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戰斗的理由(上)
英靈宮,另一處走廊。 米蘭達的劍在空中劃開一道折線。 “鏘!” 在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中,她緊緊咬牙,與克羅艾希錯身而過。 下一秒。 “嗤!” 米蘭達的小腹飆出一道鮮血,克羅艾希的左腿甲則嚴重變形。 背對彼此的兩人拉開了距離,搖晃著身影,雙雙撲倒在地上。 “哈哈,不愧是首席,”克羅艾希滿臉疲憊地坐在地上,忍著痛苦用劍鋒撬開變形的腿甲,按壓著骨頭:“受傷未愈的情況下,還能做到這個地步?!?/br> 米蘭達則冷汗淋漓地靠著墻面,死死捂住腹部的傷口,不停地催動天馬樂章,減緩血液的流出和肌rou的收束,卻沒有理會她的話。 她們知道:短暫卻激烈的拼斗過后,彼此都到了極限,剩下的是毅力與精神的比拼。 “告訴我,”米蘭達艱難地開口:“背叛朋友,弒殺君王,利用終結塔滿足自己的野心……” “感覺如何,艾希?” 克羅艾希微微一頓,目光轉向自己手上的劍。 那是終結之塔里獲取的佩劍:領軍者。 劍柄上刻印著“天馬”一系特有的標識:銀翼天馬——代表堅貞不移的信念。 “感覺棒極了,米拉?!?/br> 克羅艾希收回目光,冷笑一聲:“那種打破規條的愉悅感?!?/br> 出乎意料的是,米蘭達沒有怒色,也沒有疑惑。 亞倫德小姐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微妙。 “艾希,”女劍士輕聲開口,語氣里滿布哀傷:“出塔后的這幾年里,你一定過得很糟,對么?!?/br> 克羅艾希微微一顫。 她的手臂僵硬起來。 “我聽卡斯蘭說,你被白刃衛隊拒絕了?!?/br> “否則你也不會……” 米蘭達嘆了一口氣:“但我懇請你,別迷失了自己——想想你的‘劍之心’?!?/br> 走廊里安靜下來。 克羅艾希的呼吸聲越來越快。 劍之心。 我的……劍之心? “米拉,”克羅艾希還是咬緊了牙關:“你是出身高貴的北境繼承人,剛剛畢業就在要塞之花的手底下服役……” “順遂如你,當然不明白一個出身普通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所要經歷怎樣的掙扎?!?/br> 米蘭達微微一怔。 就在她要問出“什么掙扎”的時候,對方突然從地上掙起,一瘸一拐地向她攻來! 米蘭達一驚,顧不上腹部的疼痛,一躍而起! “鏘!” 長劍“鷹翔”和克羅艾希的“領軍者”在空中相抵,彼此僵持。 “白刃衛隊?”克羅艾希顫抖著手臂,居高臨下壓制著對手。 米蘭達只能拼盡全身的力氣應對。 兩人都在顫抖的對劍中聆聽著劍上的勁力,雙劍的交點不斷地在你來我往中轉移,彼此都試圖找到最適合的發力點與進攻節奏。 “何止,從最高貴的龍霄城到最偏僻的鄉下莊園,沒有哪個領主愿意雇傭我,哪怕我能把他們的護衛隊和巡防兵全部揍趴下,”克羅艾希恨聲道:“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帶著塔里的期望和技藝,卻像一個人人嫌棄的乞丐一樣到處流浪?!?/br> “所以,當倫巴向你伸出手,”米蘭達看準了敵人另一條腿的傷情,沉著地轉動腳步,尋找機會,“你就決心以死相報,哪怕違背信條?” 克羅艾希握劍的手輕輕一顫。 米蘭達眼皮一動,瞬間抓住了機會。 “鏗!” 她長劍一絞,極速擺脫被壓制的不利位置,然后進步急轉,借著腳下的優勢攻出一劍! 但出乎米蘭達的預料,左腿受傷的克羅艾希沒有按照她的預想后退,然后落入她的節奏。 只見圓臉的女劍士怒喝一聲,不顧雙腿的傷勢,蹬地前撲! 什么? 米蘭達瞳孔一縮。 長劍擦過克羅艾希的短發,帶走幾根發絲,克羅艾希的劍鋒則直取米蘭達受傷的腹部。 “咚!” 千鈞一發間,米蘭達終于閃開對方的劍鋒,卻被敵人順勢而來的劍柄擂中了肋部。 劇痛中,米蘭達面露苦色,不住后退,直到摔倒在地。 糟糕。 肋骨…… 之前與災禍之劍對戰的傷口,此刻也在隱隱作痛。 米蘭達的面前,用力過度的克羅艾希也軟倒下來,她用長劍撐住地面,死死按住傷情加重的左腿。 “你不明白……”克羅艾希痛苦地道:“終于,在芒頓城,有個子爵終于同意雇傭我了——只要我愿意嫁給他?!?/br> “我知道的,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他大概想要個在瀟灑地揮舞完大劍后,還能在晚上乖乖地張開大腿的女人,”克羅艾希露出諷刺的笑容:“我以為,他要的是那種尊嚴被滿足的成就感,讓他感覺自己像個男人?!?/br> “我拒絕了?!?/br> 米蘭達感受著肋部的傷勢,臉色蒼白地聽著舊日同期的話。 “‘你就算再厲害,也畢竟是個女人’,他是這么說的,”克羅艾希狠狠咬著牙齒,眼眶發紅:“就在……” “就在他給我下的迷藥……” “發作之前?!?/br> 米蘭達猛地一震!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朋友,看著克羅艾希的臉上現出悲戚的神色。 后者諷刺般地笑了起來。 米蘭達心中一酸,她輕聲開口:“艾?!?/br> “我不在乎他做的那些事情!”克羅艾希的異常笑容讓米蘭達心覺不安: “事實上,他也的確沒做什么,不是么?” “但是那個晚上,我永遠記得他的眼神,他說的那些話——那種屈辱,那份輕蔑,”克羅艾希的語氣急促起來:“還有當時我自己心底里的那種恐慌……好像我很快就要失去身為女人的所有價值?!?/br> “從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br> 黑沙大公的女親衛隊長眼神一寒。 “我之所以四處碰壁,無人接納,不是因為我能力不足,不是因為我體格不佳,不是因為我經驗不夠,”克羅艾希顫巍巍地直起身子,把重量壓在劍上,冷冷地道: “而僅僅因為,我是個女人?!?/br> 米蘭達難過而心痛地看著自己的舊日好友,只覺得胸中一陣氣悶。 克羅艾?!?/br> 你…… “在北地,他們不相信一個女人能成為戰士,能揮劍作戰,能獨立生存,”克羅艾希眼神一肅,踉踉蹌蹌地向米蘭達走來,“他們更不允許!” “這個世界不能容忍女人比男人‘強’,因為那是他們獨享的特權,”克羅艾希深吸一口氣,“更不能容忍女人毫不依靠男人而自己生存,因為那也是他們的特權!” “一旦想清楚了這一點,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br> “記得嗎,我們在塔里讀過的所有的故事——騎士小說、歷史戲劇、言情詩,無論什么樣的女人,再強悍自立也好,再忠貞不屈也罷,如果她要被讀者喜歡,就必須滿足一個條件,”克羅艾希喘息著,眼露兇光:“她都必須能被男人cao——被主人公cao!” “身份尊貴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更有成就感!” “端莊清高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更有征服感!” “風情萬種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下面更爽!” “楚楚可憐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更有尊嚴感!” “清純可愛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更有安全感!” “狡詐陰險的女人**的時候,讀者看得更加解氣!” “只要是女人,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她們必須是男人們生命的附屬物,為了男人而存在,”克羅艾希扶住墻壁,咬牙道: “從小說到現實,從出生到死亡,從律令到生活,這就是這個混賬世界反復不斷地告訴我們的故事——更是******真相!” “你到底在說什么?”米蘭達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內心一片惶恐:“艾希!” “哪怕是你,米拉,在女性有繼承權的星辰,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丈夫,你的封臣們也不會真心實意地服從你,”克羅艾希的眼里漫出不忿而痛苦的光芒: “哪怕是雨中之心和要塞之花那樣獨立的女人,也必須達成遠超尋常的成績,才能獲得與男性同等的報酬和地位?!?/br> 那個瞬間,米蘭達突然想起自己的過去,想起要塞里下屬們看她的眼神,想起七歲那年父親的表情,想起……拉斐爾。 “所以,我還明白了一點?!?/br> “拒絕我,拒絕女人獨立的不是白刃衛隊,不是那些領主,”克羅艾希走到了米蘭達面前,她眼神凄迷,聲音空洞: “而是這個該死的世界?!?/br> 克羅艾希的話音落下。 米蘭達呆呆地看著她,為克羅艾希的話——無論是她過去的不幸還是驚世駭俗的看法——而震撼。 克羅艾希平緩好自己的呼吸,然后穩穩舉起手里的劍,面露寒意。 她恨恨道:“cao他們全部?!?/br> 劍光疾閃! 米蘭達強忍著肋骨的劇痛,狼狽地側滾一圈,避開克羅艾希的奪命劍斬。 如果不是對方的腿部不便,恐怕她早已身首異處。 米蘭達反應極快地回身送出手上的劍,直取對方的腹部! 就在移動不便的克羅艾?;貏Φ謸醯臅r候,米蘭達的劍神奇地一轉,然后直直刺出。 正中克羅艾希的左腳踝! 就像是克羅艾希讓開了劍一樣。 “鐺!” 劍鋒與甲靴猛烈撞擊。 克羅艾希痛苦地倒地,握住甲靴里的腳踝。 同屬天馬一系,米蘭達的天馬樂章,偏向在一來一回的聯動里同時調動敵我的節奏,塑造不經意間的破敵機會,猶如輪流往復的協奏曲; 克羅艾希的天馬樂章則習慣于主動掌握戰斗的總體節奏,攻勢快速,敵我鮮明,像是強弱對比強烈的諧謔曲。 這在方才的來回交手里,克羅艾希的肋骨重擊和米蘭達的攻敵腳踝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艾希,忘記那些不堪的過去,”米蘭達搖著頭,惴惴地道:“你想得太多了,你把特定的仇恨轉移到了……” “想得太多?” 克羅艾希忍受著腳踝和腿部的雙重疼痛,冷哼一聲:“你不明白,米拉?!?/br> “最可怕的不是女人所遭受的不公,而是千百年來,連我們女人自己,都把這種事情、這種規則看做理所應當,順理成章?!?/br> 兩位舊日同窗都跌倒在地上,死死瞪視著彼此,相互之間僅有三步距離。 那剛好是遞出一劍的距離。 最后一劍。 “我的母親是個普通的鄉下村婦,父親從來沒有愛過她,”克羅艾希握著她的領軍者,尋找著角度,“在我記事時起,那個鄉下女人就終日坐在屋里,絞動著手里的織針,從日到夜,苦苦守著桌子上的燈火,等待著她唯一的倚靠,從光榮的白刃衛隊里歸來——盡管他從未歸來?!?/br> “母親卻仍然為那個男人驕傲,認為身為國王近衛的妻女無比榮耀,好像她和我的所有價值,只有在那個男人的身上才能體現,哪怕在母親的葬禮上,他才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br> 克羅艾希輕笑一聲。 米蘭達死死盯著敵人的肩膀,劍鋒跟隨著克羅艾希的武器調整著位置。 “母親郁郁而終后,我被帶回了龍霄城,被托給一位出身高貴的淑女撫養,”克羅艾希面色一黯:“阿黛爾夫人,她嫁給了這個國家最尊貴的人之一——英勇有為,豪爽仗義的蘇里爾·沃爾頓王子?!?/br> “你無法想象我都看到了些什么,”克羅艾希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呼吸:“如果其他人還懂得用花言巧語來粉飾女人是財產這一事實,那蘇里爾·沃爾頓大概是個誠實的人——對待財產就該用皮鞭?!?/br> “小時候的我無數次躲在床底,捂著嘴巴,膽戰心驚地聽見那個該死的混蛋進門,”她顫抖著說道:“我聽見阿黛爾夫人痛苦地慘叫,聽著那個混蛋王子把她當成最下賤的女奴,一次次地發泄對妻子的不滿——阿黛爾沒有把初夜留給新婚丈夫,而是給了年少時家鄉的一位騎士——以懲罰她最自己的不敬和侮辱?!?/br> “我總是在他心灰意冷地離開之后,爬出來安慰渾身****而遍體鱗傷的阿黛爾。她也總是帶著滿身的傷痕,流著淚水抱緊我,告訴我,同時也告訴她自己:不要傷心,因為這是她的罪孽,也是女人的宿命?!?/br> 米蘭達驚詫地看著這個樣子的克羅艾?!@是她過去在終結塔里絲毫不曾一見的模樣。 “你知道嗎,米拉?!笨肆_艾希疲憊地道。 “事實上,從出生到死亡,我們——女人們——比起另一種人來,從始至終,都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她的聲音斷斷續續: “小時候,我們是父親的財產,用來交換另一個男人的財產;長大后,我們的臉蛋身材是未來丈夫的面子,我們的初夜和貞cao是他的尊嚴,我們的下體是他的領地,我們的zigong則是他延續血脈的倉庫,就連我們的思想,都必須是他們的?!?/br> “當我把自己全身上下,從里到外,細細剖開的時候,卻發現我身上唯一屬于自己的東西,”克羅艾希的眼里滿布灰暗:“就只有這把劍了?!?/br> “艾希?!?/br> 米蘭達欲言又止,眉眼間混合著痛惜、不解、難受等等情緒。 那個瞬間,似乎她們彼此都忘記了手里的劍。 最后,米蘭達嘆了一口氣:“你到底要做什么?” 克羅艾希靜靜地看著她,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我要用僅剩的這把劍……” “把女人從出生后就被剝奪的東西……奪回來?!?/br> “讓女人從此獨立?!?/br> 那一刻,米蘭達微微一晃,失神地靠倒在墻壁上。 “我不懂?!彼鏌o血色地道。 但克羅艾希只是哼笑一聲,似乎毫不意外。 “米拉,我不怪你……你這個幸福、可憐、無辜、安于現狀又毫無自覺的可悲女人?!?/br> 米蘭達抿著嘴唇,看著手里的劍,又看看克羅艾希。 “無論你打算做什么……世界、歷史,已經這樣運轉了幾千年了,哪怕你成為了神靈……這種無稽的話語,”她咬著牙齒搖搖頭: “你根本不可能成功!” 克羅艾希猛地抬頭! “我當然知道我不可能成功!” 黑沙領的女親衛隊長表情痛苦而扭曲,讓米蘭達心中一顫。 “無論是這個世界習以為常的觀念,還是北地根深蒂固的傳統,或者我們自己的自覺……”克羅艾希深吸一口氣,眼神堅定:“但凡事,都必須有人先走出第一步?!?/br> “大公閣下,他是北地唯一一個能拋卻束縛,破開傳統,打破陳規的人,”她回復了淡然的神色,不容置疑地道,“而只有在他把北地,把??怂固厮V信的一切統統打碎,把落后的過去寸寸否定的時候,女人們才有希望在廢墟上建立的全新世界里,獲得全新的未來,不作為任何人的附屬而活下去?!?/br> 米蘭達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緊皺眉毛不斷搖頭,心中酸楚。 艾?!?/br> 艾希! “世界上的其他人也許依然不會改變,到頭來也不會正眼看一下那些渴望獨立,企望未來的女人,”克羅艾希冷冷地道:“但我至少要讓他們知道,在那個風云動蕩,翻天覆地的年代,在那位震撼世界的大公手下,有著這樣一個女人!” “世界會知道:她是個女人,但她同樣可以流血,立功,戰斗,獨力成活,而不需要渾渾噩噩地成為某個男人的妻子,靠著臉蛋和zigong生存,戴著這個世界給予的身份面具茍活!” “就像艾麗嘉女王,就像瑤王,”克羅艾希的眼里現出痛楚和猶豫,但隨即化為堅不可摧的寒冰:“只有這樣,經過我,經過我們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嘗試,一次次的……失敗?!?/br> “不公才能被彌補,困境才能被打破!” 下一秒,克羅艾希倏然舉劍! 米蘭達也下意識地抬起手里的“鷹翔”。 “鏗鏘!” 兩柄劍在空中交錯摩擦,但哪一柄劍都沒有稍作抵擋的意思。 而是雙雙刺入敵人的體內! “嗤!” 鮮血同時從米蘭達和克羅艾希的胸前流出。 無比了解彼此的兩人,都猜到了對方的意圖,此刻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 她們一手持劍前刺,另一只手握住對方刺來的劍鋒,四目相對,氣氛戚然。 “所以……” “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就投向了倫巴,”米蘭達握住舊友的劍鋒,在痛苦與顫抖中睜大眼睛:“背叛了我們全部?!?/br> 她的對面,克羅艾希露出混雜著歉意和釋然的笑容。 鮮紅的液體,從兩人的身下蔓延開來。 “不,米拉,它不是莫名其妙,”克羅艾希輕聲開口,臉容微顫,淚水從眼中流出:“它近在咫尺,只是你已經被這個世界……規訓得習以為常?!?/br> 米蘭達恍惚地呼吸著,想起在塔里的一切,眼前的景象模糊一片。 “大公閣下他,他承載著包括我在內,這么多人的期望和信仰……” 她的耳中,克羅艾希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越來越渺茫: “他一定會成功?!?/br> “他必須成功?!?/br> (本章完)