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白芍芍都說了五、六分鐘了仍一點磕巴的意思都沒有，仍仿佛剛開口那般，表達流暢，似是有源源不斷想說的話而不擔心腦中沒有了存貨，不由訝然地低下頭，當真仔細看了下她引用的那些參考文獻，發現里面有朋友的論文，而白芍芍在講述時確實是和朋友的本質觀點一致，顯然是真的仔細閱讀后才決定引用。

    聰明的學生少見，但并不是沒有，只是大多嘗到了聰明的好處，少有能耐得下心思腳踏實地的。

    腳踏實地的學生很多，尤其京華大學并不是每一個學生都天賦過人，大部分人都是憑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現在，但科研這件事想要有驚人的成果，絕不可能是單靠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

    因此，天賦過人又愿意腳踏實地的白芍芍，就顯得很突出了。

    “我昨天在網上看了你的一些采訪?！?/br>
    平穩下自己訝然的情緒，向倫達營業假笑地彎了下唇：“采訪中，你表示自己曾經是個學渣，因為不喜歡學習的壓力，后來想開了就開始努力，卻僅憑短短一年的努力就取得了極其驚人的成果。你的天賦這么好，為什么還這么努力？甚至記得每一篇參考文獻的內容。事實上，你只要隨便學一下，就可以吊打很多人了?！?/br>
    白芍芍很想告訴他這都是系統的功勞，它越狗，她也就越是被逼著拼。

    就她那堪比女媧補天的垃圾基礎，不努力就真是咸魚到底??！

    但這種玄幻的發言用腳指頭想想都不可取，她便稍微思考了下，忍不住發自內心地對向倫達這番話表示了不解。

    “學長，你這個問話就好像在說龜兔賽跑。兔子有天賦，但是不肯努力，烏龜沒有天賦，但是努力，結果就是烏龜贏了。所以，有天賦卻不努力，豈不是浪費天賦，甘愿做失敗者？這和沒天賦有什么區別？還是說學長您有什么不一樣的見解或體驗？方便和我說一說嗎？”

    龜兔賽跑？

    向倫達愣了下，等反應過來，登時忍不住樂了。

    問出這種可以說是送分題的話，既是他確實對她的天賦和努力震驚，也是好感作祟，私心的給了一點小小的后門，隨便一點萬金油勵志回答就能解決，卻沒想她竟然反用龜兔賽跑這個典故質問回來……

    就好像是剛入職的老員工和上司頂嘴，稍微被社會毒打過的人都不會敢這么做，甚至換作在場其他四個面試者都不會這么回答。

    到底還是個孩子，耿直得緊啊。

    向倫達不禁微微搖頭，想到自家三歲的寶貝女兒，面上露出一個有些慈祥的笑。

    見作為本次面試二把手的向倫達搖了搖頭，白芍芍的心登時哇涼哇涼的，快速回憶了下，心說感覺發揮應該還行吧，沒感覺有什么很踩雷的話啊，類似“您”這種禮貌用語也注意到了，所以到底為什么學長會搖頭？

    因著主動把那些參考文獻的觀點都說了，而cssci論文的參考文獻不可能少，于是，光是自我介紹，白芍芍就說了將近半個小時，聽得排在最后一個面試原本緊張不已的那個學長心態都調整佛系了。

    “你把我要問的問題提前回答了?！狈朔媲暗恼撐拇蛴「?，十指交握地放在桌上，欒院士面容微板，“但公平起見，我不能不問問題?！?/br>
    “……那您問？”白芍芍茫然了幾秒，試探道，心中一口氣微微提起。

    “嗯?！睓柙菏奎c點頭，“你既然要當我的助教，應該有了解過我的主攻領域以及這門課要做的實驗主要內容吧？”

    白芍芍方才提起的心登時放下。

    看來欒院士是要考她一些涉及納米技術的知識，幸好她昨晚提前準備了！

    這樣想著，白芍芍腦中已經開始組織語言，卻聽欒云陽院士說：“所以你應該對我們學校前兩年實現的通過人工技術合成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也就是bec的研究成果，有一定的看法和了解吧？”

    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

    白芍芍愣了下，她以為欒院士會考自己納米技術，畢竟她已經發表過一片關于“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的核心論文，顯然是在這方面有所了解的。

    似是看出白芍芍面上的意外，欒云陽笑笑：“以為我會問你納米技術？沒有必要。你即使看了，也一定看的是最淺顯的那部分，我對浪費時間聽納米技術基礎理論這件事沒興趣。再者，對于本科生來說，我還沒確定成果的前沿納米技術研究，讓他們參加只是浪費時間，重復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的合成過程有意義得多?！?/br>
    的確，實驗課最重要的就是鍛煉學生的動手能力和儀器使用熟練度，而不是抱著學生們會做出什么成果的奢望。就好初中剛接觸物理化生時，老師們也都是只做眾所周知的成功實驗，而學生們連重復這個實驗都很難做到完美成功，更遑論眼高手低地想什么研究成果了。

    聽欒云陽解釋了下，白芍芍頓時明白。

    比較巧合的是，她當時寫那篇物理論文時，因為必須用到一些實驗數據，又有京華大學三個物理專業老師的聯系方式，便很方便地得到了一些打包過來的可公開數據和研究過程，其中便包括了兩年前京華大學成功通過人工技術合成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的一些實驗記錄。

    發覺自己一點準備都沒有，就是臨時回憶這些數據，腦中仍仿佛剛看過般一清二楚，白芍芍愈發慶幸自己當時選擇將記憶力升至滿級的舉動。

    心中暗暗慶幸了會兒，白芍芍凝神，認真地組織了語言，不僅將實驗的方式以及實驗過程中的失敗和經驗復述了遍，還順帶著以自己的理解將對每一步的看法都說了說。

    最后，猶豫了會兒，她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向欒云陽表示了自己的疑惑：“老師，其實我一直覺得第三次實驗是很浪費材料和時間的，只是在第二次失敗實驗的基礎上微微修改了一個地方，又和第一次實驗重合了一部分……會失敗完全在意料之中啊?！?/br>
    反正她也不會被選上，而平常人一輩子可能都見不到“院士”這種傳說中的人一次，她不覺得自己一條咸魚有什么比別人優秀得多的地方，以至于能得到“院士”的青眼，還不如讓這次面試性價比提到最高，干脆把困惑自己已久的問題問出來。

    太未雨綢繆了！她白小芍也太聰明了！

    白芍芍在心中肯定地點了點頭。

    聽到白芍芍的問題，欒云陽當即愣了住，十分訝然她竟然會在面試的時候趁機向自己提問，旋即想到自己清楚這次面試是有所預謀的，但這丫頭并不知道，大概以為自己不可能越過一眾學長被選中，便干脆趁機問了自己不解的問題，登時失笑，心說這丫頭還怪會隨機應變的。

    一旁的向倫達更是瞪大了眼看著白芍芍。

    是他老了嗎？現在的小孩怎么會這么勇敢，來面試不把自己包裝得仿佛十項全能也就算了，竟然還向面試官提問，暴露自己的短板。

    雖然這個問題好像也不能說是暴露短板……

    讀博后他便加入了導師手下的“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新應用”實驗項目，曾經也和白芍芍有過一樣的不解，猶豫了好幾天，實在想不通，強迫癥憋得心里難受，就去問了導師，沒成想卻得到了那樣的回復。

    想到導師當時給自己的回答，欒云陽看白芍芍的眼神微微變了，不再是年長者看小輩的慈愛，而是同為科研者的欣賞和佩服。

    “這個問題……”沉吟了幾秒，欒云陽轉過頭，看向坐在后排的另外四個報名者，視線在他們身上一一掃過，滿意地看著他們皆逐漸僵硬的身軀，開口，“我想問一下你們幾個的看法?！?/br>
    雖然欒云陽這次面試主要就是為了讓白芍芍可以來自己班上蹭課，但并沒有說只錄用一人，這次面試也不是單純的走過場，只要表現優異都有可能被錄用，不然向倫達也不會浪費那個時間去查他們履歷的真實性了，直接挑刺就好。

    沒想到院士會突然將問題拋給他們，四個學長坐在那里簡直是機器人本人，渾身都僵硬，不敢動。

    他們哪里知道這幾次實驗有什么區別和意義??？就算是寫論文，他們也沒有寫和“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相關的內容，哪里知道這么多??！而且面試短信上也沒說院士會問這些完全可以用“超綱”來形容的問題??！

    但院士提問了，他們又不可能不去回答。

    張俊洋坐在中間，正好直接對上欒云陽的眼睛，只得站起來，硬著頭皮開口：“額……我覺得，能成功合成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參與實驗的學長、學姐和老師們一定都經驗豐富、學識淵博。我剛升入大四，知識量還有限，并不能看出他們這個行為的目的，但我知道一定是有差別的，畢竟他們最后實驗成功了?！?/br>
    有人帶頭了，其他三人的壓力便輕了很多，也都尷尬笑笑附和了幾句。

    “是啊，失敗是成功之母，老師們會實驗成功，說明前面每一次實驗都給了他們新的啟示和經驗?！?/br>
    “我今年也才大三，對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了解有限，但我認為這幾次實驗肯定是有區別的?！?/br>
    “看起來相似，實則細節上有很多區別，我之前參與過的兩個實驗項目也是這樣，老師們的做法一定是有意義的，只是我們暫時能力不夠所以看不太明白?！?/br>
    …………

    看著他們這毫無主見也沒有質疑精神的“從眾”模樣，向倫達無聲嘆了口氣，微微搖頭。

    這三個學弟都不太適合走科研這條路啊……即使走了也很難出頭。

    畢竟，搞科研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敢于質疑權威的勇氣，即使是霍金也有犯錯的時候，愛因斯坦亦然，權威不是絕對的正確，只是學術界眾人會認真考慮他的建議罷了。

    聽這幾個學生都異口同聲地在夸那個實驗項目參與者的知識淵博和經驗豐富，欒云陽眼底有淡淡失望之意劃過，又轉過頭，看向白芍芍：“你覺得呢？這個問題，在問我前，你應該也曾琢磨過并有自己的看法吧？”

    畢竟證明了“周氏猜測”，并且數學界現在越來越多人表示認可她的證明的天才好苗子，欒云陽有些期待她的回答。

    ‘她應該不是個從眾的性子，是有棱有角的娃娃，不然不會敢去挑戰證明世紀難題這種成功概率連萬分之一都達不到的事?！?。

    沒想到院士又把自己的問題拋了回來，看了看坐在后排的幾個學長，白芍芍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決定還是說實話。

    “可能是我的知識儲備量還是太少，目前來說，我比較傾向于這是浪費材料和時間的一次完全沒有必要的實驗?！彼拱椎?，“第一次和第二次實驗都存在的錯誤雜糅放到第三次實驗里再來一次，奇跡出現的概率太低，又只是實驗剛剛開始，更應該換一個角度去切入，而不是鉆牛角尖?！?/br>
    看著欒云陽，白芍芍一字一句，十分坦然。

    大不了就是選不上助教，反正只要她一直努力學習和表現，早晚會得到正式進實驗室的機會。

    走院士捷徑什么的，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香的！

    她在心中默默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到底演技不到位，久久沒聽到欒院士的回答，面上流露出幾分“完了，我連老師們已經做成功了的實驗都敢質疑，鐵定落選了”的失落情緒。

    見白芍芍這副模樣，對她好感度頗高的向倫達有些不忍心了，悄悄搗了下一旁導師的胳膊。

    欒云陽的確期待白芍芍不“從眾”，也預料到了她應該是個有棱有角的孩子，但此時，真的聽到她沒有“從眾”的這番回答，仍然覺得欣慰和感慨。

    在論文數量為評價標準的今天，敢于質疑和表達其實已經是非常難得可貴的品質了，何況有絕佳天賦又肯努力，只要一直維持本心不變，成為科研界未來中流砥柱絕對指日可待。

    “你說的是對的?！?/br>
    終于，在后排四個學生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欒云陽給出了回答。

    “其實，第三次實驗本就是他們瞎貓碰死耗子的嘗試，因為項目剛開始，經費充足，也就根本沒有考慮浪費材料和時間的問題。我也參與了合成玻色-愛因斯坦凝聚態的實驗，當時，第三次試驗后我們就開了會，針對這個現象提出嚴重批評，之后才會有意識改進，直至實驗成功?！?/br>
    即使是并不認可第三次實驗的白芍芍，在聽到欒云陽這個回答后也忍不住面上流露出幾分訝然的情緒。

    這竟然是真的沒有意義的一次失敗實驗嗎？剛剛聽學長們語氣都那么堅持和肯定，她還以為就是自己知識儲備太低，才會看不明白第三次實驗的意義。

    這樣想著，白芍芍忍不住眼睛悄悄往幾個學長那邊瞥了瞥，見他們果然都一臉震驚模樣。

    “好，你的面試到此結束，下一個，季桂才?！笨戳讼聢竺?，向倫達道。

    或許是被方才辛苦吹半天彩虹屁卻被院士當場打臉的事刺激和打擊到了，這個學長白芍芍有印象，是班助提到過的大三年級專業第一，本有些期待他的表現，卻發現自我介紹得很干干巴巴，后面回答問題也是十分簡短，一副恨不得早點下去的模樣。

    見狀，向倫達便也沒強求，干脆速戰速決。

    畢竟這次的面試結果，已經顯而易見。

    雖然可以招的助教人數不受限制，但如果其他人的水平和眼光都達不到被錄用的標準，本就不缺助教的欒云陽自然不會將就。

    而除白芍芍在外的四人，一個是實驗經歷稍微虛假，被當面指了出來，另一個被點明雖然是那篇核心期刊論文的第一作者，但其實并沒有完全吃透整篇論文和參考文獻的內容，而最后上臺的那個學長則是到底還是要面子的，被打臉得心態崩了，干脆就沒怎么發揮，剩下那個面試表現還可以的學長又因為“從眾”落得了一個負面印象。

    最終，向倫達公布了面試結果：“經院士和我的討論，我們決定錄用白芍芍為班級助教，協助欒院士和我完成本學期的授課工作?！?/br>
    意料之中的結果，其余四人也都認可。

    只是他們來時有多么自信昂揚，現在回去就有多垂頭喪氣，也都若有所思。

    這次面試，與其說他們是輸給了白芍芍，倒不如說他們是輸給了自己，比起不愿接受事實或其他，他們主要還是在自我反思。

    畢竟他們都是在京華大學也能拔尖的優秀，還不至于這么點小打擊就鉆了牛角尖。

    在其余四人走后，作為“天選咸魚”，意料之外的被選中后獨自留下來的白芍芍有些不知所措地和向倫達互相加了好友，然后被他推著走到了欒云陽面前，訕訕笑了下：“老師好?！?/br>
    打量著經歷了半個月軍訓還和那天在教務處看到時一樣皮膚白皙的白芍芍，見她笑得訕訕，欒云陽故意問她：“丫頭，你好像并不意外我就是欒云陽？”

    摸了摸腦后的馬尾辮，白芍芍不好意思地“哈哈”兩聲：“我們高數老師的老公好像就是您帶出來的，第一節 課她給我們說了很多您和學校其他院士的事跡，還做了ppt投屏照片，我們都聽得可熱血沸騰了?！?/br>
    聽白芍芍這么說，欒云陽老臉登時一紅，掩飾地假咳了會兒，才言不由衷地哼哼兩句：“那臭丫頭又到處給我弄個人崇拜！”

    早就摸透自己導師到底是個什么性子的向倫達在一旁默默撇嘴，小聲咂舌，然后就被瞪了一眼。

    白芍芍原本還有些拘束，覺得面前兩人一個是院士，一個是在讀博士，都是很厲害的大佬，自己一條小咸魚還是乖一點，此時見他們這樣互動，頓時覺得那層看不見的隔膜都是自己的臆想，整個人驟然放松下來。

    面試結束，等不及回到宿舍，白芍芍就點開宿舍群聊和幾個舍友說了這事兒，包括和戴澤民他們的那個小群，也分享了一下快樂，各發了兩百塊紅包，表示有福同享，群里立馬清一色的領取紅包提示和排隊的“謝謝老板”回復。

    看著朋友們的回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白芍芍面上掩不住喜悅地一直掛著笑，直到從群聊中退出來后看到和傅言錫對話框。

    猶豫了會兒，她還是點進去，告訴了他自己通過了面試這件事。

    朋友還是要做的，而維持友情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持聯系。

    聽到消息提示的“叮咚”聲響，正在陽臺曬衣服的傅言錫立馬小跑回宿舍，太過焦急和毫無預兆差點撞到正好也準備去陽臺拿曬干了的一副的舍友，幸虧舍友躲得快才免了這場“車禍”。

    見他看著手機屏幕，面上這兩天一直的冷然情緒瞬間融化，甚至眉眼間有了幾分笑意，修長手指迅速敲擊屏幕地回消息，舍友不由搖了搖頭。

    嘖，愛情啊，果然讓人頭昏。

    不過他現在真的有點搞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