皇位,我也一定會傾盡全力保住殿下,并助殿下的后世子孫坐上皇位,以此來償還殿下您今日的恩情,不知殿下覺得這個代價,如何?” 獨孤旭輕輕地笑:“不知十一弟此時此刻若是聽到阿凰姑娘此言,心中會作何感想?” 秦落卻云淡風輕的道:“那我只能嘆一句,時也,命也?!?/br> 秦落自認為這一生一直活的克制且清醒,因為她太明白:“由愛生憂,由愛生怖”這一至理真言,她不敢愛,更不敢輸,也不敢奢求太多。 情之一字,于她這樣身負血海深仇的人而言,乃是可望不可即。 獨孤旭心中卻再明白不過,秦落注定是個成大事的人。 在那一刻,他好像預感到了自己不久以后的結局。 只見獨孤旭不以為意的一笑:“好,那本王就幫阿凰姑娘進宮去面見父皇,但、還請阿凰姑娘記得今日之言,本王與阿凰姑娘決定聯盟后,便是債主和欠債者的關系?!闭f著,抬手,指了指上天,一派溫和的看著秦落,笑說:“老天爺可看著呢?!?/br> 秦落只揚唇一笑,神色莫辨。 此時的南境駐軍之地。 元順見建業來了密信,連忙來到獨孤叡所在的氈帳,掀開氈簾,快步走過去,急道:“殿下,建業那邊送來的八百里加急密信?!?/br> 獨孤叡聞言,從堆積如山的要務中抬起頭,接過元順手中的密信,打開一看,是一張羊皮圖和一封信。 信上龍飛鳳舞的寫著八字:“亢龍有悔,殿下速歸?!?/br> 信上的字跡再熟悉不過,顯然出自秦落之手。 元順站在一旁,問道:“殿下,可是阿凰姑娘回建業城了?” 獨孤叡頷首道:“元順,秦落告訴我,宮中即將發生遽變。時機已熟,我們這就連夜啟程,爭取早日回到建業城,穩定大局?!?/br> 元順連忙道:“唯?!?/br> 已近寒冬的建業城,終日籠罩在深秋的朦朧細雨里,顯得沉寂而且壓抑。 直到,風云突變。 “報!” 負責傳令的黑羽軍飛快地奔向未央殿的臺階,跪在未央殿外,對著未央殿內的人,抱了一拳,道:“稟奏陛下,東亭王在青龍門外誤殺廣陵王,廣陵王薨?!?/br> “噗——”躺在病榻之上,已有大半年之久的皇帝聞此噩耗,急火攻心,吐了一口血后,暈了過去。 “大家……”未央殿內傳來中官令急呼的聲音:“快傳太醫!快去傳太醫!” 淮陰王在秦落的助力下,率軍從密道攻入皇城后山,占了朱雀門,與占據青龍門的東亭王、占據白虎門的咸平王以及占據玄武門的襄陽王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秦落帶著阿七朝未央宮的方向走去,秦落握著手中的破雪劍,一邊走,一邊閉上了眼睛,好像在仔細聆聽著什么。 阿七疑惑:“姑娘可是在想什么?” 秦落睜開眼睛,說:“聽?!?/br> 阿七學著秦落的模樣,閉上眼睛仔細去聽,卻什么也沒聽到。 除了朱雀門外時遠時近傳來的廝殺聲、以及輕微吹在耳畔的風聲,未央宮四周明明安靜的不能再安靜。 阿七睜開眼睛,疑惑的問道:“姑娘讓我聽什么?” 秦落的面色顯得很平靜,眸子里卻是說不出的悲情和哀傷,看的阿七心里隱隱地跟著難過起來。 因為,阿七聽到秦落說:“阿七,如果你仔細去聽,你會聽到刀槍劍影、血雨腥風、有人心底里對權欲的無限渴望和貪婪、還有無盡無期的殘殺、嘶喊、慘叫……” 秦落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未央殿,只是她的心境,已與上輩子完全不同了,一邊走,一邊故意揚聲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煽盎厥?,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其實秦落就是故意出言刺激皇帝的。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可真是問出了她的心聲。 因為秦落很想問一問皇帝,你已經老了,可為我阿爹當年的事心生懺悔了? 未央殿內傳來一陣猛咳:“是誰在外面喧嘩?不想要腦袋了嗎?” 秦落在未央殿前停下腳步,毫不客氣的抬手,猛地一把推開了未央殿的殿門,面無表情的道:“陛下,別來無恙?” 不久前才從昏迷中醒來的皇帝,驟然聽到秦落的聲音,掙扎著從榻上爬了起來,看到站在門口、披寒帶雨而來——易過容后的秦落,雖是不同的臉,卻分明是一樣的聲音,一時,皇帝面上的神情分不清是悲是喜,有些不可置信和試探的問道:“你!你……你竟然還活著?” 秦落抬步,一邊跨過未央殿的門檻,一邊抬手撕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看著面前這個真正算是孤家寡人的年邁老者,心里卻沒有絲毫快意。 秦落頷首,冷冷的看著面前的皇帝,挑了挑芊眉,道:“我這三年來所受的冤屈與侮辱還未昭雪,我還未替我阿爹求得一個公道,我怎敢就這么輕易的死了,陛下,您說呢?” 皇帝抬手指著秦落,慍怒道:“君子無罪,懷璧其罪,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你、亂臣賊子,豈敢說自己無罪!” “呵!”秦落冷笑一聲,走近皇帝,俯身道:“好一個‘君子無罪,懷璧其罪’!秦落斗膽,敢問陛下,如姬不過盜符救趙,信陵何辜?亂臣賊子,反正我已經當過一回,也不怕當這第二回了!” 皇帝半躺在榻上,突然猛咳起來,聲嘶力竭的喚道:“穆辛!穆辛……” 秦落面無表情的看著皇帝,冷冷的道:“中官令已經被我支去太醫署,一時半會回不來,陛下還是省點兒力氣,留著喘氣吧?!?/br> 皇帝咬牙切齒的看著秦落,怒不可遏的道:“你、蓄謀已久!” 秦落失笑:“是又如何,我不妨告訴陛下,我心里是如何想的,很可笑的是,因為我發現除了仇恨,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獨孤家的半壁江山,本來就是我秦家打下的,所以,你獨孤氏的天下,是不是該有我秦氏的一半呢?” 皇帝被秦落氣的差點就要吐血:“你……” 秦落卻突然話鋒一轉,道:“是秦落說笑了,陛下切莫動怒,我既敢屢次以下犯上,不過就是認準了陛下您對我阿爹的愧疚之心,所以陛下,您認命吧,您留著我這個砝碼,根本就是不敢殺我?!闭f著,再次俯身,看著皇帝,冷言相勸道:“陛下如果想看到七子相煎,自己落得個死后生蛆,六十七日無人收尸的慘境,那陛下凈可以在這未央宮坐山觀虎斗?!?/br> 皇帝聞言,卻悲涼大笑起來:“世間并無雙全法,朕今日落得此番境地,還不是拜你和那幾個逆子所賜!” “人定勝天,事在人為?!鼻芈淅淅涞乜粗实?,說:“如果我說,陛下,這一切還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呢?!?/br> 皇帝有些疑惑道:“真的還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嗎?” 秦落道:“建安王殿下已在來建業城起兵勤王的路上,秦落也決定,不日聯合淮陰王殿下,發動清君側,誅殺亂臣賊子?!?/br> 皇帝聞言,不由有些老淚縱橫道:“朕……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朕許你官復原職,秦落,你能否保全他們?秦落……小鳳凰,你還記得嗎?你的字是朕親自為你取的,你小的時候,朕還抱過你,手把手的教過你放風箏,你、還記得嗎……” 在年輕的時候,該寬厚仁慈的時候卻殺伐決斷,如今老了,在該殺伐決斷的時候,卻又心慈手軟,顧念起親情來了。 在這一刻,秦落不知該說他是仁慈,還是虛偽。 得到皇帝官復原職的承諾,秦落閉上眼睛的同時,心頭好似松了口氣,又有些無奈的輕輕嘆了一聲,道:“陛下您仔細想想,造成如今這一切的是誰?是陛下您日甚一日的疑心,自從憫懷太子當年謀反未成,自戕謝罪后,陛下您始終未下定決心議儲,才造成今日這番無法收拾的局面,事已至此,陛下,您是不是該好好想想,哪位皇子可擔此大任了?!?/br> 好似說完那些話,已經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氣,只見皇帝重新躺回了榻上,神情里盡是疲倦不堪,揚了揚手,道:“你容朕好好想想,退下罷?!?/br> 秦落將雙手微合在一起,作了個揖,道:“唯?!比缓笸顺鑫囱氲?,慢慢地關上了殿門,與站在殿外的阿七一起轉身離開了未央宮。 ☆、云開見日(上) “姑娘,屬下尋到秦二小姐的蹤跡了,她在前往燕歸山的方向,而且……”阿七頓了頓,續道:“探子來報,廣陵王妃也在前往燕歸山的方向,興許是秦二小姐跟著廣陵王妃去的?!?/br> 秦落聽阿七說秦晚也在燕歸山,不由有些驚訝:“什么?秦晚也在那兒?” 果如所料,秦瑄已與東亭王聯合回鶻通敵,那就是行謀反大罪。 只是秦落真的沒有想到,秦瑄會鋌而走險,走到今天這一步。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廣陵王已死,那么,秦瑄為絕后患,很有可能是奔著去追殺秦晚的。 思及至此,秦落飛身上馬,握著韁繩,道:“阿七,我們快去燕歸山!” 阿七道:“是,姑娘?!?/br> 此時,燕歸山。 不久前才生完孩子的秦晚因為產后虛弱,加上一路馬車顛簸,臉色慘白如紙,躺在芷蘭懷中,幾近暈厥。 芷蘭一邊拿帕子給秦晚拭掉額上的冷汗,秦晚的情況不容樂觀,已有產后血崩的征兆。 芷蘭看到秦晚衣裙下涌出的血,忍著眼淚,急急道:“快停下來!快停下來……” 一路護送秦晚離開建業城的侍衛頭領卻在馬車外道:“此時停下,就等于自尋死路,芷蘭姑娘難道會不知道后果,莫再任性!” 芷蘭無助哭道:“可是王妃,王妃她……” “嗖——” “快保護王妃!” 幾支冷箭從林中飛出,馳騁在泥濘小道上的馬車頓時車仰馬翻。 “嗖——” “嘭——” 又是幾支冷箭,廣陵王府的侍衛為保護秦晚離開,已經死傷無數,此時剩下的那幾個侍衛也已經死傷相藉。 “咴兒——咴兒——” 馬車撞在樹上,被車廂和轱轆砸在地上的馬兒痛苦的在地上嘶鳴著,想要從壓迫中掙扎出來…… 藏在林間的黑衣人對另一個戴著頭紗的黑衣女子抱了一拳,道:“姑娘,需要屬下去了結她們的性命嗎?” 只見黑衣女子抬手,道:“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就行?!?/br> 這邊。 “姑娘……姑娘……” 被馬車車頂掉下來的檐頂砸傷了腿的芷蘭顧不得腿上的疼痛,用力撞開了車廂后面的小門,吃力地半抱著昏迷的秦晚,一邊挪一邊拖,想要將秦晚給拽出去。 “姑娘,你再堅持一下,奴婢這就……” 剛從車廂后面探頭,一雙繡著暗底蘭花紋的赤色緞靴在她眼前停了下來。 芷蘭動作一頓,抬起頭,看到來人,不由吃了一驚,眼神里滿是恐慌:“瑄姑娘,你為何非要置我家姑娘于死地不可?” 頭紗隱隱被吹起一角,一對梨渦若隱若現,穿著一身暗紅鎏云長衫的秦瑄舉起藏在水袖中握著的匕首,猛然刺向了芷蘭背上對著心口的那個位置。 芷蘭痛苦的吐出一口血:“嗬……” 秦瑄笑的嫣然,眼神里滿是狠戾在流轉:“這個問題,你去九泉之下再問你的主子秦晚吧!放心,我很快便送她來、與你團聚?!?/br> 芷蘭抬著頭,只死死的瞪著秦瑄:“你……” 秦瑄抬腳,狠狠一腳踩在了芷蘭的后脖子上,頷首,漠視著她,慢慢加重了腳上碾壓的力道,冷冷笑道:“不懂尊卑的東西,誰準你這么看我的?” 芷蘭的腦袋,很快便無力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